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是来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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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格鲁奴隶出身,最后能成为三旗之一赤旗的首领,自然有他的道理。即使吉吉里的夜袭在他看来已经是天衣无缝,留守的守卫却丝毫未敢放松。

反而更严了些。

而这个时候,一队人正飞速地向这边行军,他们步伐几乎是一致的,无言的肃杀意弥漫开来。莫格鲁仿佛有感应一般,这一宿,他亲自上了城楼——远远地看见那个骑在马上的人,瘦削得如一杆钢枪。

莫格鲁的眼神凝了起来,这人的面孔还看不清,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死气——压抑得很深的死气,让他不禁战栗,老爷子用晇於语低声喝道:“戒备!有敌袭!”

冉清桓没想偷袭,没想快攻,他虽然极快地推进队伍,却在城下站定,泛着鳞片一般甲光的军队排开站在他身后,这是要来场硬仗了。

没有人叫阵,也没有人喝骂,士兵们连同冉清桓本人都静静地站着,胯 下战马也不动声色,抬头望着城上的人。赤旗的老首领几乎感觉得这未着甲,只穿了一件青色战衣的青年男子身上的压力,他沉默了一会:“列队出城,把那东西挂在旗杆上。”

城门洞开,身上画着狰狞图腾的蛮族人跟着他们须发皆白的老首领迎出,高高地挑起赤白两色的大旗,旗杆顶部挂着一颗人头——已经开始腐烂了的人头,枯草一般凌乱的头发从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垂下来,冉清桓抬起头来,以一种在莫格鲁看起来很奇怪的神色打量着那颗人头,然后端平了目光,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

莫格鲁瞳孔竟然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他低低地对着旁边的人说了句话,那人多半是个翻译,听了以后,操着古怪的中原官话大声喊道:“对面的人是谁?我们首领是赤旗的莫格鲁鹰王,你是谁?”

冉清桓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连舌头都捋不直,也配知道我是谁?”他弹了一下自己的刀鞘,指着旗杆上悬挂的人头,回头道:“都看见了吧?”

沉寂,巨大的沉寂。

“有跟过他的,还认识么?”

连呼吸都密集压抑起来,冉清桓点点头:“还认识就好,”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敌人,脊背没有一点弯度一般,“话不投机半句多,那还等什么?弓箭手赵旭!”

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人半跪下来,拉满弓,纹丝不动,只听冉清桓道:“把尹将军放下来,别伤了他,我记你一等功。”

赵旭猛地抬起手臂,高高地对准摇曳的旗杆上、至今未肯瞑目的头颅上吊着的绳子,羽箭划破空气,离弦而去,同时,冉清桓伸手将长刀拔出一半,重重地夹了马腹,良驹宝马,以不亚于那箭的速度冲了出去,面向千军万马般的晇於人,匹马只身。

这男人已经疯狂了。

莫格鲁和他的晇於族人们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就这么冲进来,有片刻的怔忡,这就够了,待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刀刃带起的风都锋利得能划开皮肤一般扑面而来,喊杀声就像遥远地下震颤引起的海啸。大景的男儿们为主将这样不要命的身先士卒所激,不知是谁先怒吼,不知是谁先咆哮——

晇於族人猝不及防,为这看似瘦削得不行的将军身上那种好像凝练了千百年一般的杀气震慑,本能地想要避其锋芒,冉清桓身形如同鬼魅,刀锋画了一个诡异的圆弧,那灰蒙蒙的刀刃划过人的身体、骨骼、肌肉,就好像没有阻力一样,没来的及退开的两个晇於男子一个被他劈掉了半个头,可笑地垂在一边,脑浆流到地上,另一个被拦腰截断,停顿了一下,血从腰上喷出了足有一丈远,溅得冉清桓的后背,头发上满是。

他没有回头。

莫格鲁反应过来怒喝道:“拦住他,拦住他!”

冉清桓听到他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大概知道他喊了什么,嘴角微微地往上瞥了一下,手腕缠住缰绳,五指猛地收缩——第一个勇敢地站在他面前的晇於族男子成了祭品,暗夜里没人看得清他指尖缠绕的银丝,他一抓一提,面前足有八尺高的人忽然成了提线木偶,四只一阵奇异的律动,蓦地,从躯体上分崩离析——

就是这样,尹豹子,我来接你回家,谁敢拦路,我便送他一程。

被刀丝割裂了的男子身上的血在地上汇成了一个挖坑,有人嘶声叫道:“妖术,妖术!”

