还有个甘美的达芙涅丛林,在奥伦特斯河畔,卡斯特利亚灵泉之滨,

都无法与伊甸乐园相媲美。

——约翰·弥尔顿

我呛了一大口水,手脚乱划,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一年前在梅里雪山的恐怖体验又瞬间填满了胸膺。

“怎么了?”玄小童跟着游了上岸,惊讶地问我。我咳嗽着指了指湖底,突然僵住了。

那些竖立如墓碑的棺材全都消失了!

大风吹来,周枝叶沙沙作的,暗影浮动。浮在水面上,空无依傍,浑身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难道刚才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那么梅里雪山上的水底棺材呢?冰川上的蛇、女尸与狗头人呢?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许多遗忘的记忆片段,想起尖尖的雪山顶、黑暗的岩洞、满天旋转的星星;想起狗头人深邃的眼睛、翕动的嘴唇、断断续皎的话语……

我隐隐约约仿佛记起了些什么,又仿佛忘记了什么,越想越头疼,紧紧地捂住头,快要炸裂开来了。玄小童的脸如水波晃动起来,我听不见他在对我说什么,只听见风声锐啸,同万千蛇群嘶嘶作响,然后天旋地转,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火烧火燎,唇焦口燥,后背就像撕裂开来了,疼得锥心彻骨,想要睁开双眼,眼皮却像有千斤重。依稀觉得有人扶起我,将清甜的水一点一点地倒入嘴里,又将冰凉的东西涂在我的伤口。

然后我又开始做起噩梦,一场接着一场,亦幻亦真,漫长知人生。

我梦见南京的夫子庙。梦见元宵的夜里,秦淮河畔彩灯璀璨,我骑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脖子上,周围人头攒动,头顶是五颜六色的星空。一个年轻的女人抬头朝我嫣然而笑,眼角的红痣在灯光辉映下显得那么醒目。

她的脸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仿佛很久以前就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忽然我想起来了,就在上海外滩18号的顶层,就在神秘人初次与我握手的瞬间,我曾在闪烁的幻影里见过这张脸。不知为什么,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如潮的愤怒与悲恸。

然后我又梦见了雪山,梦见了旋转的星空,梦见自己衔着草躺在母亲的怀里,她微笑地抚摩着我的脸,上方是飞翔的风筝,变幻不定的云,以及蓝得晃眼的蓝天。

“妈妈,妈妈……”我似乎能闻到被太阳晒过的青草气息,还有她头发的香味儿。

想要抱住她,她却突然消失了。周围变成了南极,浮冰跌宕。我冷得发抖,心焦如焚,蜷着身子牙关打站,不断地呼喊着她,却没有任何回答。

迷迷糊糊中,有人紧紧抱住我,幽香扑鼻。我埋在那温软的身体里,听着她低声抚慰,柔腻的手掌一遍遍地轻抚我的脸颊,慢慢放松下来,就像层层冰雪融化在阳光明媚的春风里,所有的悲伤、委屈和恐惧都化成了滚烫的泪水。

我终于沉沉睡着了,不再有梦,一年多来从没睡得如此香甜。

※※※

醒来时,阳光刺眼,在枝叶间缤纷闪耀。一只始祖鸟在我腿上跳来跳去,看见我睁开眼睛,怪叫一声,急忙振动翅膀飞走了。

我躺在树洞的凹槽里,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碧翠树叶与摇曳的树须。往下望去,湖面水光潋滟,距离这儿至少有八九米高,几条鱼龙正在树与树之间穿梭嬉戏。

“醒来啦,伤口还疼不疼?”玄小童平张着双臂,摇摇晃晃地从左边那根巨大的树枝上走了过来,右手提着一串艳红的野果,左手提着个袋子,里面盛了六七个拳头大的蛋。细碎的阳光斑斑点点地在他的笑脸上摇动,就像莫奈画笔下的光影。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他伤口己经不疼了,只是觉得有点儿痒,饥肠辘辘。

“你三天没吃东西,当然饿得前胸贴后背啦。”玄小童摘下一颗野果递给我,笑着说,“还是先吃点儿清淡的吧,侏罗纪苹果配恐龙蛋。”

“三天?”我吓了一跳,想不到自己又昏睡了这么久。

林外传来惊雷似的怒吼,一群翼龙尖叫着冲天飞起,从密林上方掠过。兽吼声此起彼伏,震得树叶簌簌,水波涟漪,转眼间又有七八拨翼龙从头顶飞过去。不知道是什么恐龙,如此强横霸道?

