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当真是目断魂销处,无人能感同身受。

郑泰的叹息,融入到细碎而淅沥沥的雨声里,这不用撑伞而沾衣不湿的细雨曾经是泾阳无数绝美传说的背景,如今,便都成了催命符——

直到天将垂暮,一行人终于找到了住的地方。

几乎比邻而居的农家,郑泰抬头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却见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尽头的方向,失魂落魄,只得自己去敲那破败的大门,里面有人应道:“谁啊?”

“主人家有礼了,”郑泰高声道,“我家风公子带着还有两位小姐是来泾阳寻亲的,但是今日天色已晚,仍找不到住处,不知可否借宿一晚?哦,请放心,食宿费不会少的。”

隔了老长的时间,木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粗布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仔细打量着这两男两女的不速之客:“这是……”

“大姐,这是我家公子还有两位小姐,今日实在是没办法了,否则便要露宿荒野了,我家公子身子不大爽利,不知可否麻烦您一个晚上?”郑泰满脸堆着笑,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子,“您行个好。”

妇人好像松了口气一般,四下看看没有别的人,接过银子也没推辞,把几个人让进了屋子里,她特别地看了小竹几眼,茵茵尚小,头上又带着纱巾,看不见脸,小竹却是身量长足了的美少女,虽然勉强也算得上是布衣荆钗,那细嫩的样子还是不像是寻常百姓家里的女孩儿,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灵动气。

妇人嘟嘟囔囔地说道:“这样俊的姑娘……”摇摇头,却不是平常称赞,隐约带了忧愁意味,“当家的说话就该回来了,家里穷,没什么好招待的。”她絮絮地说着,拿出四个粗磁的碗,倒上水,“包涵啊……”

几个人接过来道了谢,冉清桓问道:“大娘怎么称呼?”

“夫家姓赵,”妇人道,“邻里都叫我赵婶。”

冉清桓点点头:“小字风箫,家里的老人泰伯,还有小女茵茵和妹子竹儿。多有打扰了。”

“什么话呢?”赵婶挤出个笑容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苦的,“几位来了,说不定是我们的福祉呢,出手这样大方,倒是我家遇上好事了……”

“娘……谁来了?”一个细细的声音怯怯地传出来,众人抬头看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探出个头来。

赵婶皱起眉来,呵斥道:“你出来做什么?!进屋去!”又回过头来对冉清桓解释道,“女孩儿家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事……”

“孩子么,跟我家竹儿岁数差不多,”冉清桓笑笑,“不怕的,比我家丫头老实多了,一块出来带着这两个玩会吧。”

赵婶犹豫了一下,这才对着少女说道:“过来见见客人,回头带着你这姐姐还有小妹妹玩去吧。”少女低着头走进来,偷偷看了冉清桓一眼,又迅速低下去,冉清桓拍拍小竹:“去吧,不许欺负人家,听见没?”

小竹乐得不忍受他的低气压,亲热地拉着少女问长问短起来,三个女孩儿倒是没一会就熟了,屋里都听得到她们在小院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

赵婶叹了口气:“不瞒公子,家里有个丫头,愁啊!一听见敲门响,我这心都好像跳出来似的,就怕是巫姑来看人的……唉!”

冉清桓顿了顿:“我在路上听说,今年不是不叫操办河伯娶亲的事么?”

“明面儿上不叫操办,”赵婶坐下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生活的印记,“可是人家不干啊!”

“谁不干?”冉清桓微微皱起眉来。

“谁都不干!你看这春天,哪像回事?雨都下得邪门了,这是河神爷爷要发威,咱们这凡胎肉 体的,谁得罪得起?”

冉清桓似乎想反驳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硬是给咽了回去,只听赵婶继续道:“她爹一早就带着她弟弟出门去了,地里这茬是不行了,早熟的稻子还能买上些价钱,平日里我编几个筐,虽说也买不得几个钱,总比没有强,得把妮儿这彩钱备出来啊,眼看着巫姑就快来了……咱穷苦人家,想来找不着什么好人家,也比给了那不知道生死的河神爷爷强啊!”

