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觉得,如果自己不存在,那大概对大家都是个解脱……爹爹说过,死不是勇敢,活着也不是勇敢,当活的时候不放弃生命,值得的时候也不吝一死,才是真豪杰。

她希望爹爹身体好好的,将来膝下有别的孩子替她尽孝,希望小竹姐姐能嫁一个像米四儿大哥那么忠厚老实的好人,希望环儿阿姨不要在每年的同一个时间祭奠一个死了的人、久久不肯找寻自己的归宿,希望皇上的江山稳稳当当的,圣祁他们这帮心眼奇多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接过国家的担子,希望……

正这当,她猛地看见镇纸下面压着什么东西,心里微微一动,鬼使神差地移开了镇纸,那东西竟然自己会动,忽悠忽悠地飞起来,停在她面前,正是冉清桓那年去泾阳路上做的纸鹤,一模一样的!

茵茵屏住呼吸,伸手将纸鹤拿在手里,小心地打开,里面极娟秀好看的陌生字体只写了一句话:

何必执迷留恋人间。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爹爹,这些年相依为命,衣食住行乃至读书写字都是你经手,纵不是亲生,也难报此三春晖。茵茵全记着,来世再报答……可若是因为这生死桥、因为这冷如寒冰的言语、因为茵茵而害了你,便是来世、十世、百世也报不完了。

当活的时候不放弃生命,值得的时候也不吝一死……

米四儿急匆匆地闯入宫中,郑越正看着什么东西,抬头见了他,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米四儿脸上有喜色:“皇上,这回好了,我听人报说,老大回来了,那时候已经进了城,估摸着马上便到府上……”

郑越手一哆嗦,碰翻了茶杯,米四儿话没说完,愕然地望着他——怎么,老大回来不好么?

郑越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回好了,这段时间折腾得朕不行,他回来总算有人替朕当冤大头了不是?着人备车,朕这就去大公府看看。”

米四儿没心没肺,只当皇上是高兴,应了一声便飞身出去。

梁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樱飔口气淡淡地道:“皇上大可不必担心,米四儿早出来了一步没瞧见,冉清桓……他到底回来得迟了一步。”

郑越闻言全身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神色却茫然得很:“樱飔……朕忽然觉得,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怎么心里……这么不安呢?”

樱飔轻笑了一声:“错不错的,皇上还是自己到大公府看看的好。”言罢影子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第六十一章 父母在,不远游

这一日,小雨收尘,凉蟾莹彻,四下里水光浮壁也似的。零星的夕晖从层层叠叠的云彩里时隐时现地透出些光亮来,有微风抚着归人面。

从上华城南闵玉下船转官道,冉清桓一天一宿没敢耽搁,说不上为什么这样急,只是心里好像悬着什么,一刻不到家,便一刻放不下来。他手心处肖兆留下的痕迹好像完全融入了皮肤,分毫看不出踪迹来,就如同那人消逝处,来往无牵挂似的,只留个名字在故人心。

肖兆,对这个男人,说不上恨,一直以来也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然而那人最后的神色几天以来却一直徘徊在冉清桓脑子里——好像看穿了生死、情爱甚至轮回的神色,随着他走到了宿命似的终点,就算一了白了了。

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何必还心心念念着不放呢?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

肖兆不是个好人,却是个痴情痴到了骨子里的人,冉清桓觉得自己和这个前辈好像有某些非常隐晦的相通之处,不用千言万语,他便能明白这个男人,明白他为何自堕成魔,明白他为何兴风作浪,最后,明白他为何纵身投入到无尽的黑暗里。

其实哪里来哪里走,原都不是重要的东西。

=========================

这一段路程极熟悉,马狂奔,人好像浮在马背上一般,心却越跳越快,走马向北,转眼便到了京城。

他回到大公府的时候约莫是傍晚了,平日里这个时候大公府是最闲适的,大家用罢晚膳,各自悠闲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环儿坐在窗子旁边有一棵桃树的屋子里做些女红,小竹有时候和茵茵弄些小玩意玩,泰老伯可能会回自己的屋子里看看书,核对下府上的账目,或者自娱自乐地找几个老伙计下上一盘棋。

冉清桓进了府将马交给守门人便直奔了里院,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一路上竟连个出来接的人都没看见,不说别的,郑泰老伯竟然也不知道他回来,这就不正常了,他试探地唤了一声:“人都哪去了?我才走了这么几天便分行李了么?”