幸亏是藏身于这又高又密的湖中森林,陆地上的恐龙进不来,水里的凶兽够不着,天上的翼龙也穿不透,否则我早就成了这群史前怪兽的开胄甜点了。但凭玄小童这瘦弱的身躯,是怎么把我拉到树上来的?我问他,他只是嫣然一笑,将敲裂的恐龙蛋送到我嘴边。

生的恐龙蛋又腥又滑,难以下咽,但伤病初愈,为了补充营养,我还是捏着鼻子生吞了两个。野果倒是十分清脆甘甜,吃了几口,饥渴稍解。

我回想了一下这几天的离奇经历,实在想不出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们又为何会从司马台的山腹秘道穿越到这史前世界里?可惜iPad摔下悬崖,手机又在湖里浸坏了,否则至少可以试试重新定位,与外界联系……

“苏晴是谁?”玄小童咬了一口果子,突然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是你的心上人吧?”

“谁?”我猝不及防,差点被果肉噎到,“你从哪儿听说的?小孩子别胡说八道。”

“做贼心虚,”玄小童白了我一眼,坐在树枝上,摇荡着双腿,“要不是心上人,做梦时干吗一遍又一遮地嘁她的名字?”

我的耳根瞬间滚烫如烧。怎么可能?难道我发烧说胡话,真的叫了苏晴的名字?

但我和她相识没几天,即便可有好感,按理也不可能花痴到这种程度,问他我究竟说了些什么,玄小童仰看头想了想,“你说的话太多啦,记也记不过来,一会儿喊苏晴,说什么你命中注定会找到她呀,人生一对儿呀;一会儿又抱着我,不让我走,哭哭啼啼地叫我‘妈妈’。”

我一怔,面红耳赤,难道梦中糊里糊涂抱住的人竟是他?我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再难过伤心,也要示以笑颜。想到在这半大孩子的怀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傻话,窘迫得无地自容,差点儿想一头跳到湖里去。但他说的关于苏晴的那句,却怎么也没法相信。

玄小童不知想到什么,脸颊也莫名地一阵晕红,转过头,啃着野果含混不清继续问我:“你说的‘狗头人’是谁?是你的狐朋狗友兼媒人吗?他干吗认定你和苏晴是命里注定的一对儿?”

“你说什么?”我全身一震,被他这么一说,依稀记得在梅里雪山漆黑的山里,我仿佛曾迷迷糊糊地听到狗头人一遍又一地复述“苏晴”这个名字,汗毛乍起。狗头人怎么可能知道苏晴?又怎么知道我未来将认识苏晴?

“又装傻。”玄小童哼了一声,“你一口一个狗头人,还阴阳怪气地模仿他说话,这会儿全忘光了?什么‘失落之国,亡灵之殿’,什么‘堕天使,善恶果,镇魂棺,水中火’,什么‘塔尖的星辰,指引永生的迷途,太岁燃烧的四季,远古的秘符’……”

这些话每一句都如此熟悉,我脑子里电光石火地闪过狗头人翕动的嘴唇、灼灼的眼睛……刹那何冷汗如浆,寒气沿着脊梁骨直蹿头顶。

我突然想起狗头人对我说过的话了!

一年多前的梅里雪山,当他将我从蛇群口中救出后,我虽然昏迷不醒,却在浑浑噩噩中清晰地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这些话就如梦境似的沉淀在我的意识深处,直到此时才被陡然激发。

他告诉我,我来到梅里雪山不是巧合,曲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凡我所见的,过去见过,未来也必将再见。

他说我将在长城看见旋转的星斗,画出不朽的竹品,这四幅作品关系到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我还会因此认识一个苏晴的女孩,命中注定我将与她有着无法切断的联系。

他说我天生背负着艰巨的使命,未来之路遍布荆棘。他说我将会遇见两个戴着蛇戒的男人,指引我,给我生命,使我重生。如果我能抵达“失落之国”的“亡灵之殿”,将两枚蛇形戒指合二为一,就能穿越“镇魂棺”的烈焰,拿到“堕天使”的“善恶果”。

