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时候,西北的苍主迎来了一群奇特的客人。

几个女子,很美的女子,姹紫嫣红的衣衫,一眼望过去,看她们站在一起的样子,就好像群花绽放一般,萧条荒疏的冬日一下子被这样的色彩暖了起来。

然而这色彩美丽,却并不美好,她们身上有着某种说不出的违和感——狼王闻得到,那是鲜血的味道。

恐怕每一朵花,都是无数尸体作为肥料滋养起来的。

一个装了木头轮子的轮椅被推了出来,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这是个老者,形容极度的枯槁,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脸上沟壑丛生,刀剑留下的和岁月留下的混杂在一起,纠缠如命运的轨迹一般,然而最诡异的是他的衣服,那是一件大红的袍子,袍子上面绣满了各种各样,本应开在不同季节里的花——肩上是梅,胸前的是菊,后背的是斗艳似的的梨花桃花,前襟分毫毕现的玉簪,袖子上真的一般的蝴蝶兰……姹紫嫣红,还有一双脚上套着的鞋,上面大片大片的樱花,灼人眼般的开着。

塔里木里慎重地打量着他:“尊贵的客人,不知道你从哪里来?”

老者开口答道:“久闻苍主盛名,我等南疆而来,是特意给苍主送礼的。”这声音尖锐极了,刮得人耳膜疼,塔里木里这才注意到,这人大概已经不能被称为是男人了。

见多识广的晇於莫罕王竟因为听了他一句话而冒了些鸡皮疙瘩出来,他停顿了一下:“尊驾怎么称呼?”

老者冷笑一声:“老朽早就是该入土的人了,心里揣着仇恨堵在这里下不去阎罗殿,想来苍主觊觎中原久矣,有些人有些事,还是该有所耳闻的。”他猛地拔高了声音,赫鲁忍不住微微后退了一步,伸手要堵住自己的耳朵,只听他说道,“不知苍主有没有听过前朝燕祁三殿下坐下的十七花奴?”

塔里木里想了想,谦恭地说道:“想来是燕祁王宫的秘史吧,我是没听过的,若说燕祁的人……”他看了看老者的脚,笑了笑,目光却极凝重,“我也是会写一些个中原文字的,听说有个极厉害的女杀手,被称为江南第一人,名字叫做樱飔,这两个字都极难写,但若我没记错,似乎樱,便指的是客人脚下的花了。不知道你说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樱飔的名字仿佛刺激到了老者,他尖声笑起来,枯木一般的手掌用力地敲着木轮椅的扶手:“樱飔!樱飔!怎么能忘了这小贱人?!怎么能和她没有关系……哈哈哈哈!”他这一笑不要紧,在场的所有晇於族人都不顾形象地捂住耳朵,唯有塔里木里好奇地期待着他的话。

蓦地,老者的笑声停顿了下来,好像被人掐着脖子硬是止住一样,他睁开双眼,眼珠竟是被人捣烂了的,煞是骇人,绕是蛮族人胆大粗犷,也忍不住面面相觑,脊背发寒,只听他放轻了声音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不知道苍主有没有兴趣,慢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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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大律万盛年间,燕祁先王名矫,生四子,长子名慈,次子名璟,三子名函,四子名越。

长子郑慈和四子郑越乃是嫡出,郑慈为燕祁世子,十五岁上不幸早夭,宫中秘史,这郑慈死的并不干净。

那年夏天,锦阳的天气是极热,郑越被暑气熏了,有些个中暑征兆,郑慈体恤母妃,一个人看护年仅四岁的幼弟。中午当儿下人们照理遵太医嘱送了草药汤来,郑越年幼嫌苦,喝了一口便吐出来,趁着自己母妃不在,又依仗自己大哥好说话,于是撒娇,怎么哄都不肯喝了。

郑慈这人,算得上是人如其名了,虽然因了出身,又是长子,被立为燕祁世子,却是宽厚有余而手段魄力均不足的。他自来心疼这小了十多岁的弟弟,怕他被母亲责骂,便端过来替他喝了下去,谁知还没过片刻,郑慈忽然浑身抽搐,七窍流血地倒在地上,太医来的时候,这人便已经不行了。