“主子?!”话音踩落,便看见环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脸色惨白,胸口剧烈地起起伏伏,见了冉清桓,一声“主子”脱口而出,却是不喜反惊,下意识地竟张开手臂挡住他的去路。

冉清桓愣了一下,顿住脚步,勉强压住心里的焦躁,笑问道:“怎么跟我回来的不是时候似的?茵茵呢?”

再走近些,他看清了环儿的嘴唇——微微哆嗦,有些发青的嘴唇。

冉清桓笑不出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环儿不言声,只是拦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强忍着眼泪的样子将女子本就稍显柔弱的面容衬得脆弱极了。冉清桓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少有地有些粗暴地推开环儿,大步闯了进去。

=================

方进了里院,便看见茵茵的门口围了一圈的人,冉清桓心猛地提起来,沉声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茵茵……”,他想问“茵茵呢”,然而这三个字却没来得及全说出口,便生生被哽在喉咙里——人们自发地给他让出一条路,那不远的距离里所有的细节,都好像不愿意放过他似的,被他瞧了个清清楚楚。

小竹瘫倒在门口,默无声息地流眼泪,人要真的哀痛到了极致,便忘了怎么表达,反而不会撕心裂肺地哭号。

再往屋里看……郑泰默默地低着头不敢睁眼瞧他,椅子倒在一边,一根触目惊心的白绫从屋顶上悬挂下来,随着微风,轻轻地飘来荡去,身体柔软笑容甜蜜的女孩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却看不清脸。

明明离得不远,怎么就看不清她的脸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冉清桓身上,他木然地往前走了两步,复又怔怔地停在原地。

那一瞬间,冉清桓觉得脑子里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成了一片空,只能神经质似的重复着刚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三个字——茵茵呢?

茵茵呢?茵茵呢?茵茵呢……

身后一阵骚动,好像有米四儿歇斯底里地嚷嚷着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又不知是谁提了一句“皇上来了”,呼啦啦一帮人往旁边撤了个干净,冉清桓没动静,五官六感都死绝了似的,只是呆呆地站着,一声不响。

有人用力搂住他,在耳边大声说着什么。

不是听不到,是听不懂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看了郑越一眼,轻轻地拍拍他的手臂,小声道:“别在我耳边大声说话,震得人头晕。”他动了动,郑越却不肯放手,反而箍得更紧了,紧得有些发疼。冉清桓想茵茵还在地下躺着呢,郑越怎么这么不知轻重了,他有些不满地皱皱眉,“你做什么?放开我,茵茵趟地上,我要叫她起来。”

郑越在看见冉清桓的一瞬间便后悔了。有的时候,情不在心便不知伤,郑越这男人寡情得很,一番心意又全都扑在冉清桓身上,当年和戚雪韵不过逢场作戏,圣祁在他眼里根本也不算什么,教养他,也不过是为了大景的江山,从来不知道这番天伦的骨肉情应该是什么样的……何况,又哪里是什么亲骨肉呢?

可是怀里的人的魂魄好像一瞬间被抽掉了似的,这些年冉清桓怒过,不甘过,也伤心过,却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失了心似的表情,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好像忽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似的样子,黑沉沉的只剩下一片死寂。

郑越想起樱飔不咸不淡地提醒他说“到了大公府看看不就知道了么”,想起那女子脸上晦涩的,别有深意的目光,忽然不知所措起来,只能更紧地抱着怀里的人不撒手,心里涌上巨大的惶恐……就好像,这个人便要离他而去了似的。

冉清桓低声斥道:“你还有完没完,这么多人在,说了放开我!”他猛地甩开了郑越的手臂,力气大得出奇,郑越听见自己的关节嘎巴脆响一声,他怔怔地看着冉清桓拨开人群进了屋子,那风尘仆仆的身影好像一下子佝偻了下去,苍老像是爬上了那光鲜的身子下涌动的骨髓里,一身的灰败。

冉清桓温柔地抱起茵茵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女孩放在床上,拉出被子给她掖好,微微敛了眉眼,一向粗枝大叶的男人突然细心得让人发慌,他甚至伸手在茵茵泛出青白死气的脸上刮了一下,低低地自语道:“身上都凉了还在地上滚,反正我说话你压根就当是耳旁风……”

这时郑泰试探地叫了一声:“主子……”

冉清桓回头横了他一眼,食指压在嘴唇上:“孩子都睡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跟我说。”

郑泰叹了口气,不再吱声了。

冉清桓眼角扫过一帮子人,有些不高兴似的,语气不怎么好:“怎么还围在这里?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围得我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不就是茵茵病了么?”

他扫了一眼郑越:“皇上怎么也这么晚了不回宫,米四儿你在那发什么呆?”