我想要知道的一切答案、人类所有的智慧与秘密,都藏在“善恶果”里。

此外,他还说我将经历诡异的空难,劫后余生,父母朋友将与我形同陌路,我将与飞机上认识的孩子重逢,在木屋里发现尘封七十年的秘密,并遭受袭击。他还说我们将追寻着两条蛇的印记,闯入神秘的史前世界,在水下看见燃烧着火焰的棺材……

他活脱脱就像一个预言家,除了尚未遇见第二个戴着蛇戒的男人,几乎说准了这一年多来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

这个狗头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说的这些话究竟是预言,以警醒我的命运:还是为了催眠,无所察觉地引导着我的言行?我前往司马台看流星雨,阴差阳错地画出《四季·光年》,认识苏晴……乃至后来的每一个行动与决定,究竟是源自于潜意识深处他留给我的“指谕”呢,还是源于宇宙中另一种更加强大而未知的神秘力量?

我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恐惧得就像要窒息了,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狗头人吟诵的天机莫测的谶语:“塔尖的星辰,指引永生的迷途,宇宙是骷髅的眼睛。太岁燃烧的四季,审判之日来临,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隐隐之间,我仿佛窥见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就如冰山露出一角。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命运的转折点,或许不是葵画廊中与苏晴的会面,也不是外滩18号神秘人交给我蛇戒,而是梅里雪山的岩洞里失去知觉的那几个小时……

※※※

“你在想什么呢?和你说话也不理。”玄小童嗔怪地推了我一把。

我如梦初醒,深吸了口气,胸口像被巨石堵住。被他这么一打岔,梅里雪山发生的那一幕幕立刻又如同湖面上涟漪荡漾的倒影,重新变得模糊起来,狗头人说的其他话又有些记不清晰了。

朝阳斜照着湖而,金光粼粼,就像燃烧的火焰。

我想起狗头人说我将在水底看见燃烧的棺材,心里一动,难道“水下燃烧的棺材”就是所谓的“镇魂棺,水中火”?就是三天前鱼龙引我来到这里看见的湖底材?但那些棺材为什么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呢?

大风吹来,涟漪微漾,我的倒影和水中的鱼龙也仿佛随之扭曲变幻起来。我的脑海里闪过神秘人说的那句话,“眼睛最会欺骗自己。你觉得水面上的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是一样的呢”,胸口像被谁重重捶了一拳,恍然大悟,跳起身,脱掉衣服和裤子。

“喂,你干吗?”玄小童的脸一下红了,下意识地把野果往我身上砸来。

我接住果子咬了一口,哈哈一笑:“饭后游个泳,快活似狗熊。”翻身一个猛子扎入湖里。

湖水清澈冰凉,微微晃动。鱼龙穿梭,越来越多,远远地环绕着周围,似乎在保护着我。远处有十几条陆行鲸、剑射鱼、沧龙与刺甲鲨刚想游近,立刻被鱼龙群起围攻,驱赶开去。

我舒展肢体,转身四处扫望,心脏猛地一沉,又怦怦狂跳起来。果不其然!湖底的树干与根须之间,的的确确竖立着一排排的棺材:而当我浮出水面,再低头望去时,那些墓碑似的棺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尝试了几次,每次都是如此。光的折射与反射能改变很多物体的视觉效果。比如插入水中的筷子,从水面上看像是折了;又比如将硬币放在水中,从某一个角度看去,光的“全反射”会让你完全看不见这枚硬币。这些棺材并不是真的会“隐形”,仅仅是光影欺骗了我的眼睛。正如我老师所说,绘画是光影的魔术。然而这个世界本身,又何尝不是光与影的魔术?

那一瞬间我心里激动欲爆,隐隐感觉到我苦苦寻找的答案或许就藏在这里。吸了一口气,重新潜回湖底。

每具棺材都是由青铜铸成,镶着金角银边,灿灿如新。在那一个个竖立的棺材之间穿梭,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我,鬼使神差地朝其中一具棺材游去。

那副棺材泛着铜绿,约有三分之一埋在土里,其余的部分被绿藻和水草缠住,毫不起眼。棺盖契合得极为严密,双手掰了掰,纹丝不动。我绕着棺材游了几圈,棺盖上刻着约翰·弥尔顿《失乐园》里的一节诗:

“然而,我还有一个疑问,

我不会彻底死去,因为纯净生命的气息,

上帝吹入人体内的灵气,

不可能和泥土的身体同归于尽;

那么,在坟墓里或其他凄凉的地方,

又死又活,有谁能知道这种情况?”

