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郑越应景似的接了一句,眉间却微微地挑起来。

“臣斗胆陈列实情!”张勋大声道,“泾阳一带本就民不聊生,又加上这些怪力乱神作祟,百姓苦不堪言,每每春季,巫姑便挨家进入百姓家察看十三岁以上的待字闺中的适龄女子,其家必交银钱,谓之‘彩钱’,否则便要强将其选为河伯新妇沉入大水之中啊陛下!这背后是谁在拿这国难财?地方官员为什么不干涉?这还用臣细说么?!”

沉默,良久的沉默。

张勋仆倒在地,痛陈时弊,郑越的眼神从朝堂中每个人脸上扫过,说不上有多严厉,气温却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有些人好像天生便有这个能力,他一个眼神,便能令行禁止。

好像足足过了一年,有人的汗水湿透了内衣,才听到御阶之上的男人轻轻地叹道:“这可真是新鲜了……”他话音一转,“张爱卿,那你说,又是为了什么,今年相爷南巡,河伯娶亲的事情,便无从查证了呢?”

他没有等张勋回答,依然是有些懒洋洋的,不怎么严重的口吻:“大理寺承于大人,你说为了什么呢?”

大理寺承于卓光立刻道:“呃……这,臣、臣即立案彻查。”

郑越点点头,似乎笑了笑:“那可就辛苦于爱卿了。”他站起来,整整袖子,看也不看满朝的文武,转身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只是朕有些奇怪,张爱卿,既然你知道的这样清楚,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又拿冉清桓的信说什么事?”

刚松了口气的张勋立刻傻眼,郑越冷哼一声,带上米四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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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却是一点都不轻松,僵尸们动起来的时候,整个屋子突然充满了某种气味——是那种坟墓里面才有的,沉重,平板而毫无生机,带着说不出来的恶心的臭气。

他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五官六感全部暂时失灵一样。

肖兆柔声说道:“阿瑾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你放心。”

冉清桓摇摇头:“你应该换个更有说服力的说法。”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肖兆似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你不想让你师父活过来吗?我可以办到。”

冉清桓眼睛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他迅速地压抑住了,依旧是看不清深浅的神色,直直地注视着肖兆,如同要从他身上看出一朵花来。

肖兆笑笑:“你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生死肉骨而已。”

他说得轻柔又轻松,冉清桓却把目光转移到了其它的地方:“我说肖前辈,你这样可算是欺瞒无知小辈——我虽然一直被师父骂说不成器,却也还是有点常识的,什么叫做生死肉骨‘而、已’?”

肖兆眨眨眼睛:“即使付出什么代价,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要做的,只是帮我打开瑾的墓地。”

冉清桓突然就不笑了,好像出了极大的力气一般,他一字一字极清晰地说道:“可是凤瑾已经死了。”

肖兆挑挑眉。

只听年少的人低声道:“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连一丝一缕的魂魄都没有剩下。”

“那又如何?”肖兆反问,冷淡的眉梢处是放肆的邪佞,这天这地这众生,好似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那你也能复活他么?”冉清桓不等他回答,惨淡地笑着摇摇头,“你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罢了,他已经魂飞魄散了,你知道。”他好像强迫着自己说出这些话一样,那冷淡的表情,甚至说得上残忍,苍白的手指点过一屋子的僵尸,“一具漂亮的尸体,也算是凤瑾么?像他们一样么?”

肖兆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奇异的怀念。

冉清桓道:“你这难道还不算是亵渎先人遗体么?!肖兆,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在这里告诉你一句话——我、还、喘、气、呢!”

他蓦地站起来,袖子里抖出一个火折子,直接砸在了离他最近的僵尸的脚底下:“滚我远点!”那火折子触到障碍物迅速地腾起一团青色的火苗,僵尸发出嘶哑的哀号,磨得人齿冷,男子一身的煞气再不遮掩,长衫清卷掀过后,是一双凌厉极了的眼神。

肖兆却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他着迷东西一样,满是惊艳地眯起眼睛,赞叹似的打量着冉清桓,喃喃地道:“真是漂亮……真是漂亮……”他突然鬼魅一样地贴近冉清桓,黑影一闪,看不清动作的快,然后却突然停在了距离年轻的男子一尺的地方,两人之间好像虚空一片,然而在透过窗户的一束细细的光的照射下,才可以看见,当中布满了蜘蛛丝一样的细线——要人命的细线。

