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心情怎么样?"

我抬头又去看江承莫,他敛正了神色,继续无声开口:“我没事。”

于是我只得继续照本宣科:“宋小姐,你也知道,江先生在公司是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板。”

等宋小西挂了电话,如今的我再看一遍江承莫的表情,一瞬间福至心灵,忽然有点儿领悟这两天我这位老板将手机几乎视为情人一般的存在是为何了。

我收了手机打算出去,转身关门的瞬间听到江承莫的电话响起来。他瞥过去一眼,皱眉,又展开,再皱起来,然后双手抱臂,嘴唇微抿,一直听着手机铃声,却又不接。

爱情就是甜蜜的折磨。我在关上门之前,突然十分文艺女青年地想到了这么一句。

下午开会,江承莫明显的心不在焉。他神情有些倦怠,单手撑着额头听季度报告,我离他很近,便能听到他的手机短信每隔几分钟便在嗡嗡作响。

江承莫在开会初,眉间还敛着几分冷意,等翻了十几条短信以后,脸上的清冷逐渐消失。最后王观战战兢兢讲完,在等待回复时江承莫终于抬起眼来,瞥了一眼幻灯片上的数字,而后嘴角竟然淡淡地弯了弯。

“不错。”

江承莫极少会用这两个字。他平时说一声“还可以”就已经是很大的褒奖。于是我仿佛一瞬间看到王观身后有条尾巴“嘭”地一声冒出来,并且直直地翘到了天上去。

散会的时候王观扯住我,眼睛里几乎饱含了盈盈的泪光:“艾木,今天晚上我请客,你一定要去。”

“请客?理由是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我今天好运当头了么?我竟然能从江董口中听到不错两个字!真是不枉我废寝忘食带着团队连着做了两个星期,没一天睡过囫囵觉…”

我低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抱着文件低声打断了他的漫想:“王经理。”

“什么?”

“不是我打击你。你难道以为江董今天的夸奖真是因为你那计划书完成得不错么?”

王观的脸垮了一半:“…你的意思是?”

“我再换一句。你难道以为你上回被江董批也是因为你做的预算不够好么?”

“…”王观望望远处已经看不见的老板背影,慢慢地说,“你上回后来说是因为江董的妹妹宋小西…这回该不会也…江董他…”

“你听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么?”我同情地看他一眼,“我劝你今天再去找找漏洞,过两天江董可能开始对着你同一份文件挑毛病了也说不定。”

“…”

次日早晨,我给江承莫汇报当天日程安排,他点了点鼻子,沉吟片刻,问我:“中午和下午都没什么事情?”

“是的。”

“你确定?”

我很确定。

但在老板的眼皮底下,我还是把这话生生咽了回去。我低下头苦苦回忆,实在想不出还漏掉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突然有根神经搭对了弦,立即抬起头,语气肯定且真诚:“对不起,是我忘记了。前段时间A城分部的付总邀请您去A城看看新建的工业园。今天下午没有事情的话,或许您可以考虑去一趟…”

这一次君心难测的江承莫终于微微颔了首:“可以。”

我很想重重叹一口气,表面却仍旧恭敬:“我现在去订机票。”

并且去的时候要两张,回来的时候是三张。

这句话我在江承莫的眼皮底下,也生生地咽了回去。

中午付总前来接机,姿态恭谨而且小心翼翼,明显是对江承莫突然大驾光临表示了莫大的惶恐以及受宠若惊。

他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拖住我,低声说:“艾秘书。”

“什么?”

“分部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劳驾大老板突击检查?”

“难道不是你之前说请江董前来参观新工业园的么?”

“我随口那么一说,哪里敢奢望会真来…你真不能给透点口风吗?”

“没什么口风。”我说,“你安排一顿午餐,下午尽快参观完工业园,然后再配一个司机给江董,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就这么简单?为什么?是要微服私访吗?”

我望望机场大厅高高的天花板,说:“不是。”

“那是什么?”