不多时,赵大叔和儿子都回来了,一家人看着那几个数的过来的铜板唉声叹气,郑伯看不下去,掏出了些散碎银子给赵家,全当是食宿费,赵大叔诚惶诚恐地不肯接,最后看着女儿眨着黑豆似的大眼睛的样子,叹了口气便没再推。

赵婶却有了笑模样,对四个人尤其热情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个年头是平安过去了,明年呢,明年再说明年的,说不准那个时候妮儿已经嫁人了呢,无论如何今年过去也得去求人说婆家了……

然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又出了些问题,家里多出来四个人,却怎么也凑不出这许多碗了,赵婶便令自家的女儿小子先一边去,等客人吃完了再上桌,冉清桓推说不舒服没胃口,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去了赵婶给收拾出来的屋子休息去了——这还是赵家小儿子的房间,两孩子今天被要求到父母房里打地铺,一对小儿女虽然年纪小,却懂事得很,一句怨言都没有。

冉清桓借着油灯豆大的光亮,拿出纸笔来,想着给郑越写点什么,却突然委屈得一个字都写不起来,那种孩子似的、自己知道做错了事情、看到了恶果一样的悔恨掺杂着不可名状的委屈,胸口被堵得满满的,不吐不快,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在这么一个四面透风的房间里,一个人冷得发慌。终于,笔尖上的墨水滴落下来,纸上污了老大的一块。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墨点,把笔放在一边,疲惫极了地趴在桌子上,头埋进臂弯里面。

第十七章 谁家曲调

郑越手边还有厚厚一打奏章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皇帝做到这样,不能不说是励精图治了。

米四儿侍立在一边,瞌睡得不停地点头,郑越扫了他一眼:“四儿,困了先下去吧,这不用你伺候着了。”

“皇上恩典。”米四儿可不客气,谁教育出来的像谁,这孩子直率起来和冉清桓倒是有一拼。他说话着就往外撤,盘算着好好歇息一宿,然而还没到门口,忽然听见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这动静极大,绝对不是什么飞鸽麻雀能制造出来的,倒像是什么猛禽。

米四儿目光一凝,清醒多了,面对着窗口,腰上的护卫刀拔出了一半。

窗口影子一闪,一只大鹰停在上面,却不进来,棕黄色的眼睛冷冷地与米四儿对峙着,通了灵性一般。

“四儿,”停了一会,郑越开口,“放它进来。”

“皇上,这是游隼,性甚凶猛……”

“朕还怕只鸟么?”郑越放下朱笔,“你没看见这东西腿上绑着信筒么?放进来。”

“信筒?!”米四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把佩刀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谁这么神通广大能用这种玩意儿送信?!”

“还能有谁。”郑越嘴角难以抑制地往上勾起,小声咕嘟了一句,“没良心的,走了多长时间才想起写封信回来。”

那只游隼果然通人性,米四儿一退开,它便飞进了上书房,停在郑越桌案上,并且没有弄乱他桌子上一本奏章,昂着头,对郑越伸出绑着信筒的腿,骄傲得不行。

郑越拍拍它的头,把信筒拆下来打开,取出里面一张极薄的信纸,却是张没有开头没有落款信,只有一行字,力透纸背:

蓼水之治,刻不容缓。

他嘴角的笑容慢慢地收起来,看着那一行飘起来似的字迹,轻轻地皱起了眉。冉清桓的字虽然不是见不得人,可也绝对算不上好看,他自己相当有自知之明,和人的张狂不同,一手字向来中规中矩一笔一划地藏拙,此时这般用力潦草,看来人已经乱到了一定程度。

泾阳……泾阳。

果然如今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郑越叹了口气,挥挥手,吩咐米四儿道:“给它弄点生肉来,然后你下去便是了。”

米四儿好奇地看了那游隼一眼,终究还是在皇上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下什么也没敢问,道声“是”便出去了。

郑越铺开纸,要给那个人写回信,然而还没落笔,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担心、忧虑、思念便全部涌上来,眼前的几个字好像在纸上活起来一样,看得时间越久,便越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听说今年早春的时候南方便开始不正常地阴雨连绵,他那一身每个关节都摔开过的骨头会不会吃不消?泾阳这些年一直是朝廷受灾的重点地区,他看到的东西,会不会让他更加难受内疚?

郑越几乎能从那寥寥八字中想象出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躲在某个破破烂烂的民屋里,心理万语千言,收不能收,放不能放……原来你一言一行,都能牵动我如许的心念。

清桓爱鉴:

卿自南巡至今,诸多时日,每念及此,如三秋过眼,难述余思。昨夜风暖,而晨起方知春花全败,恨春将去,千里不与人期,念马声来归日,尚未半矣,孤灯照壁,忧思卿不见,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此时夜意浓重,烛花飞快地跳了一下,郑越想了想,勾掉了“昨夜风暖……思卿不见”长长的一句话,犹豫了下,补上“人隔千里,多有挂念,务必珍重”,随后又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这半通不通啰啰嗦嗦的回信,自己都撑不住扶着额头笑了,有些自嘲地将墨迹未干的信笺卷成一团扔了出去。一边的游隼静静旁若无人地享用着“御膳”,头都不抬一个。