锦阳王郑矫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宫中忙乱成一团,锦阳王后赵氏抚着长子身体哭得死去活来,一口气没上来竟晕死过去。

那时候谁也没注意到仿佛已经被吓傻的郑越,他竟然没有哭,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等着宫女过来把他抱到一边——

燕祁传统,向来是立嫡不立长,这事情最后,是以瑾王妃穆氏被抄家腰斩终结——苍主莫嫌我啰嗦,这事情看似是中原宫斗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桥段,却同时成全了两个人,一个是因了长兄夭折而被立为世子的郑越,一个,便是三殿下郑函。

穆氏之子,便是三殿下,郑矫念其年尚幼,又是自己的骨血,瑾王妃满门抄斩,独独剩了他一人未被波及。

穆氏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有人要毒死一个四岁的孩子——还是原本没有继承权的孩子,全都不得而知,哼哼,最是无情帝王家,自来是不错的。

这一年,三殿下九岁,站起来恐怕还不到苍主胸口高的孩子,却被逼着一夜长大了。

一夜长大,就是刹那间学会韬光养晦,学会卑躬屈膝,学会忍辱负重,学会装疯卖傻——五年后,机缘巧合,三殿下结识老朽,老朽感其心胸才智,怜其命途多舛,便带着手下的十七花奴投奔了他。

此时,锦阳二王子郑璟的势力一天强似一天,夺嫡之争,开始由暗潮汹涌,渐渐浮出水面来,虽说名义上的燕祁世子是郑越,却没有人把这不起眼的,尚不满十岁的小娃娃放在眼里,他在我们所有人眼里,只是个随时可以拿下去的傀儡。

于是这场战争里面,第二个牺牲的人,就是燕王后赵氏了。

赵氏不是一个很有见识很有心机的女人,她之所以能登上显赫的位置,不过是因为娘家的渊源,以及和郑矫的情分。

郑矫已经年老了,偌大的燕祁,朝臣和儿子们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于是狼子野心的老二郑璟忍不住剥下了伪装,他采取了一个非常直接的方法,暗中令其爪牙,禁军首领孙提,带着几千禁军制造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直接逼宫,围困了中宫。

名义上是冲着赵氏去的,孙提带着一纸罪状书,大声宣读了赵氏十五宗罪名,要当场捉拿王妃,行废立之事——这是反了,但是郑矫对这无能为力。

却是我们的好机会,郑璟是个废物,徒有大好的家底罢了,我们抓住了这次机会,带着自己的人进宫靖难,捉拿了叛军首领孙提,解了中宫之困,本来可以一举端了老二的势力,却不想孙提竟是条硬汉,宁肯自尽也不供出背后主使。

事已至此,若是就这么完了,谁心里都不甘心,于是老朽给三殿下献了一策,派十七花奴中的木兰影趁夜潜进宫去,做了王妃赵氏——叫郑璟明里暗里坐实了谋害王妃意图夺嫡的罪名,而世子郑越年幼,要为母报仇,定然只能依附于三殿下,控制了这名义上的世子,燕祁还愁不在掌中么?

哼哼,事后果如老朽所料,郑越没主意的孩子似的,没过几天,便亲自到了三殿下府上哭诉……只是,我们都没想到、没想到……”

到这里,老人沉默了下去,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塔里木里忍不住追问道:“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当成狗崽子养大的东西,竟是一匹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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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回去告诉太后,就说朕在这看着,没事的——还有告诉各位大人,明日早朝暂停一次。”郑越轻轻地吩咐道,眼睛却片刻不离床上的人,“郑泰……你也出去吧,到了换药的点钟过来知会一声,朕来就行。”

郑泰犹豫了一下,道声“是”,弯着腰退出去了。

米四儿顿了顿:“皇上,您多保重龙体,太医说老……大人这是连日伤势失调,又加上一时气火攻了心,用药慢慢调理便没事了,您别……”

