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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兄。”这天下午,冉清桓忽然被莫舜华叫住,“能不能帮我个忙?”

“啊?”冉清桓疑惑地看看他手上拿的东西——虽然素雅了些,但是明显是件女式的棉衣。

“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带给若蓠?她身为武将,不愿穿太过于繁复厚重的衣服,可是眼看一天比一天寒了,我怕她一个女孩子家受了凉有损身体,这件是我专门找人做的,保暖还不是太厚……”

冉清桓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自己去?方府又不远。”

莫舜华苦笑了一下:“只怕她是不会收我的东西的,还望冉兄不要说出是我送的才好。”

冉清桓仍然不大明白:“那我说是谁送的?总不能说是我吧?”

莫舜华把棉衣塞到他怀里:“谁都好,让她收下就是了,她不甚在意自己,我恐怕将来上了些年纪身体要吃亏的,劳动冉兄了。”说完,他冲冉清桓拱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冉清桓看看他又看看棉衣,低低地叹了口气:“唉,怎么最近人人都为情所困,莫非是冬天到了,春天也不远了……”

这句话好巧不巧地刚好被郑越听到,锦阳王更加无奈地摇摇头,为自己默哀三秒钟。然后正色了下来,拿出公事公办的腔调:“清桓,我正找你。”

“啊,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你到了京州的身份,回头多准备准备,可别乱了言行。”

“什么身份?”冉清桓把棉衣搭在一条胳膊上,兴致勃勃地接过来,念出声,“情语公子……耶,这什么恶心名字,换一个行不?”

郑越不理他。

“十八岁……喂喂,我可都二十二了,你这不是让我装嫩吗?”

“冉清桓——”

“哦,装就装吧——锦阳王入幕之宾……入幕之宾?什么玩意儿?”

郑越深吸了口气,有些郁闷地看着他,冉清桓一脸无辜:“干什么的?”

郑越犹豫了一下,随后不大有底气地说:“就是……侍君……”

“哦,端茶的啊。”冉清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那么隐晦干嘛啊?不过怎么端茶的叫这么个恶心名,还公子?不是都什么吉祥如意什么福什么贵的吗?”

“你……侍君不是内侍!”郑越觉得这个人有点不能沟通。

“知道啊,内侍不都是女的吗?”冉清桓说到这觉出不对了,“给你端茶的不都是女的吗,唔,还有太监……哇靠,郑越,你不会让我装太监吧?”

郑越气结:“侍君不是内侍更不是太监,是……暖床人,明白了吗?”

“哦,”冉清桓点点头,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说什么?”

郑越早做好了准备一样转身就走:“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是老大我说了算。”

剩下冉清桓一个人在原地跳脚:“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我这么一大老爷们儿……郑越!”郑越逃逸速度极快,冉清桓仿佛能看见他身后一遛小烟。他低头看看怀里的衣服,抑郁了一下,“这是什么烂创意?!”

冉清桓心不在焉地往方府的方向去了,郑越远远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神色柔和,这时,一个黑衣人走过来,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郑越一惊,眼神蓦地冷下来:“东西呢?”

“在这里。”黑衣人从怀里取出一盒点心,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郑越寒着脸打开,里面是普普通通的一些点心,他把毫不心疼地把精美的点心倒在地上,翻看着点心盒子,结果出乎所料,点心盒子里什么都没有,他不禁皱了皱眉,低头看看地上的点心,弯腰捡起了一块。

“王爷请看,”黑衣人也捡起了一块,“这是分成上下两层的,中间有馅,从中间打开以后——”他把象棋子形的点心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馅,郑越瞳孔收缩了一下,那看起来味道不错的馅上赫然有个用糖丝凝成的“时”字。

“这是蓁美人令人送到相府的第三批了,每一批都是以答谢相爷一路照顾为名送过去的,变着法儿的弄些字在里面,都是‘申时一刻陈雨园侯君’。”陈雨园是座王家的园林,供王宫中人和官员们偶尔闲坐。黑衣人顿了顿,又补充道,“蓁美人每日都会到陈雨园中静坐一会儿,而且……刚好都是申时左右。”

郑越手上的点心碎了,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拍干净:“相爷都收了?”

“收了,不是值钱的东西,不收反而驳了蓁美人的面子……不过相爷似乎不甚喜欢,打开看了看就都赏给下人了,至今没有人发现里面的猫腻。”

郑越点点头:“好,孤知道了,以后这种事情别再发生。”

“是。”黑衣人应了一声,影子一样地消失了。

“李菁菁。”郑越眯细了眼睛,和风细雨的锦阳王面露狰狞。

冉清桓这边到了方府,把东西给方若蓠带到,敲着二郎腿蹭人家的好茶喝。

方若蓠把衣服打开,仔细看了看,爱不释手地说:“哪弄来的?小冉,你不会是想讨好谁家姑娘碰了钉子,就扔到我这来了吧?”

