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乎吗?也许吧。

  他们这段婚姻已经走过了三十年,风风雨雨闹出了许多,虽然跌跌撞撞,总归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只是她始终觉得委屈。

  他们之间的交往都是她主动的,当初他回宜城看他母亲,她惊鸿一瞥看上了他,之后不顾女孩的矜持,总是到他们家帮忙,给他母亲洗了一年的衣服,硬是让他母亲把她包办成了他的妻子。

  那时候她不懂什么感情,不懂什么门当户对,就是一个普通少女的心情,嫁给了心上人,那种幸福感让她忽略了,他是人,是个男人,他也有他的想法和决定。

  连新婚之夜,也是她主动的,他一动不动坐在床沿,生气又木讷,她主动抱住他。

  而他多半是因为年轻,经不起诱惑。

  之后有一阵子,他们倒是像正常的新婚夫妻一样相处。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她不过二十二岁,也爱美,头发留得很长,长相又好看,买个菜都被那种蹬着自行车的小痞子看上,人家扯她的辫子,大约是见她像个未婚的小姑娘,便吹着口哨问她:“姑娘,处对象了没有?”

  她那时也害羞,刚要跑开,就见到他骑车过来接她,看见了这一幕。

  她跑向他,他却一脸地不悦,对她说:“别人结婚了都剪短头发,或者盘起来,只有你,留这么长的辫子,也不知道给谁看。”

  她意识到他对她的不喜,便开始想要开始改变,甚至刻意讨好他。

  她认为他们的差距主要是她没有读够书,所以和他没有共同语言,于是也想学习他学的东西,但是他学的东西太难了,她打开书本,都跟天书一样。

  她动了他的书,他以为她偷翻他的东西,气急败坏和她吵架。她有些理亏,之后便很少会进他的书房领域。

  他每天没事就在家里看书,没人和她说话,她就拼命在家里打扫。他受不了了,对她发脾气:“你别整天在家里打扫了,你又不是佣人,再说了,我妈又不在,你勤快给谁看!”

  那时候,她的性格就开始改变,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他口里的泼妇。

  她剪掉了不讨他喜欢的辫子,每天看没营养的话本杂志,不再和他说话。

  两个人的交流只剩下生理上的。她是他的妻子,他也不会在外乱来。

  这段婚姻原本是持续不下去的,她每天看到他就在想,要不还是离婚吧,她能为他做的,可能只有给他自由了。

  然后老天就给了她一个孩子。

  他们吵架吵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她突然吐了他一身,他也慌了,不敢和她吵架了,送到医院里,才知道她怀孕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让他特别高兴,他每天回家,看到她就会笑。

  他那时候很郑重地对她说:“要是男孩,就叫怀远,要是女孩,就叫怀音。”

  ……

  她一直觉得,人和人之间,是有感应的。

  这段婚姻能走下来,是因为他们之间,也曾发生过几件好的事情。

  第一件,是她生完池怀音的那天,还在产房里,生完晕晕乎乎的,一睁开眼睛,发现他没有去看女儿,而是在她身边傻站着,见她醒了,面上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几个产妇都是刚生完,只有她身边有丈夫。

  她很虚弱地问他:“女儿呢?”

  这一提醒,才让他想起,还有一个孩子。然后火急火燎地塞了一个红鸡蛋给她,红色的颜料染了她满手,让她无奈极了。

  他除了做学问,任何方面都笨手笨脚。

  “医生说生完孩子会很饿,你先吃个鸡蛋。我去看完孩子,就给你去买碗面条。”

  第二件,是她怀第二个孩子,没有生下来,大出血差点死掉,医生说她身体不好,以后最好不要再怀孕,怕有生命危险,那之后,他就去结扎了。

  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便把这个女儿当成宝贝。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也许他们的关系不会走到极端。

  那个女人是他的学生,长相没有她一半漂亮,但是比她年轻许多,清瘦型。她们最大的不同,是那个女人能和他讨论学术上的东西,而她不行。

  那个女学生喜欢他,整个学校很多人都能看出那姑娘的心思,她以为他会避嫌,但是他却如常和她来往。在那个男女风气很保守的年代,他们的事被一些长舌妇传说,各种各样不堪的版本传进她的耳朵,她终于坐不住了。

  学校要派他们去德国,她去单位大闹,弄得单位里的同事都对他指指点点。他很生气,他们在家里吵架,吵得邻居都要来敲门。

  她始终挺着胸膛,理直气壮地说 “我不跟着去,你就爬到别的女人床上去了!”

