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有时候爱跟人开玩笑。我只是想不到这玩笑会开到我身上。”

她这样说。

是夜突降一场鹅毛大雪,毗邻几个城市的机场都停航。

世界陷入风雪肆虐的无边暗夜里。

叶乔感冒加深,发起烧来。周霆深给她量体温,三十八度五,她却固执不愿去医院。

一张大床划开一道分水岭,两人各卷一团被子睡两端。夜半叶乔烧糊涂,浑浑噩噩又往周霆深怀里钻,不知在呢喃着什么。

周霆深起来开灯,微弱的光线照不亮偌大的房间,只可提供一处狭小的光明供人相互依偎。

叶乔稍有清醒,又觉头疼欲裂,张口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没有跟她道歉。”

梦里依然反复纠缠,她果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淡然。

周霆深轻轻“嗯?”一声,抱拢她仿佛要散裂的骨架。

她声音静得发沉:“她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周霆深眼眸微垂,良久才说:“…看得出来。”

所以这两年他很少再去探视,以为距离能消磨少女不成熟的情意。

眼眶酸涩难当,叶乔硬生生忍下泪:“我很愧疚。但是她喜欢你,所以我没有道歉。”

她哑声说:“道歉是很消耗真心的事。如果没有愿意付出一切去补偿的诚意,这样的道歉只是装模作样。”

滚烫的眼泪淤积在身体里,化作没顶的洪潮。

叶乔死死咬住下唇,声音低不可闻:“周霆深。我很想跟她道歉。”

周霆深圈臂将她抱得更紧,叶乔体温滚烫,让他觉得自己像只冷血动物。如果当初没有那么狂妄自大,就不会有今日。一切都是过往造就的孽,无论谁来为他罗列罪名,他都可以认。只有她,将所有罪证的矛头都指向她自己,将他置于无形的保护`伞下。

这两日她好像流尽了十年来的眼泪。梦中的罪孽被放到面前,比预期更深重,她却比自己想象中更贪心。叶乔以为自己在说梦话,很快陷入了更深更暗的梦渊,地狱里的小鬼钻进她脑袋里,说她十年前就该死,为什么偏要活到今日。阮绯嫣的质问夹藏在尖锐鬼唳中,问她:“你已经抢走了我妈妈,为什么还要跟我抢他?”

戴罪之身,好像只要活着就铸成大错。

高烧到第二日上头,叶乔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千溪被叫来当专业护理,还带着医生,给叶乔输了静脉针才罢休。

当表妹的陪护在叶乔身边,焦急她一直不清醒:“烧这么严重,再不醒肯定得送医院。”

“她不愿意去。”周霆深试过很多遍,叶乔总是能在被移动的瞬间迸发出不属于病患的力量,义无反顾地抗拒治疗。

“表姐身体一直虚亏,烧坏了怎么办啊…”千溪用土方子给她敷毛巾,急得团团转,“表姐她爸刚刚病倒,听说之前想来看她,刚要上飞机,突发心脏病,被机场人员拦下来送医,从那之后就没怎么好过。这个基因真是坏透了!”

周霆深作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在叶乔床边说。

千溪挠乱头发,说:“干脆我请假住这里算了。表姐要是出了事,我爸肯定要我提头来见!”

第47章 杜冷丁07

冷清的公寓有了第三个人的居住,周霆深把主卧让给她们,自己睡客房。

夜里起身,鬼使神差走到玄关处,《尘世之秘》在黯光下辨不清色彩。周霆深头一回将供奉耶稣像的烛台点上,橙黄的暖光里,画框在眸中融合烛焰,仿佛被点燃。

千溪打着呵欠走出卧室,看见周霆深静静站在玄关,像英剧里围抱壁炉的夜行人。她昏昏沉沉走过去,安慰:“表姐的烧退了,刚睡着。明早醒来就能见到活泼可爱的表姐啦!不用担心。”

周霆深淡笑说谢谢。心里清楚,醒来或许更难见到她开朗的样子。

千溪咂咂唇,忽而严肃:“其实有矛盾是好事。爆发矛盾,说明有解决的可能。不像有些人,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现实因素,就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周霆深第一次发现叶乔这个大大咧咧的表妹也有兰质蕙心的时候,笑了笑,问她:“累吗?我等会儿给你表姐弄点宵夜,你也一起吃一点。”

千溪惊诧地摸摸肚子,探头探脑地问“可以吗?”,不明白这个颜值能当饭吃、做的饭却比颜值还可口的准表姐夫,究竟是怎么惹到了她家表姐。

然而这一次的矛盾非同以往。周霆深甚至怀疑有没有解决的可能。

叶乔清醒之后歇了两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两人对症结都绝口不提。终于,第三天,她在餐桌上提出来:“我回去住吧?”

