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来的微汗——纯是被恶心出来的,瞪了他一眼,却再没敢坐在地上,也找了块大石头跳上去:“还没完没了了!”

他们在这号称六道山林的地方转了半天,这样的突袭已经遇到了不下三十回,大概是肖兆身上鬼气太重,恶心的东西每次都只纠缠冉清桓一个人,实在让他苦不堪言。

这是片不折不扣的鬼蜮,九州的任何一版地图上都找不到这个地方,没有阳光,没有生命,只有大片的沼泽,泥坑,土地,石块,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怪物。问肖兆,那位大爷装得大尾巴狼似的来一句“六道本在人心”,就这么给搪塞过去。

肖兆看着他笑道:“才到地狱道而已,眼下还没走出去,我估摸着,前边不远就能到饿鬼道了,这便受不得了么?”

冉清桓重重地躺倒在大石上,也不管冰冷刺骨的石头磨得骨头疼,半天憋出一句:“前辈究竟把我带来干什么的?当拖累么?”

肖兆歪着头打量他:“我原是想着,你之前敢和我那样叫板,起码也是有些底气的,叫你来有个照应,谁成想你就只有生个火的本事。”他故意似的叹了口气,“怎么瑾竟什么都没教会你?”

冉清桓一只手捂住脸,闷声道:“之前勉强填鸭似的教会了些基本的,后来不是被他收去了么,七八年不用,鬼还记得……也就剩生火的小把戏了,再说我要是那么神通广大,打仗还用得着亲自上阵挨刀么?念个什么咒吹阵大风把人都刮跑得了……”他的话突然被打断,手背上湿漉漉地,放下手一看,正好跟一个怪物大眼瞪小眼,滴在手上的竟然是怪物身上的尸水,冉清桓一声惨叫,“姑姥姥的还来!你娘没教过你别把哈喇子满地洒么?!”

肖兆不单不搭个手,还看猴戏似的笑盈盈地解说:“地狱道的众生,并不由母胎所出,亦非因卵而出,而是化生出的,没娘教的。”他眯起眼睛,邪佞之气稍减,看着那平日里城府极深的年轻人没形象地骂骂咧咧上蹿下跳,竟然愉快得很。

带上你……是因为寂寞啊。孩子究竟是孩子,有时候真是很难体会到上了年纪的人的心思。

他思量着,神色间闪烁的愉快掺杂了一丝极细的忧伤情绪,直直地望着远处昏黄黯淡的天光,火焰在他面前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把那张几无瑕疵的俊美的脸庞映照得柔和极了,与周遭此起彼伏的鬼怪相互映衬着,却是说不出的诡异,肖兆轻轻地念叨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

“不歇了!上路上路!”冉清桓狠狠地擦着自己的右手,好像要把手背上搓掉一层皮。他没什么洁癖,不过估计这段时间得用左手吃饭了,真是不咬人恶心死人。

肖兆纵容地住了口,直起身来拍打拍打自己的衣服:“好,这边。”

地狱道里漫无天日,怪物们不单偷袭,还自相残杀,这东西虽然笨,互砍起来却有些双刀门的架势,半点都不含糊,肖兆说他们永远也不会死去,只能经年累月地忍受不断被杀害的痛苦,亿万年无法出离,传说都是众生遭受了肢解,烹煮等等酷刑而幻化出来的。

冉清桓有些沉默,原来六道轮回,是这样残酷的事情,究竟生前恶业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被判死后堕入这样的境地呢?生无尊严,死无解脱……

天色渐渐转了个颜色,虽然仍然晦暗,却好似略微清朗了些,怪物出没慢慢减少,以至最后看不见了,肖兆看了看四周多出来的溪流、树林,对他说道:“这是到了饿鬼道了。”回头见冉清桓忍不住条件反射地将手缩回袖子戒备起来,又忍不住笑了笑,“倒也没什么,饿鬼道的东西其实可怜得很,又有些智力,你身上杀伐气太重,他们应该感觉得出,不敢近你身的。”

他话音还没落,远远近近的挺着大肚子的身影便冒出来,好像怕着什么似的,瑟缩地看着两个人,不敢近身。这些东西多少能看出人形来,四肢细瘦得好像麻杆,脸上有种让人看了胆战心惊的表情——是食欲,饿到极致的人才有这样的表情。

冉清桓缩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地拿出来:“听说生于饿鬼道中的因缘,除了共通的不善业外,也特别与不肯施舍助人、偷盗或见难不救之业因有关,真的假的?”

肖兆好像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似的,回头对他眨眨眼睛:“这话打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好笑了。”

冉清桓一愣,只听他接着道:“冉大人啊,我可问你一句,世间黑黄种种你都不曾见到么?若是这么说,岂非都是要入饿鬼道的?”