  他也很生气,忍不住吼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那个女人后来留在了德国。几年里,都是很普通的来往,他确实没有做出任何越界的事,但是因为她大闹这件事,他们夫妻俩的关系,也算是走到头了。

  同床共枕,却渐行渐远。两个人都只是把女儿池怀音当做这段婚姻唯一的慰藉。

  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跟他去德国。

  她做的事丢了他的脸,才把他推远。

  更或者,他们从来没有走近,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关于池怀音的疑惑,池母没有说太多,很多事情太过久远,说出来也失去意义。

  “没有缘分,两个人不会走到一起。”池母笑着,眼眸中却带了几分苦涩:“但是缘分不够,也走不完这一生。”

  ……

  ******

  从池母租住的地方离开,两个人又要去看池父。

  池父虽然爱发脾气,老固执,但是内心真的特别脆弱。

  离了池母,他就跟离了秤的砣,只是一块笨重的铁块。

  得知他们从池母那里回来,却又不肯放下身段多问。只是摆着架子说着:“她要是后悔,要她亲自来和我说。”

  池怀音听见自家父亲居然还有这种自信,也是很尴尬,只能转移话题:“您吃了没有?”

  她一脚踢在季时禹小腿肚子上:“去做饭先。”

  季时禹知道他们父女俩要说话,沉默离开。池怀音才开始询问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池父那嘴一贯严,根本撬不出个什么。

  不过池怀音话里提到的池母随口的几句话,倒是提醒了池父一些事。

  比如关于他们这段婚姻里的几次风雨。

  最初和她结婚,池父是非常不情愿的。

  首先,他并不喜欢太漂亮的女人,长相漂亮的女人,大多大脑空空,而且这一类女人多艳俗,又招蜂引蝶。

  其次,她没有什么文化,他是大学生,研究生在读,是大学里的教员,她初中都没有毕业,两个人没什么共同语言。

  但是母亲做主,直接把她接进了门,他只能接受。

  刚娶他的一段时间,总有人羡慕他,十里八乡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当初市长的秘书都瞧上了她,她却一心只喜欢他。

  他得承认,她看他的目光,让他有优越感。

  她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结婚后,每天都变着花样做饭。他下班去接她,正好看到几个社会小青年调戏她,别人扯她的辫子,他看到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不爽到了极点。接了她也不说话,等她说话,他就打断她,语气冷硬地说:“别人结婚了都剪短头发,或者盘起来,只有你,留这么长的辫子,也不知道给谁看。”

  那之后,她就把头发给剪了。他看到她短短的头发,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短发:“短头发,也挺好看的。”

  他听到她吸了吸鼻子,大约是又偷偷哭了。

  因为不同的教育背景和不同的生活习惯,他们也会有些口角。他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工作关系,每天在家都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书。她没事就在家里不停地打扫,他看了就有些受不了。让她不要一直打扫了。

  可是他话总是说不好,说着说着就要去刺她一句。

  其实他明明是看她太辛苦了,不想她再这样累。

  他想和她平等的相处,而不是她一味去讨好他。

  而她却总是觉得他嫌弃他。

  两个人越吵越烈,到后来,他也放弃了想要过好这段婚姻的想法。

  磕磕绊绊过了十几年,两个孩子的到来,让他们的关系得到修复,虽然只养成了池怀音一个,但是总归是彼此都有了割不断的联系。

  那个女学生的出现,他并没有觉得有多特别。

  那个女学生跟他热情表白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想到,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喜欢他,为什么他就能感觉到那么深刻的感情呢?

  他成天在实验室里,对于外界的传言并不关心,她为了那个女学生和他吵架,胡搅蛮缠,他也气得要命,却又吵不过她,她学问不行,歪理倒是多,能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他后来就干脆不理她了。

  我行我素继续生活。

  其实他们夫妻关系降到最冰点的原因,也确实和去德国之前的事有关系。

  他很生气,觉得她不信任他,甚至侮辱他的人格,他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背叛婚姻没有责任心的事。而她把他想得那么不堪,他很生气。

  哪怕这婚姻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很尽心尽力去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但她就是不依不饶,他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消停的女人。

  最可恨的是,以前她还特别主动,从德国回来以后,就不主动了。冷冰冰地对他,虽然还是照顾他,但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差。

  不仅是她,连他也觉得,当初真的不该去德国。她对于那个女学生的事一直有根刺,她不问,他主动去解释,也很奇怪。

  于是就这么别扭地生活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