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冉清桓为了兰子羽的事情暗中查访分心的时候,诸事全部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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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茵茵做脸的工程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冉清桓死缠烂打着郑越叫他给茵茵个名分。后者本来一开始还对这个小姑娘的身世来历有所怀疑,但是架不住他折腾,这人好不容易开口求点事情,虽然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于是毫无原则的皇帝大人最后还是点头了,只是对他投注到小姑娘身上过多的注意力表达了一下自己小小的不满。

临了,郑越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清桓,蓼水河运的事情,你就不用多费心了。”

“呃?”冉清桓顿住,他没有马上答复,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地笑笑,“你其实不用太……我还能吃了他们的亏么?”

他是放心不下蓼水的,可是郑越放心不下他——河运修筑耗资巨大,中间利益纠葛数不胜数,罗派和兰派……不,很快便要叫做裴派了,两拨人之间唯恐天下不乱者甚众,真到局面复杂起来,牵扯到谁都是不好说的事。

这个工程是块难啃的骨头,稍不留神便可能惹得一身骚。

郑越顺手拾起手边一打奏折拍了他的脑袋:“你自己给我算算,中书令大人,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钱?我从民间征集个懂水利做总督,随便给他个五品六品的又是多少俸禄?今天叫国相去修河道,明天便让巡抚去扫茅厕么?你真拿国库的银子不当银子。”

“可是蓼水……我还是放心不下。”

郑越笑了笑,不遗余力地打击他:“你放心不下也没办法,说真的冉清桓,就你那自己坐在书房里看了那么几本破书,走过一圈探查地形的半吊子,真就去主管了,能有多大作用?你还什么都能了呢。”

“……”冉清桓让他噎得肺疼,半天愣是没说出什么来。

郑越得意地笑,拍拍他的肩膀:“管好你的中书省,还有……”他忽然收敛了表情停了一下,然而这个“还有”后边,还有什么却没说出来,直到冉清桓等了半天没等到后文诧异地看着他的时候,才轻轻地撇撇嘴,“你要怎么样,想来我也拦不住你……可是,自己留心着。”

原来千言万语,便全在不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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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回到自己府上的时候,樱飔一封信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摊在他桌子上了,陆笑音窝在一边,盯着一份地图,旁边是一堆被它巨大的狼爪扒拉得乱七八糟的,来自尹玉英和江宁的信笺,闻声头也不抬。

冉清桓拆了樱飔的信,仔细看了看,又在一边提笔写下了什么,这才给自己倒了杯水,懒洋洋地坐在桌子上。旁边是如梦夫人的画像和一点点他炭笔勾勒出来的五官,一小篮子花瓣还是新鲜的,环儿按他的吩咐采集好放在这里,她心思细密,花瓣的颜色大小竟然都差不多。

不小心一抬袖子碰掉了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那本已经被翻得散了架子又重新糊起来的黄敏之孤本,冉清桓叹了一声放在一边,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郑越不让我插手蓼水,现在好像突然没什么事情做了一样。”

陆笑音淡淡地接道:“皇上不让大人插手,亦是为大人好。”

“可是……”

“大人不想想么,以皇上的手段,能容得他们控制南北命脉?能甘心把该进国库的税金让出

来?”陆笑音冷冷地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吾所见大人还嫩得很。”

早听说南边地方势力极大,乃至私屯军队护院,一旦南北贯穿了,倒霉的人可就多了……冉清桓目光有些茫然,难道郑越还能斩尽杀绝不成么?

事实证明,郑越就是斩尽杀绝——当然,这是后话。

只听陆笑音继续道:“况且,吾窃以为,大人这些日子还是莫要离京的好。”

冉清桓懒洋洋地挑了下眉表示疑问。

“吾观之江大人字里行间所提,恐怕这些日子晇於族要有动作。”

“什么?”冉清桓这回不烂泥似的瘫在那里了,从桌子上跳下来,也不嫌脏,就跪在地上,从狼爪下掏出江宁的信,脱口道,“不可能!”

晇於——地处北境,莽莽草原之上,原本是不成气候的一堆零散小聚居的家族群体,这些年中原混战,给了其机会,通过联姻、兼并、征战,几个大部落迅速崛起,以西南的赤旗、东北的白旗和西北的苍旗为执牛耳者,隐隐成了三足鼎立的形状。

而其中苍旗的首领,便是观其为之,就让冉清桓深深忌惮的那个塔克木里?恰图?巴奇。

“大人话莫要说满。”巨狼缓缓地道,尖利的爪子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连起了云苍山到穆图一线,“没留意到江大人说,最近云苍附近,多有晇於蛮子的踪迹么,都是壮年男子,恐怕是在暗中屯兵。”