“那……这些……”

肖兆的表情有些古怪:“你现在看的是恶道,等你见了三善道便明白了。”

正说着,猛地路边跳出一只极幼小的饿鬼,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饿得极了,张口便向冉清桓伸出来的手臂咬去,它脸上那副表情实在可怖,冉清桓一惊,五指下意识地一动,弹出了刀丝,想不到他身于道中,饿鬼于他竟是有实体的,这一下直把面前的小鬼割裂成了八九块,四面八方立刻爬出来无数丑陋的身影,将尸体分而食之,他们大快朵颐,下咽以后却好似五脏六腑都被煎烤一般痛苦地翻滚起来。

冉清桓往后退了一步,鬼蜮里的存在,有时候是让人触目惊心的。

肖兆叹了口气,拉起他:“快走,你闯祸了。”

“什……”冉清桓对这些东西浅尝辄止地了解一些,毕竟不深,一时没反应过来,却听见身后一声痛极了似的长嘶,竟似是比这些饱受腹中煎熬在地上打滚的东西还要痛苦一般,还不待他回头,肖兆忽然一把护住他,袍袖挥动间一道极亮的光冲了出去,在两人面前拢成一道晃眼的光墙。

冉清桓眯起眼睛望过去,只见一个成人大小似的饿鬼不停地往光墙上冲撞着,每碰到那墙,身上便好像烧焦了似的地冒着烟,它感觉不到一般,仍然张牙舞爪地向他们一次一次地扑过来,不死不休。

肖兆没回头,只是拉着他往前走,口中道:“这是外障鬼,母性极重,你杀了它的孩子,它自然要找你拼命……此道中尽是低等的东西,凡事依照本能,却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冉清桓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再往前,天亮了起来,遥望天际,竟能看见蓝天上飘着不多的几片云彩,日光洒在人的身上,冉清桓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走了一整天的路,似乎应该已经是晚上了,却又有些恍惚,深处六道轮回之中,见过种种劫数,时间仿佛是不存在的。

肖兆叹道:“畜生道了。”

鸟鸣山涧中,入眼处尽是山水秀丽,草木莺歌,甚至偶尔有蝶飞兔走,偏过头能望见大海,沙鸥与孤鹜,秋水连汪洋,长天一色。

世间一切自然山川似乎都尽收眼底,变幻莫测,冉清桓刚刚从饿鬼道里走出来,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世为人一般,果然畜生道是三恶道中受苦最少的地方。”

肖兆异常地沉默,没有接他的话,冉清桓忽然想到了如梦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嗯……那个谁,是什么?”他问完自己也觉得不对,苦笑了一下,怎么称呼她呢,叫先母?总觉得自作多情了,毕竟人家留着这身体原本是为了夺舍用的,没成想自己阴差阳错地活了。

咳……活了,这话好像更别扭了。

静默了一下,肖兆才说道:“白狐,她是天生的九尾狐,不世天妖。”

冉清桓想起当初樱飔戏称他为“冉狐狸”,心里怎么琢磨怎么不舒服。

肖兆扬扬下巴:“你看。”

此道中,好像是个不停地翻滚变化着的世界,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风雪交加,冉清桓随着肖兆放慢了脚步,万里河山的美好下,他看见了有猎杀,有争夺,有亡命。

还有那一瞬间的初生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起来,然后飞出尺寸远,开始衰老,最后枯萎、死亡,腐烂化入泥土的虫。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八千年玉老,云荒沧海,枯木桑田。

肖兆说道:“你看它们的眼神了么,畜生道不苦么?有了爱憎贪痴嗔,哪个能不苦?”

冉清桓吃不准他在说谁,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没吱声。

畜生道之后,便是人道了……

第五十五章 善恶者

黑暗中一只枯槁的手伸过来拉住他的衣摆,他一惊,下意识地去卡那手的脉门,一击即中,被抓住的手软软地垂下去,他心里却蓦地一凉,脱口道:“清桓……”

眼前漆黑的雾气慢慢散开,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掌中攥着的手腕消失了,他追上去,那人影却远远近近地怎么都追不上,他忍不住大声喊道:“清桓!”

人影慢慢地回过头来,却不是冉清桓的脸,那脸苍白得吓人,只有一张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嘴唇,妖异地裂开冲他一笑,瞬间被周遭扑上来的黑影吞没。

郑越猛地惊醒,心跳如雷。

他抹了一下额头,有些微汗,轻轻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重新躺下——是梦,只是个噩梦而已。

才要接着休息,窗外却忽然响起阵急促的脚步,接着有人急声道:“皇上,不好了,大巫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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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你在人世三十年,告诉我人是什么?配得上善道么?”

“……我不知道。”

人道,青天白日,山水人家,车水马龙,纷呈风景。有受穷的,有富贵的,有为善的,有作恶的。

两人坐在一家酒楼里歇脚,肖兆端起酒杯,被冉清桓一把按住。

肖兆挑挑眉笑了一下,不理会他神色凝重,猝不及防地一口将酒盅里的东西吞了下去,眼角扫过贼眉鼠眼往这边看的店小二,说不清是什么神色,轻蔑得紧,却也苦得紧:“人间的雕虫小技,我还在乎这个?”