“朕知道,又不聋。”郑越打断他,仍是连眼神都没匀给他一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杵在这,是要抗旨么?”他口气不耐烦,拿着汗巾轻轻地给冉清桓擦脸的动作却格外轻柔,好像这人的皮肉吹弹便能破了似的。

米四儿咽了口口水,想了想没敢再说话,低头出去了,临走把门扉轻轻地合上。

郑越脸上漫不经心镇定自若的神色在这一瞬间垮了下去,后背塌成了一个极累的弯曲弧度,他紧紧地攥着冉清桓的一只手——平日里虽说有些发凉,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仿佛都是干燥而有力的手,此时软软地任他捏着,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一根一根清晰的透出来。

他的身体却微微地颤抖起来,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郑越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拨开冉清桓额头上一缕头发,揉开他好像还皱着的眉头,手指顺着他脸的轮廓描绘下来,扫过眉眼,鼻梁,嘴唇……哑着声音低低地道:“冉清桓,你不是东西,想吓死我啊……”

这里说话,没人会听到,包括他……

郑越忍不住有种想把胸中憋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快的冲动:“你猜,你当着满朝文武十万将士的面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想起了谁……嘿,你这么老实做什么,我说话的时候你不打断,一时还真不习惯,”他拍拍冉清桓的脸,叹了口气,转成用手背轻轻地磨蹭,“想起了我哥……我还以为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他俯下身去,闭上眼睛在冉清桓的额角亲了一下,睫毛微微地抖动着,嘴角带着笑意,脸色却惨白得吓人,好像比躺着的那位还要憔悴:“我四岁,他喝了我的药——原本该我喝下去的药……然后他替我流了很多血,黑乎乎的,满脸都是,替我倒下去……替我死了……那时候他就像是我偷偷遛进厨房见着的,濒死的鱼虾一般,剧烈地抽,然后不动了,死气就一点点爬上他的脸……”

停顿了一下,他笑出声来:“你说我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呢?”

原来将近三十年过去了,那恐惧从来没有消失,却在心里生了根。

四十四章 旧而往、来而前

天光阑珊,万籁岑寂,这一刻回首,原来无论是看得开的抑或看不开的,那些东西大多都面孔模糊了,当时的种种激烈情绪,全都像是被大水冲了,斑斑驳驳的只剩下零星存在的影子,唯有一场又一场的离合,走马灯似的上映,到而今,却依旧悲从中来——古人说,生如浮萍,尽是他乡逆旅客,原是不错的。

郑越觉得自己的思绪就像是藤蔓一般,延伸到每一个他不愿意回想不愿意看到的角落里,很快的,便牵扯出另一个人。

“还有我母妃,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旁边看着,”他把手插进冉清桓的头发里面,一下一下地顺着,“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这些年除了樱飔丫头,谁都不知道,我说给你听,你却连点反映都不给。”

郑越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像茫茫然一片,什么都没有想:“那刺客做的实在不漂亮,竟然惊动了侍卫,虽然只有片刻,快到等不及招来宫中其它守卫……我当时年纪不大,担心她白天受了惊吓,晚上特意留下来陪着她,现在想起来,非但没帮上什么忙,大概还成了累赘吧。”

他笑了起来,摇摇头:“她将我藏在床下,那地方实在窄小得很,勉强能塞进个孩子,然后……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若是冉清桓听得到,这答案大概已经不用再猜了。

“刺客穿着一双绣工极好的绣花鞋,几天以后,我在三哥郑函那里看见了这双鞋……可是我不能说,因为没有人信我,也因为我斗不过他。”他幽幽地说道,“然后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无依无靠,全心全意信任郑函,温吞的孩子,你大概只知道樱飔丫头养了个不存在的人在身边,我却是养了个不存在的人在身上——一养就是七年。”

“七年……从九岁到十六岁……真是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年月……”

