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越好像一瞬间灰败了下来,露出那些年战乱时候也不曾有过的疲惫:“退朝……”

第十一章 千里佳期一夕休

直到天光暗淡,黄昏即将笼罩大地。

陆笑音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冉清桓,自今日早朝回来以后,他就一直是这般,一直抱怨不舒服的朝服都没有换下来,就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书房的架子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整个人就像是长在了黑暗里面一样,让人有种错觉,很难说到底是黑暗融合了他,还是他造就了这样的黑暗。对于男子来说显得有些清秀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长刀刀背,寒光晃过他尖削的下巴,那嘴唇褪尽了血色,就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石像。

指尖凝滞的刀光,仿佛能让人闻到充满铁锈味道的杀意——天命师所特有的体质使得他黑色衣服里面有些特别的繁复的花纹,袖口处若隐若现,一眼看上去,那些花纹好像会动一般,闪着说不出的冷寂味道。

一直到这个时候,陆笑音才恍然想起,眼前这个任何情况下都极有耐心和好脾气的,随时可以出言讽刺的男子,曾经是燕祁征战天下时候最锋利的武器,也曾经是很久很久之前,那些生活在暗夜里面的生物,犹如破晓般的恐惧。

他的书房是不怎么避讳人的,府上的下人们一个个叫他惯得没大没小,除了他本人的卧室需要敲门之外,其它的地方基本上就算是直接闯进去,这人也随随便便地一笑就算了,陆笑音更是把他的书房当成自家后院一般,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时候进去,然而这一天,他却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那人的心绪好像乱到了极致,门并没有关严,但是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去打扰这位看起来和往日判若两人的主子。

陆笑音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用前爪将门开得大了些,脚下无声地走了进去。

然而还没等到接近那个人,两把锃亮的小刀忽然插到了他前脚下,冉清桓好像看了他一眼,又好像只是目光漫无边际地从他站的地方飘过,再没有了往日里互相贬损的温度,陆笑音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他如同一生都在守护着自己的骄傲,哪怕将周围所有的伸手、目光全部隔开,强硬而无礼地在这个时候拒绝所有的靠近,呆在他固有的角落里。

巨狼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年轻男人,竟从心里生起一丝陌生的恐惧感。

“吾不打扰的大人了。”他低了下头,转身走了。

如是他这样,身怀悲喜都不动声色的城府,却也因了什么,这样外露情绪,所以才这样用暴虐、危险的表面来恐吓那些接近他的,看到他伤口的人么?

陆笑音突然有些怜惜起这个他一直都不大看得惯的男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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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时候,小竹过来,看到她送来放在门口的饭菜已经凉了,但是仍在原地,一动没有动过,屋里的人仍然是那副模样,好像他就想这样坐到地老天荒,没有人陪着他。

小竹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食盒收拾起来——从中午到晚上,主子还水米未进,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在门扉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先生,保重身体,不想吃这些东西,小竹给您煲点粥……”

屋里的人没有反应。

“先生……”小竹咬咬嘴唇。

“……放在厨房,饿了我自己去热。”好久,冉清桓才开口说道,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然而平静得很,“你下去吧。”

“是。”

小竹端起食盒,犹豫了一下,起身走了,然而刚走过一个回廊,她便吓得定住了,大景的皇上陛下几乎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地站在那里,面色阴沉,小竹立刻跪倒:“皇上。”

郑越看也没看她。

小竹忍不住偷偷抬头瞄了他一眼,然而郑越身上巨大的压力将她的头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再不看正视,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隔了好久,久得少女觉得好像膝盖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的时候,郑越这才淡淡地吩咐道:“从现在开始,闲杂人等不得接近这里,否则——”

“皇、皇上……相爷他……他一整天……”小竹抖得像个筛子一样,但还是尽量想说什么,郑越挑起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嗯?”