他重新铺开纸,写道:

见信如晤:

蓼水之事久矣,非可一蹴而就。今日花落方知春意将残,别来时日过半。南地多阴雨,又闻自蜀之南,霪雨连月不开,商旅难行,务必珍重慎行,厚衣切不可省,努力加餐食。梅雨降至,愿早归,另者当从长计议……

他忽然住了笔,皱皱眉,想象冉清桓若是真的接到这样一封信,定然得给气得不轻,他心忧国事已经心烦意乱,这么一张唠叨衣食住行的废纸千里迢迢地寄过去,实在是有些过分了……郑越摇摇头,又卷了一张写废的信笺,丢到一边。

你心忧自然也是我心忧,蓼水已成朝廷心病,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更放心不下你那受不得湿冷的身体——

那只骄傲极了的游隼终于也乏了,吃饱喝足,站在一边的梁上,脑袋埋到翅膀下面打起了瞌睡,看起来倒像是小了一圈。

几天后的清晨,冉清桓收到了郑越的回信,比自己寄过去的还要简单,也是称谓落款皆无,打开后只有四个字,直白极了,完全不符合皇帝陛下一贯文质彬彬的形象:

他说:眼下没钱。

钱,是个大问题。

冉清桓收起郑越的信,轻轻地拍拍游隼的头,这凶悍的大家伙亲昵地,像是撒娇一样地蹭着他的手。

一行四人顺着蓼水走,一路借宿农家,冉清桓用心盘算着地形,这对于他一个地理盲——即使在攻读了无数关于河运水利的书之后,也仍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蓼水其实是名阳江中游的支流,自北向南的,北起南蜀州中部,而南止燕祁腹地如海,锦阳是蓼水的入海口,然而那里因为支流庞杂,什么洪峰都能给卸掉,加之离海不远,所以格外得天独厚。

泾阳这一带却是不行的,唯一引以为屏障的就是当年被他炸掉的大堤,而今河道短短几年间已经改了不少,有些地方甚至淤积起来,将本来就有些嫌窄的河道弄得更加危险,所以年年发水。

与此同时,这些淤积,就导致了河运上的麻烦,南北行者多有不便,通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当中更是隔开了如今的京城上华和当年的燕都锦阳,政治上来说,也不利于中央集权的控制,冉清桓的想法是干脆在蓼水的基础上,从南往北疏通出一条运河来,南蜀州中部到上华距离不是那么远,大可以人工开凿,可是郑越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国库,现在没钱。

那么,难不成卖官鬻爵么?

更何况,现在有很多人是不希望这边治理好的,那天他在朝堂上宣布南巡的时候,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站出来反对?什么保重身体的当然是放屁,充其量影响一下局部空气指数——地方上发国难财,上面如果没有人他敢明目张胆到这样么?况且多少人在锦阳有不干净的势力,那就更不用细说了。

冉清桓从自己住的房间里面溜达出来,无意识地跟着不远处飘过来的弦子声音。

这里是泾阳南边一点的一个小镇子,多少比农田乡下多了些人气,虽然仍然是穷苦,但究竟没有了那种荒凉凄切的味道。

不知道谁家传出一阵弦子的声音,空空的有些哑瑟,约莫是这些日子受了潮,隐隐地听出来是一首北燕的小调。

他追着这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格外悠然的声音,于微露里转过几个街巷,隔着不远的地方,是两个老人,一个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弦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听不清唱着什么,另一个似乎是个瘫子,难得的晴天里坐在自家院子中,腿上盖着一条破毯子,正入神地听着同伴蹩脚的演奏。

这条巷子已经破败得没剩下多少人家了,即使是昔日里车水马龙的小镇,能动的能干活的,也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这些老弱病残的人,独自留守在家乡旧日的土地上,静候着岁月带走自己的日渐腐朽老迈的身体。

老人的眼睛浑浊得像是融进了沙子的水,沉沉得透不进晨曦的光,声音粗粝,高音处有撕裂一样的破音,是怎么都说不上好听的,那双弹着弦子的手,粗大而布满皱纹,泛着土黄色没有光泽的颜色,分不清哪里是茧子,哪里是皮肉,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然而也没剩下多少根了,露出一样老迈的头皮。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

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不由得,悲从中来。

琴声忽然中断,拨弦子的老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正撞上冉清桓哀怜似的目光,忽地哼了声,瞪了他一眼,放下弦子站起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