“都是人家小姑娘送我东西好不好。”冉清桓大言不惭,“这个可不是我的,别人给你的,我顺便帮他带过来罢了。”

“谁?樱飔?那丫头上回打赌好像输给我……”

“你指望樱飔还你赌债,下辈子吧。”冉清桓撇撇嘴,“小莫托我带过来的。”

方若蓠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随后一言不发地把衣服叠好,放在冉清桓手边:“你还给他吧,我不会要的,以后别多管闲事。”

“你看我这好人当的,”冉清桓嚷嚷起来,偷偷瞄了一眼,发现方若蓠脸色不大好,他有些纳闷,“怎么了丫头,小莫得罪你了?”

“京州集会不够你忙的是不是?”方若蓠气急败坏地说,“什么时候还干起这种说媒拉纤的事了,你有这精力不如想想王爷他……”她话到一半,想起了樱飔一脸八卦地说“千万不要告诉小狐狸”,硬生生地顿住了。

“王爷?怎么了?”冉清桓不解其意。

“没事!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不该你管的少管!”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冉清桓大概明白了方若蓠和莫舜华之间是怎么回事,“丫头,舜华是个不错的男人,你错过了他会后悔的。”

方若蓠不说话。

冉清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去:“你不收他的东西就当是我送的不就行了么,天冷了,这么大的丫头了,一点都不知冷热。”他顿了顿,回头补充道,“什么时候想说了,就到我府上把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都晒一晒,老放在心里该放臭了。”

方若蓠愣愣地看着冉清桓逆光的背影——这个男人,原来是这么敏锐……

怎么天下就王爷觉得他粗枝大叶呢?

冉清桓回到相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环儿却一直在等着他,见了主人回来,她俏脸一红,但还是定了定神迎了上去:“相爷……环儿有事禀报……”

“什么事?”

环儿上手托起了一个裂开的点心:“这是蓁美人前两日送过来的,相爷赏了奴婢,谁知奴婢福薄,没吃就掉了,摔成这样……奴婢这才发现里面原是有字的……请相爷过目。”

冉清桓的目光在她手上停顿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知道了,环儿细心,日后有东西吃就是了,有字不也是拿糖做的么?看几个字有不顶饱。”

“可是相爷……”环儿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说道,“环儿虽然不识字,但蓁美人许是有事呢,万一相爷不看……”

“环儿,”冉清桓嬉皮笑脸的神色褪下来,“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别跟别人说了,好么?”

环儿愣在原地。

菁菁公主啊……冉清桓叹了口气,李莫白的亲生妹妹——就冲故人,也要尽量保她。

可是这小女人怎么就这么不安分呢?

作者有话要说: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

四川的朋友们,一定要加油挺过去哦。

三十九 当头棒喝

冉清桓一接到九太妃令他天黑之前去趟她所住的离宫的话就匆匆赶了过去,结果一进屋就被吓了一跳。

离宫的地板上堆满了华服,有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竟然微微地闪着光,现在它们不幸地像是地摊货一样摊着,周可晴和戚雪韵站在一边。

“姐……你什么时候开始买衣服了?”

“相爷。”挺着大肚子的锦阳王妃屈膝行李。

冉清桓忙往后让了半步,低头表示不敢受礼。

“王爷说此去不可出差错,太妃便亲自将后宫中合适的衣饰找来,也好帮相爷准备周全一些……”戚雪韵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冉清桓一眼,赶紧地下了头,自小的家教让她羞于直视丈夫以外的其他男子,“那妾身就先回避了。”

“王妃不必,”周可晴拉住她,笑了笑,“我们燕祁人没有那么多臭规矩,再说他和王爷情同手足,就是叫你一声嫂也不为过,不算逾矩。你有孕在身,一会儿本宫送你回去。”

冉清桓俯下身来,信手拨了拨,一水儿的长袖收腰,鲜亮得活像是戏服,他不禁揉了揉眉心:“我穿?”

“怎么,不好看么?”周可晴长出了一口气,“老女人了,连穿衣服的品味都被年轻人瞧不起了。”

“姐,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冉清桓皱皱眉看看散乱的、脂粉气扑鼻的衣服,“就没有几件是没有正常人穿的么?”

“正常的?”周可晴想了想,“你身形过于消瘦,正常男子的衣服恐怕撑不起来。”

冉清桓无奈:“我说的是精神正常的人穿的衣服——这不是成人妖了么?穿出去也太丢人了。就算是扮成那个什么……什么的,毕竟是在异国他乡,也该收敛些吧?”

周可晴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清桓,本宫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呢。”

冉清桓被她忽然转换的话题说得一愣。

周可晴缓缓地说道:“杀人盈野而心不动,生离死别而神不倾——”

“姐姐,我不明白你……”

周可晴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这两年燕祁与邻国大动干戈,清桓,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的一句话一个决定而家破人亡么?”