周霆深沉默,说“好”,打电话给她保修了暖气设施。

他们依然确认对方的心意,却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面对彼此,宴笑如常好像成了一种丧尽天良的罪过。叶乔为了不关在家里暗自沉沦,约了圈内好友推荐多时的健身私教,每天在健身房挥汗如雨。体能的透支和筋骨的酸痛,让*无比真实,精神上的酸楚反而成了其次。

私教姓方,鉴于她有心脏病史,为她量身定做锻炼计划,但每次叶乔都会超额,一上机子就不想下来。方教练犯愁:“没见过你这么拼的女明星。裴心澹接古装武打戏之前,也找我练过一阵,都没你这么狠。”

叶乔笑容若有若无:“担心我暴毙在这儿么?”

出乎意料,方教练摇头,说:“这倒没有。我认识一个俄罗斯哥们儿,和你一样做过心脏移植手术。他比你还狠,断过一条腿,现在在搞极限运动。所以说,有什么槛过不去呢?只要你敢,换过心脏也能玩跳伞。”

敢吗?叶乔问自己。后面说的话都听不清了,等他讲完,叶乔恍恍惚惚地回神,说:“明后天我有个颁奖礼要参加,就不来了。”

“大后天呢?”

叶乔愣了一下:“…大后天也许吧。”

方教练爽朗地笑:“就知道你这样的,肯定是心血来潮。发泄完了就不坚持,没意义。”他捏一把叶乔的手腕测了测,“看,这么瘦,还没只狗爪子有肉。说真的,多锻炼,对身体和心情都有好处。”

叶乔被莫名其妙安利了一通,关注点却全在手腕上。陌生男人出过汗之后的触碰,掌心粗糙但无茧,不适感让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我以后多注意。谢谢。”

回家路上,累日来的积雪已化,道路旁边干秃秃的树墩上偶有脏污的残雪。

草木斑驳难辨,叶乔仰头望,呼吸深冬清冽的空气。脖子上的围巾眼看要垮下肩,她懒得把手伸出口袋,僵着脖子保持同一个姿势几秒。

围巾还是滑了下去。脖子被坠物的重力拽一下,她认命地想抽出手——

身后却伸来一只手,帮她把围巾捞起来,绕着她脖子严严实实无顾造型地围一圈。黑色的大衣袖口散发维吉尼亚雪松的凛香,是她亲手帮他挑的香水。

叶乔转身,正看见周霆深。他刚采购完,拎着购物袋的指节暴露在空气中,泛浅红,单手帮她系一个结,朝她熟悉又陌生地笑。

他已经连着好几日,看见她早出晚归,累得疲倦不堪地回家。多方打听才知道她最近在健身散心,虽然疲累,但气色比之前好不少。周霆深盯着她惊愕的眼睛,两人像多年未见一般,让他又恼又好笑:“见到我用得着这么惊讶吗?你这两天哪去了。”

语调轻松,可叶乔总觉得这是粉饰太平。包括他温暖的笑,帮她把发丝夹到耳后的动作,一举一动,都像粉饰太平。

她觉得自己像魔怔了,自从见过阮绯嫣之后,再也做不到自然地跟他相处,三个字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健身房。”

周霆深跟她并肩进单元楼,帮她按电梯。两人一起跨进去,他问:“练下来怎么样?”

“还可以。”

“教练男的女的,有没有吃你豆腐?”