这个有些拖长了声音的“嗯”,让小竹整个嘴唇都哆嗦了起来:“……是……”

郑越似乎是冷笑着哼了一声,大步从她身边走过。

小竹扑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她这才明白,这个短短几年里就把燕祁的版图扩大到整个九州的男人,是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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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越一脚踢开冉清桓书房的门,那看起来很是厚重的雕花木门发出嘶哑的尖叫,随后又被狠狠地摔上,冉清桓猝不及防地被他两只手抓住衣领提起来推到书架上,后背撞上硬木的架子边角,脖子上被大力卡着,窒息的感觉浮上来,无数平时他格外珍惜的古卷掉落下来,扑簌簌地摊在地上。

可是尽管如此,他的眼睛,空洞得却就像口不见底的深井。

郑越怒极的瞪视,弥漫开来的冷意,都好像投到这一汪死水里面,没有引起半点波澜。

于是后者怒意更盛。

“今天早朝堂上的话,有人逼你说的是不是?”他用力晃着冉清桓,期间架子上的书又被这样野蛮的横冲直撞磕下了好几本,“你说是!你给我说是啊!”

冉清桓似乎想要弯弯嘴角,但是失败了,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说不出的嘲讽意味:“皇上说笑了,这个世界上,恐怕还没有什么人能逼臣说出违心的话来。”

“冉清桓!”郑越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还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有这样疯狂而歇斯底里的表现,“你当初就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想做的事情,没有别的想去的地方才留下来是不是?!从竹贤山到现在,你就从来没有真心过是不是?!七年了……就是狼崽子也该养熟了!你的心肝都让狗叼去了么?!”

冉清桓看着他,深深地、深深地,然后忽然露出一个有些奇异的笑容,他清清楚楚地说道:“皇上教训的是。”

郑越大力把他掼在地上,书桌上的东西被冉清桓宽大的袖角扫到地上,一个茶杯摔倒地上碎了了很多半,尖锐的瓷器将他的手上划出了一个深深的伤口,血色蔓延到苍白的手腕上。

两个人都急剧地喘息着,对峙不下。

“在你眼里,我算什么?”郑越眼角的“突突”地跳起来,他开口问道,“告诉我——我算什么?”

冉清桓避开他的目光。

“算什么?!”郑越咆哮起来,“早年照顾过你让你不好意思违背的陌生人?或者只是因为早年一点微不足道的交情叫你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但是关键时刻随随便便就能放弃的人是么?!”他几乎词不达意起来,“冉清桓,你说话!”

“……”

“还是当初就因为答应某个人什么混账诺言,让你至今不得自由?京城太安逸了而你刚好没有别的人可以想么?!”

“要么你只是利用我——利用朕,凌驾于数百朝臣之上么?!”

风刀霜剑……原来都比不上言如雪,冉清桓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样,蓦地抬起头来,就像突然不认识这个人了,郑越话出口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不择言,在他这样的目光下不禁顿了一下。

却见冉清桓轻轻地笑了,一字一顿地道:“皇上圣明,连这都看出来了。”

“你——再——说——一——遍——”郑越从喉咙里面挤出了这几个字。

冉清桓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笑意好像愈加漫不经心起来,他一只手拢起被郑越撞散的头发,另一只手把自己撑着站起来:“皇上又想听什么了?我说就是。”

郑越的拳头握得发白,关节处传来几声脆响,他突然出手如电,一拳打在冉清桓的小腹上,后者似乎微小地侧了下身,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躲开,他弯下腰去,却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扶在墙上的手被粗鲁地抓住扭到身后,冉清桓尽量顺着他的力道,然而饶是如此,受过重创的手臂仍然一阵钻心的疼痛。

接着衣服的布料被一把撕裂,精致的朝服在郑越手里好像破布一样。

突然明白了身后男人的意图,冉清桓蓦地睁大眼睛,挣扎起来,骨头一声脆响,他的手臂登时垂了下去,和那时候挂在悬崖下的时候如出一辙的疼痛,额角浸出冷汗,冉清桓咬咬牙,另一只尚能活动的手指飞快地掐了几个古怪的手势,被撞得偏离了原来位置的书架旁边一个青铜的花瓶诡异地飘浮起来。

郑越没有注意到——

身后,青铜的花瓶飞快地向他的后脑砸过来,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漆黑的绝望、疯狂、以及浓重到了骨子里的恨意,英俊的脸被这种种情绪扭曲得有些狰狞,冉清桓余光瞥见,让花瓶静止在了半空中,那人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野兽,他脸上不易察觉的闪过一抹黯然的悲意,忽然叹了口气,放下手,闭上双目,花瓶在离郑越不远的地方突然失去了控制落在地上,价值不菲的瓶身上被磕出了一个凹槽,没有人理会它……