冉清桓冷冷地看着他。

肖兆的脸颊上细细地拉出一缕血丝,他用手指抹了,伸出舌头舔掉,笑意却没有变:“好好的,怎么突然发起脾气来了?亏我还夸你稳重了不少……这样子,岂不是落了下乘。”

冉清桓皮笑肉不笑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去你妈的下乘。”

肖兆抬起一只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颊,终于还是被冷森森的刀丝阻住,他愣愣,原本那样疯狂的、不顾一切的表情忽然便褪了下去,好像是恢复了神智冷静一般,有些淡淡的怀恋和怅惘,让人看着,心就能软下来——抑或,他身体里根本就是包容着两个全然不同的灵魂。

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那个小姑娘的脸被人伤得彻底,恢复是不能够了,你倒是可以给她做一个——不知道瑾有没有教过你,女孩子,终归还是要长大的。”冉清桓虽然不动声色,但是稍纵即逝的一抹疑惑之色还是叫肖兆捕捉到了,他从怀里抽出一本线装的古书,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带了点笑意看着年轻的后辈,“你这样绝顶的聪明,又是什么学不会的,总是不用心罢?”

这场对话好像忽然从针锋相对变成了长辈耐心的教导,周围僵尸的臭味一下子淡了下去,那些死物垂下眼睛,静静地站在一边。

只听肖兆低声道:“我会有法子的……”不知道指的是完全的复活凤瑾,抑或是开那婵娟之外的陵寝,他叹了口气,语焉不详,“你不要恨他……”然后一个指响,无论是周围的僵尸,还是眼前的黑衣男子,都凭空消失,就连气味、踪迹都没有留下一点。

除了桌子上的旧书,还有冉清桓手上仍然没有放下的刀丝。

叹息的声音中,满满的全都是悲意,谁言南朝——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冉清桓早就不是懵懂的少年了,他眨眨眼睛,有些困惑,又有些了然,把刀丝收起来,拾起桌上的书——手抄本,然而泛黄的纸页上那年代久远的墨迹,却是这般熟悉。

凤瑾……很久很久以前,担心自己知道了真相以后,会恨他,会恨这个生命中曾经一度最重要的人,如是那样,活着岂非太悲惨了些?于是逃避至今,闭目塞听,不肯追问前事半句,可是——

现而今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句“不要恨他”的分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长大,抛下长辈们走到流年的另外一端,然后回过头来苛刻地审视着这些对自己从小耳提面命的长辈。

圣祁的母亲……茵茵的谢将军……

无论是哪个孩子,哪怕现在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冉清桓颇有些自嘲地笑笑:将来都是会恨我的吧。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第二十二章 立夏之初

锦阳之行没有见到他预期想要见的人,却被不速之客找上门来,肖兆的来访让他想起了竹贤山上那一封小小的坟茔,八年没有见过凤瑾了,于是把泰伯三个人留在锦阳,冉清桓独自一人踏上了竹贤的荒郊。

走过他初次见到齐皊卿的地方,走过最后一次见到凤瑾的地方,跪坐在那方土地的前面。

当年和郑越撒酒疯时候散落在一边的空坛子已经大半被埋进了土里面,人迹罕至的林子中,仿佛能依稀辨别出当时的足迹……婵娟之外。

他指尖轻轻地划过那业已斑驳的字迹,一缕细细的香烛萦绕在周围,全是静谧。

感觉得到那个黑衣的男子就在不远的地方,两个人无论先前是敌是友,此刻都摒弃了交谈或者针锋相对,默不作声地怀念着同一个人。

因了在锦阳意想不到的耽搁,回去的路上便赶上了梅雨的头几天,冉清桓一行逃跑也似的赶路离开南方,终于在原本洪州的地界里看到了久违的太阳。

关节不爽利的男人觉得身上都要长蘑菇了,一路上受雨水的折磨,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下令放慢行程,这才让马和人都暂时喘了口气,他因而分外怀念起那些有飞机有火车的日子。

就这么辘辘地行了半个来月,终于回到了国都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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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是被人叫醒的,如同离京的时候一样,他们谁也没惊动,不声不响地便从相府的后门进去,然后他直奔自己的卧房泡了个澡,连口水都没喝就湿漉漉地一头栽在床上睡着了。

所以说,长途旅行是年轻人的事,这把老骨头是快报废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推门进来,气息极是熟悉,他便没有睁眼,那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哪有这样睡的,留神将来上了年纪头疼。”

冉清桓把头埋到被子里,好像缩成一团就听不见吵人的噪音了似的。

那人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好像是出门要了什么东西,又走到床前,小心地把他周起来,细细地擦着像水藻一样四处蔓延的长发。

冉清桓终于睡不下去了,睁开眼睛皱皱眉,直直地看着床顶,好像没反应过来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良久,才转转眼珠:“……郑越?”