私教指导矫正姿势,当然难免有身体接触。但他连日不曾相见的满腹委屈都化成醋劲,眼眸漆黑如墨地盯着她,像要将她拆吃入腹。

叶乔板着脸说:“女的。”

周霆深两手抱她酸痛的腰肢,惩罚似的捏一把:“真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叶乔慌慌张张弯腰躲,撒不下去这个谎:“善意的谎言你又不肯信。”

电梯抵达,周霆深说什么都不肯让她回2301,拽着她的手把她往反方向拉。她轻喊:“你干什么——”

周霆深顾不得进屋,在走廊里便把她摁牢在墙上,抵着她额头深叹:“我很想你。”

叶乔翕两下唇,说不出话了。

周霆深缓和气息:“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消化,要好好想一想。可是能不能别躲着我?”叶乔神色凝霜,听到他最后一句低下去,“搞得跟夫妻分居一样。”

她忽而侧过脸一笑。

周霆深却变得严肃:“我做错的事自己会承担。可能这辈子都补偿不了,但我不会把余下几十年就用来做赎罪这一件事。你觉得我自私也好,嫌弃我有那种过去也好,你说明白,行么?”

良久,周霆深觉得时间都要凝固。

他心里何尝没有慌张和自卑,可是如果连他都做不到坚定,一开始也没必要招惹。

叶乔渐渐抵住下唇,低低地说:“…我没有嫌弃你。”

周霆深心念一颤。叶乔冰冷的手贴上他手心,十指相扣,严丝合缝,让他疲于去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只一味想将这双手和心都捂热。

于叶乔而言,他掌心薄茧的位置这样熟悉妥帖,让她有种无知无畏的踏实感。

她说:“我不介意。真的。”

周霆深僵立,撇着脸,眉目俊漠。叶乔鼓起勇气,尝试着插科打诨:“我不躲你有什么用,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他果然回头,电光火石间,被她捧住脸。叶乔踮起脚尖快速在他唇上亲一下:“好了。我也很想你…每天都很想你。”

大部分时间,叶乔都是个素净到寡淡的女人,所以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情话,总有丝例行公事的味道。周霆深经历她这番真情实意的告白,再回忆她试镜的时候凄楚动人缠绵悱恻的样子,觉得她的演技是真好,好得突破天际。

叶乔不自知,紧接着就跟他说正事:“我真的要回去,理行李。”她抬腕看一眼表,“还有两个小时。我今晚的飞机去杨城,明天有个颁奖典礼。”

周霆深眉头倏地拧起:“怎么没跟我说过?”

“前两天没机会说。”

他眉间的纹路更深。好在她接下来的话尚属宽慰:“当初不是计划过年去你家吃饭么?年末盛典正好在杨城开,离过年没几天,我就没推掉。”

周霆深总算眉心舒展:“那我陪你一起去。”

叶乔来不及拒绝,申婷电话催促,只好回公寓匆匆整理行装。

当夜的航班早已售罄,叶乔带着助理先行一步,抵达机场时,周霆深的讯息发到她手机上,告诉她,他会坐第二天中午的飞机。

叶乔也是见到申婷,才知道网络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icloud事件升级,名不见经传的赵墨突然成了众矢之的,因为有匿名的同组女演员,爆料她曾经与顾晋等多位导演有染。难怪,叶乔手机上曾收到许多赵墨的电话,当时病中未曾理会,等到清醒时已经是过去时,加之诸事缠身,也就没顾得上理会。

另一边,许殷姗的黑料也被抖落得干净,情妇小三爬床之类比比皆是,从前单纯亲和的公众形象荡然无存,圈内甚至有人恶毒地预测她往后只能接拍三级片。

庞杂的信息通过申婷这个八卦集散地一股脑倒进她耳朵里,叶乔抓住了最关键的消息。

——程姜流产了。

程姜曾经拿掉过几个孩子,再度流产可能面临无法生育。为了腹中胎儿能够存活,她不打麻醉针,忍下了大面积烧伤的清创手术和康复治疗。

叶乔曾经探望过和程姜受伤情况相似的陆卿,惨状令人不忍卒听,程姜坚强地忍下这些,却还是没能顺利保住孩子。顾晋为此东走西顾,成了圈里不与外人道的秘辛。申婷也是通过常和他合作的剧组人员,才知道这个消息。