“姐,乱离人不及太平犬,你知道……”

“本宫知道现在正处动荡时期,我们不谈别的,单说战事,”周可晴将手足无措的戚雪韵按在椅子上坐下,淡淡地道,“本宫是个久在深宫的女人家,论见识,的确是少了些,还要请教相爷一句话,西戎和岭东,究竟为什么能败得那么快,可是因了你用兵入神?”

冉清桓略微低了下头:“上位者无道,当亡自亡,我也不过是推波助澜。”

“好,”周可晴点点头,“好,算是不骄不躁,那你告诉本宫,洪州吕延年近些年可也老迈昏昏,失之王道?可也能被你小小诡计所激,以至倾覆北半个江山的基业?”

冉清桓一时不能言语,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那么你,凭什么能赢得了他?”周可晴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这句话。

“我……”

“吕延年不成功便成仁,”周可晴顿了顿,“可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她扭过头去,顺着门口的方向望着斜阳渐渐隐没在恢弘的锦阳宫墙下,娟秀的容颜被夕晖模糊了轮廓,“你自是比旁人略有天赋,本宫看得到,可是这天赋究竟能做多少事情?你真的就能力扛万夫、一手遮天不成?”

冉清桓默默地听着她说下去,不敢再搭腔。

“你可有不能输的理由?又是究竟为何而战?清桓,你知道真正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么?百姓的一粥一饭,又何曾真正进过你的心里?”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扪心自问过吗?”

百姓的一粥一饭……冉清桓心里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燕祁大军横扫燕祁的时候,他曾经亲眼见过人民的苦难,无助、无奈、无穷尽的苦难……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强的生产力可以养活得了他们,于是人们无止无休地征战,掠夺,冉清桓不禁打了个寒噤,如果说十年之内他真得做到了答应凤瑾的九州大一统,结果又会怎么样?无数人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样的统一,又能持续多少年呢?

而百年甚至数十年之内,难道又是一番周期一样的动荡么?

那么如今他的所作所为,除了为自己背上重重人命债,短暂地赢得少数人的野心,又是为了什么呢?

九太妃看着言语不得的冉清桓,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心里如果本来就没有装着万民,又谈何天下呢?你所做的,不过是杀戮和毁灭罢了,冉清桓,这样下去,你会是千古第一罪人。”

她起身拉过戚雪韵的手:“王妃尚有身孕,不能久立,我们少陪了。清桓,你好自为之。”

她的背影略显纤细,冗繁的宫装长长地拖曳在身后,被微风轻轻吹起时,恍若神仙妃子,即将飞升而去。就是这样一个背影,曾经让纵横九国的藤先生兰子羽深深痴迷,至今,仍然不可自拔,而她却心甘情愿地年复一年地守着这死气沉沉的锦阳宫,只因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事情。

冉清桓呆呆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女子的身影超出他目力所及,夕阳已经被暮色吞噬,四下一片肃穆,王宫里无数游魂表情呆滞地游弋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而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在宫墙的阴影中。

将军,是执屠夫业者,冉清桓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和屠夫没什么区别,只是手段更让人发指,罪孽更加深重罢了。

他默默地跪下来,一件一件地收拾着九太妃摊在地上的华衣,内侍见了,诚惶诚恐地上来,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他的动作很慢,嚣张和不羁的神色被某种深思和茫然取代。

他想起自己之所以在这里的缘由,只是为了完成凤瑾的遗愿,这么长时间以来,原来自己都仅仅是被一个人一句话束缚,整个生命都狭隘到一个细细的平面上,满心满眼都是局势和阴谋,急功近利地想要迅速结束这场战争,视野被死死地辖制住。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自负能顶天立地的男儿,居然还不如深宫之中一个纤纤女子。

是时候该是好好看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的时候了,也许自己是真的不够成熟。

戚雪韵疑惑地看着周可晴,几次欲言又止。

“王妃想问什么?”

“啊……”被撞破,戚雪韵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她说道,“妾身心里,相爷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所不能……”

周可晴笑了:“没有谁能真正地无所不能,他也许是比别人更聪明一些,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大。”

“可是,人们都说,相爷是军神,是将星下凡……”

“你看呢?”周可晴反问。

“妾身……妾身,不是很了解……”戚雪韵有些无措。

“在本宫眼里,他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罢了,这块璞玉,本宫是盼着他成才啊……”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住了嘴,这是燕祁历史上最为出色的王和朝臣,燕祁也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它的顶峰,然而还不够。冉清桓对于郑越来说是不同的,她没有白活那么多年,这些年轻人的城府纵然再深沉,感情埋藏得再深,毕竟是从没有动过情的人,很难骗过她这个过来人的眼睛。

锦阳王能手控大局,绝对有着君临天下的气魄和威严,可是他的心太冷,仁厚之名在外,铁血酷厉在内,他是明君,可未必是贤君。

冉清桓是唯一的变数。

周可晴轻轻瞥了一眼身边美丽的王妃,可是这变数,究竟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如今,只有让这个淡漠的丞相真得从心里知道什么叫做为国为民,才是江山社稷一道最强的保障……况且,不知道什么是责任感的男人,永远不能算是真正地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