这可帮了冉清桓大忙,草原人凶悍,但是迷信,看不见的刀远比看得见的有威慑力,他经过的地方,竟然出现了混乱。

莫格鲁用力抽打自己的马,他征战数十年,还从没有带过这样丢人的队伍,他甚至不再理会正激烈交战的中军,亲自冲冉清桓奔过去,身后十来个亲卫——都是两旗的精英了,立刻跟上。

莫格鲁大喝一声,马刀挥向冉清桓的后背,同时四个晇於族的男子从不同的角度跳出来,配合及其默契地扑向他,冉清桓前冲纵马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冷笑了一声,袖子里银色的指刀、五指上缠绕的刀丝,右手上横胸的长刀全部着了出去——

惨叫声就像是敌人给他的最高嘉许,莫格鲁背后一袭已经到了,冉清桓长刀猛拍马臀,战马吃痛,这一蹿竟蹿出一丈来远,堪堪地躲过莫格鲁那比人还长的斩马刀居高临下的劈砍,后背上的衣服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细细的血丝流下来,顷刻间将他后腰以下的衣服和马鞍染了个通红。

却甩下了莫格鲁。

第三十九章 故事

他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连眉头都未曾皱一皱。

后背的血水顺着马身上滴到地上,零零星星的一路,晇於的一个少年站在旗杆下,拿着尹玉英的人头,看着他就这样半身染血的修罗一般地呼啸而来,竟然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马长嘶,人已至。

冉清桓的头发散了开来,被血凝结在一起,不复飘逸,挡住半边脸,黑暗中那露出来一只眼睛,亮得叫人心惊胆寒,他挥手便砍向旗杆,锐不可当地一劈之下,晇於迎风飘摇的赤白双色旗应声而倒。

两军对垒而军旗被斩,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冉清桓才得手,片刻间有至少十来个人扑向他,都是红了眼不要命的,他硬架了几下,被迫从马上翻下来,刀丝像网一样撒出去,人缩到战马身下,躲过背后不知谁递过来的一刀。

宝马惨烈地长嘶一声,竟被这一刀几乎砍成两段,血泉涌出来,还冒着热气的内脏流了满地,硕大的身躯砸向冉清桓。

“操,孙子!”他短促地骂了一声,就地滚开,不知道哪里射来的冷箭,极险地擦过他的身体,将他衣服的一角钉在地上,战衣也禁不住这样的生拉硬拽,撕裂开来。

他这一滚,刚好滚到那抱着尹玉英人头的晇於族少年脚边,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少年还没回过神来,面前那骇人的男子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他粗重地喘息着,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戒备,脖子上便骤然一凉,少年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摸,沾了满手滚烫的液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自己生命的烫了手。

冉清桓将昔日同袍的头颅护在怀里,不知是在对尹玉英,抑或是自言自语道:“再拼一会,再拼一会,我们就赢了——”他青色战衣上尘土和血迹混在一起,破布似的挂在身上,抱着尹玉英的头,一只手受了限,索性弃了刀丝,猛地向一个方向冲杀过去。

长刀所指,清冷之处,似将月华都比了下去。

冉清桓从不曾这样亲自深入敌阵,这样拼命,如此嚣张,不是找死,必是有依仗的。

果然,片刻后一阵吼声响彻了整个夜空,烽火像是照亮了暗色天际,晇於族的精锐全被冉清桓带来的,人数不多却都不要命的将士们牵制,两翼自然薄弱,轻易地便叫这突然杀出的两队重骑给冲散了,首尾当即被截断。江宁终于来了,冉清桓这时间掐算得绝了。

……

屠杀到了天光大亮才终止,这场战役,以莫格鲁的狼狈逃窜告终,冉清桓伸手抹了一把脸,睫毛都好像是被血和汗糊住了,黏着在一起,格外沉重,视线都也有些模糊起来。

他接过身边不知是谁递过来的刀鞘,将刀刃在衣服上草草抹了一下,便还入了鞘,想挂回腰间,却发现自己已经说得上是衣不遮体了,哪还有地方挂刀?他笑了笑,干脆把不离身的刀扔进了旁边小兵的怀里:“拿着。”

这一说话才发现,嗓音已经哑得不行了,肋骨折了一根,大概是伤到了肺,呼吸间胸腔火辣辣的疼,后背的刀伤倒是没什么知觉了,只是失血过多,身体有些发冷,他默默地低下头,尹玉英好像正看着他一般,大大地睁着眼睛,脸上泛出的暗灰的死气,好像碰一碰就会化成飞灰,有的地方已经腐烂,还有没流净的脓水,带着浓浓的尸臭。

再没了吹胡子瞪眼时候的跳脱野性,没了拍着你肩膀大呼小叫的生气嚣张……叫人怎不悲恸欲绝!