第十二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

爱之深,方恨之切。

整个世界颠倒成无止无休的疼痛,耳畔是他急剧而炽热的呼吸——还有自己的动脉,打鼓一样跳动的声音。

没有所谓温情脉脉地前戏,不过是犹如厮杀般的掠夺,可是有人放弃了抵抗,有人看不见悲伤。

满地的狼藉。

冉清桓手心被划的伤口已经凝结了,暗红的血迹凝在手腕和衣服上,一只被郑越硬是拧得脱了臼的手臂死气沉沉地垂在一边,肩膀和后背上有几处磕破的皮肤,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遮不住的地方满是触目惊心的青紫,他好像屏蔽了痛觉一样,空洞的眼睛盯着墙角的某个地方,任凭身体被牵扯上下。

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落在了他的颈子上,像是要一并冲走了所有的情意和尊严。

窗外夜莺今夜哑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郑越才从他的身体里面撤出来,他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默默地跪在一边,只是看着他,伤痛和悔恨似乎压得他站不起来,书房里面一时安静下来。冉清桓没有抬头,用尚能活动的手拉扯了一下身上破碎凌乱的衣服,衣服的一角被郑越压着,而后者似乎没有起来的意思,他的手指间忽然闪出一把银色的小刀,干净利落地切下了衣角,把衣服拢回自己身上。

这“撕拉”一声好像唤醒了郑越,他盯着那把锐利的刀,瞳孔骤然缩了一下,明白了什么:“清桓……”

冉清桓不理会他,撑着坐起来,手掌压到伤口,血水从结了痂的伤口冒出来,这动作不知道牵扯到了哪里,他眉头轻微地皱皱,冷汗却冒了出来,抓住肩膀处和手臂脱臼的地方……郑越醒悟到他要做什么,忙去握他的手:“别……”

好像没有看到他怎么大的动作,郑越这一抓便落了空,与此同时,骨节清脆地响了一声,冉清桓咬着牙把手臂硬是托了回去,这一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抱着手臂缩起身体,喘息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抓得太紧,手掌上的伤口把袖子染红了一大块。郑越小心地掰开他的手:“清桓……让郑泰看看好不好,我……”

冉清桓挥开他的手。

一个字都不肯说。

“清桓。”郑越想要一把把他抱起来,“让郑太医看看,我……我对不起你……你要怎么样都可以,但是先……”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是他一直藏在袖口、方才用来割破了衣服的那把,锋利的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一片惨青色。

冉清桓声音沙哑地说道:“放手。”

这是当朝第一个敢把刀子架在九五之尊的脖子上,威胁着让他放手的人,郑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算当年初识,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时候,也只是唇枪舌剑而已,从来没有动过刀子,那人的眼睛里是没有温度的空洞和疏离的冷淡:“清桓……”

“放、手。”

郑越极缓极缓地从他身上把双手撤回来,冉清桓撑着墙壁站起来,五指几乎要插到墙壁里面去,但是尽管有些摇晃,他却没有丝毫的佝偻。他把门打开,略微低着头靠在门扉上:“天色已晚,臣恭送皇上。”

依稀是那年在锦阳里那满是毒气和半死不活的瘾君子的小黑屋里面,彬彬有礼却有着说不出嘲讽意味的言语,郑越忽然有种感觉,好像一切在兜兜转转间又回到了原点,可是那时候的锦阳王满心的算计,到底能够从容不迫应对……如今呢?

他终于叹了口气,离开了。

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这般千丝万缕牵肠挂肚的情绪,让人前一刻顾忌着不愿半分惹他不快,只觉就算倾尽所有也要护他周全,后一刻却化身妖魔,将他伤得体无完肤,这便是身不由己处么?

若真是如此,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郑越的脚步从来没有这般沉重过,身后一直听不见合扉的声音,他不敢回头去看,忽然那当年南面称孤、序八州而朝同列的天子失却了所有的勇气,甚至不敢顿一顿,回头看一眼那个人的样子和表情,仿佛这样一眼下去,便真的是万劫不复一样。

原来这情,竟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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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郑越的身影已经再看不见,偌大的一个里院,因了皇上一道谕令而无人敢近前,静得如同坟墓一般时,冉清桓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累极了的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