冉清桓愣了一下,放下手,收敛了神色,这么一路走来,不知为什么,对眼前这人的敌意竟一点一点淡去,刚刚见他拿起放了药的酒杯,竟下意识地为他起了急,他自嘲似的摇摇头:“也是,肖前辈么,还能在乎这个?”

肖兆没理会他言语里稍许的夹枪带棒,目光定定地盯着窗外:“你家那位皇帝,可不是个省心的主,你自讨苦吃么?”

冉清桓皱了皱眉,敷衍地笑道:“省心不省心也就是他了,谁让我栽他手里了呢?”他顿了顿,将话题转了开去,“不往前走么,在这黑店里干什么?”

“等着,等人家来找我们,”肖兆语焉不详地轻声道,“你们两个人,若是你死我活地斗个一生一世,还有些看头,非要黏在一起做什么?”

冉清桓有些不悦,表情克制着,语气却冷了下来:“又不是唱戏给谁看的,再说我有什么要跟他争斗的?”

肖兆扭过头来,带着笑意看着他:“怎么,不愿意我多说么?”

冉清桓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私事。”

肖兆摇摇头,住了口,好像不怎么介意似的,神色却有些难言的落寞,两个人心思各异,相对无言地对面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也不知道挨了多久,直到火烧云升腾起来,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华灯初上,夜深千帐,红尘万里。

肖兆这才放下酒杯,难得的眼神竟然重了些:“来了。”

冉清桓倏地一惊,站起来侧身靠在窗边,腰间刀半出鞘。

此时地下传来细微的响动,随即一点一点地,响动大了起来,这动静他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千军万马奔腾沸腾的声音。

背后杀气袭来,冉清桓没回头,反手将长刀抽出来,回挡“呛啷”一声,有人惨叫,丢开手上兵刃,这一下相撞,竟把刺客的虎口震裂了开。

肖兆起身:“别客气了,冲我们来的。”

冉清桓皱皱眉,有些疑惑,但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候,眼看着已经有人冲杀进了街道——至于么,就为了两个人,这么大动静!他环视了一下,沉声道:“上屋顶。”

肖兆竟然还是不慌不忙地笑:“也罢,这段路,我听你的了。”

无论是老妖怪肖兆还是冉清桓,都绝对是伸手迅捷型的,要不知不觉地登上屋顶再容易不过,这酒楼刚好是附近最高点,不知道肖兆是不是早料到有这么一手,特意等在这里的,期间有不怕死的刺客两三只,被冉清桓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反正不能指望那看戏似的闲庭信步的肖兆大爷。

登得高方能望得远,这一看方知,烟尘四起,狭长的接道上第一批人冲了进来,身后是浩浩茫茫的队伍,看不到头尾,这些人脚步杂乱,无甚章法,却都红了眼睛不要命的似的,手上的兵器各异,刀枪棒戟十八班差不多全乎了。

冉清桓这才喘了口气,不确定地问了一声:“冲我们来的……不会吧?”

肖兆点点头:“他们几路人会合的地方就是这家酒楼,难道你没注意到,这里除了我们以外已经没有别人了么?”他不慌不忙地问道,“现在怎么办?”

“先在屋顶上躲一会,没看见领头的,多半是乌合之众,反正他们在下我们在上,就算被发现了也有时间逃,”冉清桓目光一扫,心里对周围的地形有了个数,“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得罪什么人了?”

肖兆笑了笑:“傻孩子,我们是冲引魂灯来的,对他们来说是坏人啊。”

“引魂灯?你的意思是这鬼地方和引魂灯是有关的?我们拿了那灯他们会怎么样,就都消失不见了?” 冉清桓心下快速转念,“不,不对,刚刚在三恶道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东西带着特别的目的攻击我们,都是出于本能,如果这里是人道的话,按理都就应该都是普通人,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来意的?又是怎么看出我们不是这里的人的?”

肖兆一愣,没反应过来似的应了一句:“嗯?”

冉清桓不理会他,继续低声道:“你看这等乌合之众,好像全凭怒意情绪撑着,没有章法,应该不是什么军队,但是又似乎是有组织的,什么人在组织?”

肖兆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接道:“什么人?”

冉清桓皱皱眉,迟疑了一下:“天道或者修罗道……应该有能感觉到我们闯进来的高人,这人应该很有煽动力,如果是天人的话,倒是说得通。”

肖兆笑道:“怎么了,大将军难道还将这不会指挥的‘高人’放在眼里么?”

冉清桓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下面的人疯了一样地打砸,四处搜索,甚至自己人和自己人发生冲突,混乱做一团,沉吟道:“不是,你看这城中街道极为狭长,巷战守城还容易,这么多人骤然冲进来,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再者没有人主导,也就是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看这些人是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