“我看出来了,你的本质就是头猪。”郑越扯他的头发,撇撇嘴鉴定道。

冉清桓从他怀里坐起来,接过手巾开始虐待自己的头发,有些呆滞的表情精确地表明了主人现在的状况,一个哈欠打的眼泪差点流出来,这才稍微清醒了些。

“刚睡着就让你折腾醒了。”扰人清梦的郑越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被横了一眼。他眼睛里面带着水光,微微恼怒的神情说不出的孩子气,忍受了将近两个月的相思之苦的皇帝陛下立刻偷偷地吞了口口水,定定神,挥手在冉清桓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哎哟!”

“你累成这样,我不忍心碰你,别拿那种眼光勾引我!”郑越理直气壮且一本正经地说。

冉清桓噎了一下,刚醒过盹来脑子反应比较慢,愣是没想出来怎么回敬他,半天才低低地说了声“滚蛋”,耳根微微有些发红。

难得一次调戏成功,郑越更加心花怒放,蹬鼻子上脸地勾住他的腰,凑上前去在他脖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眯着眼睛道:“好香。”

如果冉清桓有像动物一样蓬松的毛的话,估计已经炸起来了。鸡皮疙瘩迅速地稍息立正站出来,他从某人的狼爪下挣脱出来,避之唯恐不及地跳到了一边的小柜子边上,头也不抬地给自己沏了壶浓茶。

好吧,就算这人偶尔有一次因为不清醒状态而害羞的姿态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郑越本来想再接再厉,却在看到他灌进去的茶水的成色的时候微微皱皱眉,过去按住他准备再倒一杯的手:“你怎么喝这么浓的茶?不知道自己胃不好么。”

冉清桓不怎么在意地挥挥手,示意没事,却乖乖地放下杯子:“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郑越撇撇嘴,有点委屈:“你回来晚了半个月,天天派人到你这里看,好容易今天回来了,这不是巴巴地就过来了,怎么着,还嫌我吵着你睡觉了?”

冉清桓却没有借机调侃郑越撒娇,他敲敲小几正色下来:“既然你来了,我也正好和你说说蓼水的事情——”

郑越叹了口气,不易察觉地露出些许心疼的神色,他一把拉起冉清桓,把他拽到床边上,抱在怀里强行按下,卷过被子来裹好两个人,然后拍拍他:“躺着说,说困了就睡,别太勉强,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冉清桓这回没有再挣扎,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

“我原先是想着,什么时候国库缓过来了,再到民间招募水利方面的人,把大堤修好,”他顿了顿,忽然话题转了一下,“不过你记不记得当年上华之行路过南蜀那边正闹水患的事情?”

“南蜀自来地方不好,否则当年以当年明锐的才智,就算是为了那个奸细,也断断不会败得那么惨。”郑越说话的时候胸腔自然微微地震动,这样的靠近和感觉很新鲜,消去了一开始勉强自己适应的窘迫,冉清桓几乎要在这样耳鬓厮磨一般的温暖气息下合上眼睛,灌进去的浓茶好像徒然失了效用。

为了让自己能更清醒一点地说正事,冉清桓悄悄地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拉到肩膀以下,可惜小动作立刻被郑越发现,男人瞪了他一眼,霸道地替他拉上,手臂更紧地固定住他的腰:“贪凉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还小么,自己不知道在意!”

“……哦,”冉清桓做了个鬼脸,轻咳一声继续道,“南蜀的水患,我是想着,多半是泾阳的大堤造成的。”

“嗯?”郑越不是很明白水利方面的事情。

“本来我也是不懂的,前一段时间看了你找来的孤本,我没猜错的话,作者就是当年修堤坝的人。”他顿了顿,叹息了一句,“姓黄,叫做敏之,燕祁人,真是天才,真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