郑越倏地住了嘴,再说不下去了,他一生到此不过三十载岁月,少年时一己之力隐忍数年后平了燕祁夺嫡内乱,以雷霆手段,瞬息之间便将哥哥们的势力洗刷了干净;青年时自南而北,扫平了九州大地,序八州而朝同列,坐在了权力的顶峰,建立了这个伟大的朝代,前后五百年间,再无人能超越他的功勋,为后人称颂为千古一帝——

而今,这世界上似乎没什么可以威胁到他,没什么是不能被他控制的了,命运却再一次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打击,让这放眼天下无人敢违命的人重温幼年时候无能为力的感觉,冉清桓直挺挺地扑倒在他怀里的时候,那泛着不正常青色的嘴唇和脸色,仿佛一下子拉开了深藏已久的记忆的闸门,郑越木然地接住他,身上的血在那一瞬间,凉透了。

长兄郑慈和亲母赵氏,他们都是这样倒在他面前的,由生到死,那点滴的细节全都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或许征服过无数的鹰狼之辈,踏平过无数的山川险阻,却没能保护得了真正在意的人——

“明知道有穿肠的毒药在每日的茶水里,我喝了,明知道杀母的仇人在眼前,我忍了,这么多年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

广泽大帝,原也不过是个活得窝囊的男人,

忽然,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伴着低低的叹息声,在郑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握着冉清桓的手被反握住。

冉清桓只是以一种,从来都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温柔神色看着郑越,没有说话。

郑越呆了一下,几乎惊得跳了起来,有些慌乱地按住冉清桓的肩,语速极快地一叠声问道:“你要水喝么?还有哪里痛?不要乱动,等我去叫郑泰……”

冉清桓用眼神示意他端水过来,郑越忙倒了一杯,试了温度后喂到他嘴里。

白瓷的杯子见了底,冉清桓才清清嗓子,开口道:“行了,不至于的,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让老伯歇着吧。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我有那么柔弱么?再说一路都这么忍过来了,可见也没什么大事……”他忽然打住,想起了什么似的捂住脸,“这回可真是丢人现眼了——”

听他这一番话,调侃自嘲水平发挥正常,没有半分刚刚醒过来的迷茫,郑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你醒了多久了?”

“不长,”冉清桓被抓了现行似的,有些尴尬地笑笑,把杯子放在一边老老实实坦白,“不过也不短了,从你开始念叨的时候,我就一直听着了。”

郑越移开目光,仿佛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冉清桓嗤笑一声,颇有些得意似的:“要不你也不肯说出来。”

他往床里挪了挪,不知道是牵动了痛处还是怎么的,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不忿道:“老伯这是什么狗皮膏药,咋比不上还疼?”

“你瞎折腾什么?!”郑越皱眉呵斥,“不疼能好么,你那伤口都快烂了——冉清桓我让你别乱动,听不懂人话么?”

冉清桓嬉皮笑脸,知道他色厉内荏,根本不吃他那套,捧起郑越的手搓了搓:“看这爪子凉的——上来我抱抱,西北那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呆了那么长时间,可想媳妇了。”

郑越拍开他的咸猪手,却仍然依言脱了鞋,贴着他半躺半靠在床头,把笑得贼兮兮不老实的人塞进被子里,本来想把他直接镇压下去,又想起这家伙身上开了几个口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小心地勾住他的腰,避开纱布裹着的地方,贡献了半个身子给他垫着。

最后瞪了冉清桓一眼:“躺好,老实点,少废话!”

所以说皇帝陛下,最不缺的就是气势,这一串命令下的,一气呵成,简单易懂。

冉清桓这没心没肺的倒霉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停顿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道:“我说……这些事情,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郑越好几日没休息好了,此时担惊受怕再加上之前勾起了不好的回忆,情绪颇为不稳定,已经有点乏了,闭着眼睛靠在那里养神,闻言睁开一条缝,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不屑道:“告诉你有什么用?自己那点事还折腾不清楚呢。”

冉清桓半天没说话,看不出什么表情,盯着郑越前襟的眼神却压抑得很,良久才叹了口气,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老子真伤心啊。”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