“秘密。”

“…”

总的来说,接人的过程并不算特别顺遂。回来的航班上是三人,从机场回去的车子里又变成了两人。我扭头看一看老板脸色,冷得就像是一块冰。再加上感冒的疲惫,以及他的皮肤一向偏白,此刻面部皮肤都有点儿透明。

也不知道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刚才在A城宋小西下榻的酒店楼下两人还有种别扭的和谐。

次日江承莫没有来公司。倒是晒黑了一圈的沈奕迈着悠闲的步子出现,还一人一份带来了小礼物,听闻江承莫没在,眉毛一挑,笑着说:“嗯?那正好。我找艾木。”

他在全体同事诡异的眼神底下,把一份巴掌大小的礼物放在我桌上,然后双手一撑,坐在了我的桌子上。

我用眼神扫射他,他依然淡定地用一把欠抽的委屈语调对我说道:“别闹脾气了吧?我给你道歉。”

“…”

他继续唱做俱佳地自导自演:“乖啊,你看我给你买了一盒巧克力…”

我唰地站了起来:“我们出去谈。”

到了茶水室,沈奕把门一关,在我身后开口:“既然今天你老板不在,你可以早退一会儿的吧?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沈董,疯人院在街头右拐请直走。”

沈奕自动把话跳过去:“我给你寄的那些包裹呢?你塞到哪里去了?照片背面你都看到了吧?”

“扔了。没有。”

沈奕仍然笑意盈盈,忽然欺近一步,我还没有来得及格挡,他已经在我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我大怒,手迅速伸出去,想要再度做出上一次的招式,没想到这一次他身手超乎我想象的敏捷,竟然一握一拉一推,一眨眼的功夫竟是我被他双手固定住按到了墙上。

“欲擒故纵你听过吧?”沈奕在我耳边轻声开口,“上回是我让着你哦。”

我咬着牙瞪着他,胃都被气得隐隐发痛:“放开。”

他很听话地立即放开。然后手指抚上下巴,瞧我一眼,笑了笑,忽然闪电般伸出手,摸了摸我的侧脸。

沈奕在我不假思索挥臂出去的同时后退一大步,笑着说:“亲爱的,我明天再来。”

“你去死吧!”

沈奕离开以后,我抚平呼吸坐下。一瞬间办公室里十分寂静,然后后面有同事幽幽开了口:“艾木姐,按照本楼层定律,谈恋爱者必请客。你没忘吧?”

我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我什么时候谈恋爱了?”

“不要再嘴硬啦。”另一人接话,“艾木姐你不早就跟沈董在一起了么?”

我抑制住想大吼的**,说:“我和他没关系。”

同事齐刷刷地甩给我各种鄙视加不信任的眼神:“鬼才信。你们两个都去茶水室卿卿我我了,出来的时候还都满面潮红,除了在那啥啥还能在干啥?沈董在国外还给你寄礼物,一天一个,还送玫瑰花,怎么可能没关系呢?”

“是他闲着无聊。”

然后同事异口同声地回我:“切…”

为什么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沈奕的新任女友?

简直莫名其妙。

江承莫近日来感冒反复,又拒绝医药,导致病情越发难缠。而他的脾气也越来越糟,说话越发言简意赅,电话拨过去也越发得找不到。

他的公寓中多了一位江夫人强制安排来的王阿姨,负责江承莫每天的饮食照料。一日我过去,王阿姨在我进门的时候便对我使眼色:“艾小姐,你今天最好少说少做。”

我微微地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昨天不是还好么?”

王阿姨指了指卧室的方向,把手凑在嘴边悄声对我说:“昨天下午小西来探望,两个人不知为什么闹翻了。承莫自从小西走了以后心情就十分不好,昨天晚饭没吃,今天早饭也没吃,一直闭着眼说在睡觉。”

“为什么会闹翻?”