冉清桓皱着眉头,一双眼睛迅速地扫过那封已经看过几遍的信笺,又对照地图思量了良久,这才说道:“不可能,老江说看服饰,像是苍旗的人,苍旗不可能跨过赤旗到中原捣乱……至少塔……塔那个什么的人不可能这样鲁莽。”他笃定,声音低了下去,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倒觉得像是赤旗的人在故布疑阵,或者……白旗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点大人倒是和吾所见略同。”陆笑音道。

“穆图和云苍山中间有麦子岭。”冉清桓顺手从桌子上抽了根笔,一只手撑在地上,点着地图上的一个刚好在陆笑音划的线中间穿过的地方,“这里有大景的屯兵,赤旗也好白旗也罢,一旦把战线拉在这里,很容易被截断。”

他运笔勾了个圈:“这是当时豹子在京城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商量到半夜才定出来的几个屯兵点,如没有意外……”

已经入了夏,冉清桓回家就换了便装,本身领口便开得大了些,此时几乎是趴在地上,头发被他拢到身后,陆笑音不小心偏了下头,却刚好瞥见他锁骨下面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痕,已经快要消退了,然而陆笑音毕竟曾经在世为人数十年,一眼便看出那是什么,目中神色数变。

冉清桓话说了一堆没听到回应,低头却刚好看到陆笑音盯着某个地方,即使一张狼面也难以遮掩他的复杂神色,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衣襟掩好,室中静谧无语,一时间说不出得尴尬起来。

良久,陆笑音才淡淡地说道:“蛮人若真有心屯兵奔袭,这些屯兵未必就够了。”

“前辈未免也太看不起大景的兵力了吧?”冉清桓微微扬扬眉,这回却是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再者赤旗也好,白旗也罢,我实在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个时候来我边地捣乱。”

陆笑音轻轻地嗤笑一声:“大人用的是中原人的心思,太多弯弯绕绕,反而想不明白蛮子们了么?吾只一句,信否悉听尊便——端午前后,西北必定有变。”他说完便扭头走了,也不解释,却在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低低地道,“吾此身既成大人家奴,本不该多言……”

冉清桓勉强笑笑:“这话说的,前辈有什么教诲,后学哪有不听的理?”

然而陆笑音回头,狼眼被光晃了,微微地眯起来,深深地看了冉清桓一眼,好像叹了句“好自为之”之类,又好像真一声都没言语。

晃晃头,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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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金銮殿的气氛一大早就不对,于卓光战战兢兢地出列,双手捧了一张窄窄的信笺,米四儿呈上去,郑越打开看看,却笑了。

他轻轻地拿在手里弹了一下:“诸位爱卿,你们猜于大人给朕看了什么东西?”

没人吱声。

郑越拖长了声音道:“兰爱卿,兰太傅——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在米大人那里?”

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兰子羽身上,鬓生华发的清俊男子缓缓跪倒,听着郑越漫不经心地道:“兰爱卿用钱可以和朕说,做什么去找米大人借呢,岂不是见外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十万两,米大人倒也真能拿出来。”他嘴角轻轻地勾了勾,“列位,说道勤俭持家,你们可真是不如了。”

这一天,是注定不能善了了的。

第三十四章 行人莫问当年事

你听得秋色打黄了金井梧桐,夜霜凉透了珠帘不卷。而今金殿开否谁人奉帚平明,团扇也过了今夏,何用共徘徊?

自是昭阳殿下捣衣声,白露堂中细草迹。

几人吊长信。

郑越神色晦暗不明,嘴角却兀自带笑,他忽然放下那封泛了黄的信笺,淡淡地说道:“前朝万盛年间,太傅只身到了上华,挖空心思钻营至上位,是为了我燕祁——后来京州破,庸帝自刎,说太傅是天下第一功臣也不为过。”他言语中竟然有了叹息的意味,兰子羽低低地埋着头,和所有人一起都静悄悄地听着他说。

“之后,和乐年间上华集会,朕恐逆贼西戎意图不轨,乃至太傅鞠躬尽瘁以身犯险,深入西戎,坐镇我西南江山——这些,朕都记得。”他看着兰子羽,复又是看着整个鸦雀无声的大殿,“不单朕记得,天下人全都记得……可是太傅,你这又是何苦呢?”

“就以此论,便是这金銮殿你都坐得——”他此言一出,众人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一片,郑越轻轻地叹息了一句,“你可是好生糊涂啊!”