听说原本《守望者》公映之后,程姜很有机会角逐年末影视盛典的最佳女主角。顾晋打算在颁奖礼上向她求婚。

时过境迁,这份奖项竟然阴差阳错,落在叶乔身上。

第48章 杜冷丁08

出席颁奖礼的那日,设计师为她量身定制了一件红色礼服,侧开半朵荷叶边叠成的蔷薇。高饱和度的红色衬得叶乔肤白胜雪,簪在凛凛梅枝。

顾晋缺席了年度最佳导演的颁奖现场,vip单人病房里的液晶屏幕直播颁奖典礼前的走秀环节。他背靠满室惨白,盯着那朵错失的蔷薇,缓缓走过数十米红毯,向镜头招手。叶乔漆黑的眼珠倒映错落光斑,像钻石制品泛起折光。

蔷薇淡淡地微笑,迎着寒风盛放。他不无恶毒地希望,她过得并不好。

但主持人高昂的语调和叶乔引起的欢呼告诉他,她很好。

她将成为今夜的影后。

程姜做过清创手术,伤口仍在愈合期,曾经端庄华贵的脸上被大火烙下疤痕,需要植皮。她不复从前的光彩照人,失子之痛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连淡然的资本都失去,显得万分颓唐:“你想回去找她,是不是?”

顾晋蓦地回神,视线从屏幕上挪开,那璀璨光影仍在视网膜上停留,目光竟不知如何安放:“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装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骗骗小女孩兴许还可以。”程姜惨然地一笑,“你跟我在一起,不就是因为那时候的她,没有办法跟你比肩?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一直是事业,为了成功甚至可以把婚姻当做炒作的筹码。我只不过恰好符合你的要求。”

“当初你知道我有孩子的时候,是不是把它也算进去了?先是首映礼发布消息,再是求婚,订婚,婚礼,和马上诞生的孩子。”赚到手的新闻曝光率,抵得过千万宣传投资。程姜躺在一片白茫茫中,觉得世界的颜色好像也随之远去,过去的决定自以为冷静成熟各取所需,到头来竟变成两相落空的算计。

“顾晋,你以为人生也是你导演的一部戏。到头来算计成空,感觉如何?”

昔日影后像一块丧失了光泽的玉,仅剩顽石的倔强,对他说:“回去找她吧。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电视屏幕上,叶乔从颁奖嘉宾手里捧过奖杯,俯身面朝话筒,清润的嗓音将千篇一律的获奖感言修饰得美好动听。

“今天站在这里,有太多人需要感谢。颁奖嘉宾赖导,是我的恩师,从他手里接过这个奖杯,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但我最想要感谢的,是一个人。”

曾经的可人笑容还在眼前,她曾说过,如有一天站在领奖台上,她希望给她颁奖的人是他,她会在致谢的时候,向全世界宣布,他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顾晋迅速掐灭了实况转播。

他放下遥控板,窗外小年夜的烟花呼应着星光璀璨的盛典,在冷寂的夜空里划过夺目的光彩,但他眼底却只有无边寂寥,不知在对谁说:“回不去了。”

这个人不再会是他。

杨城,相似的病房中。

单人病房的电视上转播着同样的画面。叶乔低头,曾经稚嫩的少女戴上银白王冠,举手投足间已有属于女人的妩媚。

她淡笑:“我最想感谢的,是一个人。”

全场静默,叶乔抬起头,聚光灯下的自己看不清满场的嘉宾,目光没有焦距,仿佛可以穿透屏幕——

“他是我的父亲。”

“感谢他给我的生命。”

程素默然回身,望着病床上苍白疲倦的中年男人。他的眼底有浑浊的光,儒雅的脸上却是与年龄不符的苍老,数字屏幕的光线在他深不见底的眼里变幻。

直到画面已然切换到主持人,徐臧仍旧盯着屏幕。那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乔乔,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他曾用最狂喜的眼神看着她诞生,用最谨慎的姿态陪她成长。

最后用一生的清白与骄傲,换她第二次生命。

此时此刻,叶乔回到后台,摘下沉甸甸的流苏耳环。

镜子里的她,容貌和徐臧有六分肖似。从小便没有人问她长得像爸爸还是妈妈,因为一眼便能看出,她和徐臧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意料之中,方才的获奖感言并没有引起反响。她好像只是照本宣科,说了一段最官腔的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