“不知道呢。我做饭的时候就听见卧室里砰地一声响,出来的时候就只看到小西捂着嘴急慌慌地跑出去了。我再去敲承莫的门的时候,他捂着额头,像是不知为什么撞出了一块淤青。”

“…”我抑制住开始浮想联翩的思维,咳嗽了一声,还是硬着头皮往卧室的方向走过去。

我得见老板真颜的时候,果然发现他头上多了一块淤青。因为皮肤白,就更加明显。我清咳了一声,只当没看见,把文件交过去,等了十秒钟,他皱起眉,捏着笔开始在上面勾勾画画。

蓝颜色的水笔在纸张上越画越多,我胆战心惊地站了两分钟,他把文件夹合上,扔过来,重新缩回被单里,吐出一句话:“让他们重新做。”

“…”

可怜的王观。同一份文件,在几天之前还受到同一个人的夸赞。

一向隐忍克制的江承莫,这一次因为未知的并且和宋小西有关的缘由,终于迁怒到了员工头上。不止是王观,我也遭了殃。先是被挑剔格式,再是被指摘错别字,江承莫语气严厉,用语不留情面,让我悚然而惊。

我有苦不能言,只能下班扔了缺角的茶杯以泄愤。

又过了几日,江承莫从感冒进阶为发烧,备受折磨。江夫人终于摆出长辈的威严,强制将他按去了医院,还被迫做了一次全身体检。

体检的结果显示很健康。于是江夫人只得又在江承莫的坚持下任由他回家休养。

又过了数日,江承莫的情况终于转好。他终于正常地上下班,脸色也恢复了正常的面无表情的模样。我跟在他身后,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握住长长门把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回头望向我。

他的手指在金属上摩挲了两遍,说:“宋小西如果找到公司里来,你就说我不见她。”

我抬起头,他已经推开了办公室,头也不回地又补充了一句:“就这样说。她问理由的话,就让她自己去想。”

得到如此命令的第二天,宋小西果然出现在公司顶楼。

我硬着头皮,赶在她面前挡在办公室的门板前,言语迟疑,又不得不开口:“宋小姐,江先生嘱托过,他现在暂时还不想见你。你也许可以过两天再来。”

宋小西听完,扭头就走。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江承莫办公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我这位闷骚到极点别扭到极点的老板站在门前,神色冷淡,浑身散发的冷冽气息远播到五米远。

过了一分钟,他还是盯着那扇电梯。又过了一分钟,江承莫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

当天晚上我到家前,想起来早晨一度提醒自己晚上要买米的事,走到门口又原路踱回去,在小区超市买了一袋十公斤的米。

米袋不轻,我三步一停走回去。忽然想起以前和闺蜜讨论是否想要一辈子单身过下去的问题。我当时愤世嫉俗,说找个男人还不如养一条狗代替,男人不比狗忠诚,也不比狗乖巧,也不能每天下班的时候等着我回家,要男人何用?

而闺蜜则鄙视地瞧我一眼,说,这种事想想挺美好,可你一个女孩子,没有男人你就得自己拎着重物坐公交,没有男人你就无法自己换天花板的灯泡,没有男人你就无法在生病的时候有人给你穿衣喂药,狗这种东西,只能你去照顾它,却不能换它来照顾你。要狗又有何用?

现在想想,一语成谶。

父母不在身边,这个城市只有我自己。独身一人的我,不能买二十五公斤的米,因为拎不动。而买了十公斤的米之后,也只能一个人拎着爬楼梯。

我终于爬到自己家门前,摸钥匙的时候却被门口的黑影吓了一跳。

沈奕迅速捂住了我的嘴,小声说:“是我。”

我把他的手甩开,几乎要把米袋砸到他的身上:“你来干什么?”

他不答反问:“你这楼道里怎么连个灯都没有?”

我冷嘲热讽:“沈董,你既然没有过过工薪阶层的生活,就请不要说这么愚蠢的话。”

沈奕在昏暗里笑一笑,说:“我明天来帮你换一个吧?”

“多谢,不用。你请回吧。”

他不为所动,只说:“你拎的是什么?大米吗?我帮你拎进去。”

我开了锁,又停下,转过身,抬起头来找到他的脸,看着他,平心静气:“沈奕,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顿了顿,又很快变作嬉皮笑脸:“我喜欢你呗,想追求你啊。再说现在大家都以为我们是一对了,我们顺应一下他们的愿望不好吗?”