任他语气悲恸如何,兰子羽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郑越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一般,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他将信纸拿起来晃了晃:“我们都是走过战乱的人,太傅,乱离人何种光景我们都亲眼看见过,如今江南水灾连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流民遍地而十室……去之八九也,朕每每午夜梦回都是满地饿殍、或有易子而食者,悲声萦绕不去,你就不动容么?!你就不动容么?!”后一句他低沉和缓的声调猛地提高,这一声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年轻的帝王靠在龙椅上,面上有说不出的疲颓颜色。

有人小声说道:“皇上,保重龙体。”

兰子羽双手撑在地上,显得有些粗粝的关节处泛着青白。

良久,郑越才闭上眼睛,累极了似的挥挥手,对米四儿道:“拿出来吧,给兰大人看看。”

米四儿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奏章,下了大殿的御阶,递到兰子羽面前:“大人请看……”

兰子羽动作迟缓地伸手接过,良久,才慢慢地打开。

激愤之情仿佛能从纸间透出来一般,这是一封檄文——讨逆臣兰子羽书……

逆臣,他忽然有些想笑,当年在上华为燕祁内应的时候,自己是个名满天下的逆臣贼子,却从来没人当面这样说过,而今,自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地一心为国为民,却当堂接过这纸文采斐然,却字字要命的讨逆贼兰子羽书,又是,何其讽刺。

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欺君罔上,鱼肉百姓——还有独揽朝政越俎代庖私结匪人僭越废礼草菅人命……

他没有细细阅读那些罪状,而是翻到了末尾,落款的阵容真是庞大——六部九卿的大名几乎全部横陈于上——罗广宇,张勋……这些不用说,还有裴志铭,刘平……世事变化,真是无常。他微微偏过头去看自己曾经的同僚好友,所有人都装作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低眉顺目,没有人敢和他目光相接。

这怪不得谁,众人各自泥菩萨过江,保住自己,才是最关键的。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众叛亲离,兰子羽仰头刚好对上郑越的目光,深深浅浅,全是看不清的东西。早年并肩作战的、看着长大的人……如今已经是,脚下踩着整个江山,不容任何人触犯龙鳞。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欣慰。

郑越摇摇头:“这封折子在朕这里压了数天了,朕承认自己有私心,就想这么压下来,无论如何念你劳苦功高,也要得上善终,可是——太傅,你太伤朕的心了……”他咬咬牙,“兰太傅,兰子羽大人,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兰子羽轻轻地笑笑:“吾皇圣明,该说的,皇上和各位大人都说了,罪臣无话。”

郑越最后深深地看着他,衣袖轻震:“来人,拿下……”

“皇上且慢!”终于有人站出来了,本来已经一步上前的侍卫看到这个人,情不自禁地都顿住脚步,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用眼光去请示皇上。

郑越摆摆手:“冉爱卿,有什么事?”

冉清桓指尖掐着一个小小的石子,他附近站着跪着的全是文官,谁都没看清楚这石子是从什么地方飞进来的、什么时候飞进来的。

他上前两步,刚好在与兰子羽平行的地方站定:“皇上,臣以为仅仅是这些东西便断定兰大人与河伯一案有牵扯,着实武断了些。”

适才种种罪名,罗列在一起都说得上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名无据,再严重不过是证明兰子羽在朝中人缘不好,了不起罢官免职杖责流放——但都不是致命的,冉清桓看得透彻,致命的一刀只在那三十万两的欠条上,兰子羽如果没有牵扯河伯一案,如果没有涉嫌贪污巨额国难财并将米自贤杀人灭口,那么一切都还是有转机的——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证明他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而真的没有关系的话,米自贤那里怎么会有他们三十万银两的来往证据。

冉清桓手指尖轻轻地晃了晃,小石子掉落下来:“皇上,事关重大,臣自作主张,还请皇上恕罪。”

“冉爱卿做了什么主张?”

“对于兰大人和米大人借银钱的一事,臣刚好知道些内幕,适才罔顾朝礼,私下通知人回府拿了些东西,方才家人不懂礼法,取来东西便不顾场合地把石子丢进朝堂,实在是目无王法,请皇上恕罪。”

郑越笑了笑:“非常时间非常对待,恕爱卿无罪,只是不知道……你所说内幕是什么,证据又是什么?”

“皇上不下旨意,未敢闯入朝会大殿。”

“米四儿,去,呈上来。”郑越点点头,扯动了一下嘴角,多少带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米四儿道声是,出了大殿,不一会回来,手上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另外一封信,双手呈给郑越,郑越接过来,嗤笑一声:“这可奇了,又是张借条,各位大人的薪俸莫非都不够花不成?”

“这倒不是,”这个时候还敢无知无觉地接话的人,除了冉清桓不做他想,“只是家长里短的,谁都偶尔有银钱周转不开的时候,同朝为官,私交好些的,有借有还,倒也不成什么大事,皇上您说是么?”

郑越点点头:“话是没错,可是,冉大人,你告诉朕,这三十万两的银子轻易来往,是居家过活来往的数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