在诗句的下方有一个孔洞,雕着两条盘蜷的蛇,刚好够一只手指插入。我右手指尖刚碰到孔洞,无名指就像被磁石附铁,猛地往洞中插去,眼前一黑,全身触电似的剧烈抽搐着,痛得难以形容。

“砰”的一声闷响,水波晃动,金银铜棺连着绿藻被我从土里硬生生地拔起。反撞力强猛得如同鱼雷掀卷的冲击波,我朝后翻了几个跟斗,鼻子、耳朵里灌入了许多湖水,周围瞬间变得浑浊起来。

我半边身子全被震麻了,手脚僵硬,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往下沉,胸肺憋闷欲爆。

前方气泡乱涌,玄小童冲入湖里,飞快地朝我游了过来。几乎就在同时,那些鱼龙也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有的护住我们,有的托起翻转的金银铜棺,一齐朝上游去。

我浮出水面,猛烈地咳嗽着,吸了几口气,全身渐渐恢复了知觉,唯独右手无名指一直连接到肩膀、眉心的这条“手少阳三焦经”依旧火辣辣地烧疼。

玄小童抓起我的右手,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瞥了眼,心里也猛地一沉,右手手背突然长出了许多鳞甲,指甲变得又尖又利,无名指上有一条莹绿的细线,通过手臂直达肩膀,正在剧烈地搏动着。过了一儿,手掌才慢慢恢复原样。

上百条鱼龙在周围翻腾穿掠,那具金银铜棺己被它们托到了水面。

我来不及向玄小童多做解释,用力一推,将棺盖滑开,一股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正是我们在司马台山腹与铜门甬道里闻到的气味儿。我脑中“嗡”的一响,震骇得无法呼吸。

棺中躺着一个清癯修长的白发老头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神情安详,颜色如生,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穿着金线穿织的翡翠玉甲,片片绿光闪耀,很像马王堆出土的那件汉代的金缕玉衣。

但让我感到惊讶的不是他虽死如生,也不是这件金丝玉甲,而是此人右手无名指戴着的那枚青铜戒指,就像一条盘缠着的小青蛇,绿锈斑斑,眼睛镶着翠钻……除了蛇头的朝向左右相反之外,和神秘人给我的那枚一模一样!

玄小童双手扶着棺沿,浑身发抖,眼睛里尽是震惊、悲伤、愤怒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泪珠突然一颗颗夺眶涌出,颤抖着伸手抚摸棺中人的脸庞,低声叫道:“姥爷?姥爷?”

姥爷?我如闻焦雷,想不到这棺中人竟然就是玄小童的姥爷!难道他就是狗头人预言的另一位戴着蛇戒的男人?难道他手上的戒指就是能让我得到“善恶果”,解开一切谜题的第二把“钥匙”?

狗头人说,我会遇见两个戴着蛇戒的男人,给我生命,让我重生。给我第一枚蛇戒的神秘人生死不明,第二个戴蛇戒的男人刚遇到就已经死了。巧的是,玄小童恰好是后者的外孙。

如果不是因为与玄小童相逢,我不可能来到那幢魔屋,不可能发现藏在肖像画下的梵高《最后一年·秋夜》,更不可能随着他姥爷一路留下的线索来到这个不可思议的史前世界……

所有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一连串巧合下隐藏的宇宙秩序?我脑子里一片乱麻,有太多的疑问想要得到解释。可是他死了,所有的疑问似乎都成了悬案,只剩下唯一的线索,缠绕在他的无名指上。

※※※

“轰隆隆!”天空中突然响起一连串的惊雷,震得我悚然一凛。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己经变天了,黑压压的云层随着狂风急速翻卷,很快就遮满了整个天空,豆大的雨点倾斜乱舞,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雷雨时游泳很危险,尤其边上这片树林又高又密,长在湖里,万一被雷电劈中,后果不堪设想。

我叫玄小童上岸避雨,他恍恍惚惚地像没听见,紧紧地握着姥爷的手掌,浑身发抖,湿漉漉的脸上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珠。我只好拦腰抱住他,强行将他拖到岸上。

那些鱼龙果然通人性,也顶着铜棺送到了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