冉清桓眼眶酸起来,他用力眨了两下,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合上尹玉英的眼睛,咬紧了牙关,发白的嘴唇却有些颤抖。

“将军,包扎一下吧。”江宁轻轻地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声,“李右将军回来了,生擒了白旗首领吉吉里,正在押送的路上,俘虏和伤亡人数马上就出来……”

他絮絮叨叨个不停,却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一眼他怀中熟悉的人头。麦子岭的城墙表面看上去有些破败不堪,但是它站在这里似乎已经千千万万年,守护着边关,如今、如今……却在我辈手里为外族所侵,惨遭蹂躏,这般恨,纵是大捷也难平复了。

江宁等了片刻,见冉清桓没有回音,忍不住又提醒道:“将军身上的伤不轻,还是包扎一下吧。”

冉清桓哑着声音应道:“死不了,脑袋不是还在脖子上顶着呢么……”他似乎想开个玩笑,说出口来却自己都发现了不合时宜,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叫人就在麦子岭立个墓,让他生生世世守在这里吧。”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他忽然想起了已经嫁作商人妇的林素素,那时候在锦阳,暗自替她不值过、悲悯过,如今看来,原来她才是正确的。

女子嫁人,男儿征战,有的时候都是要看命的,该你荣华富贵,该你空闺独守,该你班师还乡,该你埋骨异地……

一个传令兵过来,看着冉清桓的眼神有些敬畏:“将军,李右将军回来复命,生擒了白旗狗崽子吉吉里……”这小兵还年轻,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顺口骂出来,马上惊觉,住了口,小心地观察冉清桓神色。

冉清桓笑了笑,没说什么,脸上些许倦色:“这狗崽子还带回来干什么?老李真不嫌麻烦,就地炖了给兄弟们进补算了。”

传令兵跟着他傻乐起来,不那么拘谨了,想了想,又道:“李将军问您怎么处理。”

“我懒得看见他,先押着。”

“那老王八蛋莫格鲁呢?”

“老王八蛋?”冉清桓眯起眼睛,轻声说道,“当然是继续追——追到他家祖坟,也给我打。嘿……最好揍得他九泉之下连他老娘都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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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年未及五岁的小太子圣祁被迫早朝听政,可怜这孩子日日眼都睁不开,听天书似的站在一边,不停地磕头,还得站得笔杆条直的,看着都觉得作孽。世家十六名十岁以下的幼童进宫作为太子侍读,这中间有些人后来死于非命,有些人在父辈的精英们的熏陶下长成了参天大树,荫蔽天下,将大景一步一步地托向鼎盛——这都是后话了。

冉清桓以雷霆手段迅速收复了麦子岭并西北五城,消息迅速传到京里,郑越却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喜色,事实上他已经通过别的渠道更早地知道了,不单单是所谓的大捷……还有那个人只身入敌阵受伤的消息。

米四儿觑着郑越的脸色,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得感叹这些大人物们的心思都埋得太深,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退下了。

郑越望着自己的笔尖,发了一阵子呆,突然出手,朱笔箭一般地捅破了窗子飞出去,窗根底下有人轻叱一声,郑越愣了一下,摇摇头:“丫头,给朕把笔捡回来。”

樱飔推开窗户跳进来,手上拿着郑越打出去的笔:“笔尖毛了。”

郑越顿了顿:“走窗户的时候小心点,被侍卫们看见的话麻烦。”他言下之意并没有追究她鬼鬼祟祟擅闯皇宫的行为,“不过来得正好,朕正想找你。”

“去西北?”樱飔笑盈盈地站在一边,“皇上不放心他?”

郑越挑挑眉毛,忽然摇头笑了,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微微有些苦意,凉气仿佛已经入了骨,日前一场小雨竟然飘了几点雪花出来,算算日子,已经眼瞅着就要立冬了,上书房窗口的几株小树掉的叶子都没剩下几片了。

郑越从桌子上的夹层里面取出一封信,递给樱飔:“不是他的事情——你看看这个吧。”

樱飔接过来打开,目光猛地凝起来:“他去了西北?!真的?!”

郑越坐在桌案后,十指交叠起来:“这倒不难说,眼下西北战事胶着,这水要多浑有多浑,如果是朕——”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不定也是要惦记的。”

樱飔冷笑了一声:“皇上自比那老妖怪,还真是自贬身价得很。”

郑越似乎有些出神,没接她的话,自顾自地道:“那些年的事,你还记得么?”

“我化成骨头渣子也忘不了。”樱飔一字一顿地道。

郑越轻轻地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腕子上,樱飔看见,瞳孔忍不住缩了一缩,他这个动作曾有着特殊的意义,算而今,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了,她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皇上,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很怕你?”她盯着郑越的手腕,忽而摇摇头,“是真的怕你。”

郑越笑笑:“这又怎么说,修罗花也有怕的人?”

樱飔把密折交还给郑越:“我尤其怕你那个搭手腕的动作,”她笑了笑,躬身一礼,“属下这便准备去西北了,皇上自己保重。”

“慢!”郑越叫住她,犹豫了一下,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替我看看他伤得重不重。”

樱飔回过头来:“直到这些年,皇上开始把心思放在冉清桓身上开始,手段越发老辣了,我却忽然不那么怕你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说完,好像眨眼间身形便消失不见了。

郑越怔住,四下别无他人,他极缓极缓地叹出一口气来——

冉清桓,这人对于大景来说,是忠臣良将,文可定国,武能安邦,但是或者也没有那么重要,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他,几百年前照样有黄敏之之流一眼便看透了蓼水的根结,没有他,当年燕祁五大上将,哪个拿出来都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