“不要油腔滑调。我在认真地问你话。”

“我也在认真地回答你。”他收了大半笑容,低下头对准我,轻声说,“我真的喜欢你。”

“那我也认真地回答你。”我说,“承蒙你厚爱,我高攀不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大概已经经历多了,多一次也不多,少一次也不少。请你以后走你的阳关道,不要再理会我这支独木桥。算我是在真诚地求你。”

接下来的时间,沈奕果然没有再出现。我刻意封闭掉了一切八卦消息,所以也不晓得沈奕如今是否是又被哪一朵玛格丽特或者小雏菊转移了注意力。

江承莫和宋小西的冷战仍在继续。又过了几日,我迟钝地得知了李唯烨向宋小西提出订婚要求的消息。

那个时候江承莫正坐在宽大办公桌的后头,双手人字形支在桌上,眼神沉思,冷峻着面容一言不发。我看看他,正打算退出来,被他叫住。

他说:“据说沈奕跟你表白了?”

我:“…”

他又说:“据说你拒绝了?”

我:“…”

我定定神,决定回击:“江董。”

他看我,我平静开口:“据说您还没有把宋小姐追到手。”

江承莫:“…”

我咬咬牙,冒死又说:“我们都在赌宋小姐会不会订婚。一赔二的赌注。我赌不会。您就是我的全部希望,您可不能让我失望。”

江承莫:“…”

又过了两天,我突然被江承莫要求订一张去海南的机票,并且被嘱咐时间越早越好。

又隔日,我得知了宋小西在前天被江承莫气得飞去海南的消息。

那几日T城阳光明媚,公司楼下的花坛里,大片粉红色花朵开得正好。

老板不在,其他同事略有松懈,而我则比平日里更加全神贯注。连续一周在同事不解的目光中早到晚退,每天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到家。

我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江承莫成功从海南领了宋小西回来。

我在机场又见到了沈奕。依然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云淡风轻,言笑晏晏,穿着合身的休闲服,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

我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站了站。

自始至终,我俩没有说一句话。

当天晚上,我找了一家川菜馆,点了泡脚凤爪,香辣虾,水煮鲶鱼,干锅牛蛙。就着白水吃下去,一直撑到自从站起来就再也坐不下。

再然后,第二天,我光荣地自作自受,犯了胃病。

向江承莫请假,他心情甚好,痛快同意。我捂着胃换了衣服,拿了钱包像个佝偻的老人一样慢慢蹭蹭地往外面走。

在关门之前我看了看一边的镜子,里面的人不施粉黛,脸色苍白,黑眼圈浓重,头发微有凌乱,就像是一个女鬼。

我胃痛得没心情打理自己。对着镜子的时候,忽然又想起那段和闺蜜讨论的有关男人与狗的对话。

一时间越发抑郁。

顾影自怜一旦开了口子,就像是绝了堤的洪水,从心脏处汹涌蔓延开。

五脏六腑无一不浸着一点悲哀。

我在皱起眉头之前清醒过来,砰得关上了门。

自己去医院挂号,问诊。医生用手指在我身上按了几个地方,然后刷刷开了药方。让我去抓药之前打量我一眼,问:“胃部胆囊小肠都有问题。最近饮食不规律吧?还是失恋了?”

“…”

这里真不愧是大医院,医生个个慧眼如炬。全切重点。

我取完药去打车,听到身后一人喊我的名字:“艾木。”

我回头,是沈奕。一身深蓝色条纹正装,脖子上甚至还系着一根很正式的深色领带。看样子不知是从哪个地方赶过来。

我站住不动,看他一步步走过来,低头看着我,说:“我送你回去。”

这回我没有拒绝,只说了声谢谢。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希望会有个依赖,让自己能懒一点,再懒一点。

我上楼,沈奕跟着上楼。我开门,沈奕也要跨进去。我转身挡住他。

我怀疑是否是因为胃部连着食管,食管连着嘴巴,以至于胃一痛连话都说不利落:“沈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