米四儿讷讷地张张嘴,用力抹了把脸,背过身去。

冉清桓挑挑眉,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道灰影极快地闪过,陆笑音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直窜到床上,一口叼起女孩的身体,冉清桓猝不及防,微微错愕后是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他竟一把将还没来得及从腰上摘下来的刀抽出来,刀锋如惊鸿,映衬得他眉目冰冷如铁。

这时候冉清桓全部心神都被陆笑音牵制,没提防身后被人在后颈上重重一挥,视野瞬间暗了下去,抽出一半的长刀落在地上,将他垂下来的衣摆划了道口子出来。

樱飔接住他,抬头看了巨狼一眼,陆笑音迅速移开目光,从床上跳下来,窝到一边角落的阴影里。

“要不是这狼,也难让我得手。”樱飔叹了口气,回头深深地看了郑越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轻手轻脚地把冉清桓放倒在床上,“大人一时迷了心窍,属下无奈只得出此下策,多有得罪了,告退。”

“皇上?”郑泰见郑越仍是呆呆地站着,忍不住轻轻地提醒了一句,眼下一个倒下了,这唯一的主心骨可别再出什么状况了。

郑越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顿了顿,上前把冉清桓抱起来:“后世你们先料理着,一切按规矩来,米四儿,找礼部来人。他……朕先把他带走,等到……”等到什么,他没有说出口,剩下的话淹没在沉沉的叹息里,冉清桓头歪在他怀里,一只手垂下来,挂在旁边,像是怎么都捂不热的凉。

========================

乱梦连番。

女孩的笑声挥之不去一样,冉清桓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他努力理清着自己乱作一团的思绪,却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茵茵……不在了。

他原想着,女孩儿若是自己抓尖好强愿意出类拔萃,便尽自己最大努力培养她,若是她性子惫懒不愿意多费什么心思,也随了她去,反正自家女孩子身价高,庞儿又俊,不怕她一世无托。

将来不要她嫁给圣祁杨瑾这样明摆着不省心的主儿,斗一辈子心眼儿,也不要莫凛个小兔崽子这样打小就爱拈花惹草的,就要梁函这样的不错,心眼实在,人又可靠些,可是梁家男儿必从军,若是将来有个什么事情,梁函上了前线,茵茵不要独守空闺么?

也不好,干脆让她跟着徐思捷混日子得了,什么时候都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也省的她闯祸。

这些有的没的的想法自打茵茵这几年大了,有人开始惦记着说媒开始,便在他脑子里转了千百遍,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长辈们不消操心,可是哪能呢?孩子到八十那也是孩子,在自己眼里是怎么都长不大、放心不下的。

十几年前的时候,他原是想着就这么一直浑浑噩噩的,没啥大志向也没啥大野心地混下来,和那个人相依为命,也不显得寂寞,可是凤瑾葬身在了南山的树林里,命运急促地转弯,一天之内星辰原都换了颜色。

他烂醉狂言,甚至不知不觉中留下男儿泪……可是一觉醒过来,照样要在这陌生而险恶的世界里和一干人等斗智斗勇,凤瑾不过成了个过去的人。

一道心里的疤,仍然间或疼痛,可是不致命。

少年桑考妣,与长者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一样的。前者失怙,黄土下埋得是依靠,是个安稳的成长的少年年月,可是人不能活在上一辈的影子里不出来,前半生风雨催出来的人,未来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的。然而丧子,丧的却是希望,是整个后半辈子。

父母和子女的感情从来不曾对等过。这道理,年轻人总是不明白,等明白了,也便不年轻了。

他胡思乱想,身体里的水份好像一点一点地被蒸发出去,忽冷忽热的,而茵茵的脸也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女孩子哭哭笑笑没个定准,最后却只剩下那张青白无生气的脸,睁开眼睛却不见眼珠,眼眶里撑得满满的白眼仁,直直地盯着他,一声一声地唤着“爹——爹——你怎么早不回来”……

他徒然清醒过来,堕入了人世,已经是不知过了多久,手被人紧紧地攥着,心里却还是冷。他不想睁眼,好像不正眼看,发生过的事情,便可以当成不存在似的。

第六十二章 恨

千古悼亡词句,自来销 魂于平淡。

随着耳畔一声低低的叹息,冉清桓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终于还是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珠不复灵动,半开半闭间直直地注视着上方的床幔,光华全都湮没在静谧神色里,明黄的流苏垂下来。

郑越的手紧了紧,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冉清桓才轻轻地道:“我方才心思起伏太大,有些失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约自己也不分明,你……你别往心里去。”他不等郑越答话,便侧过脸去,五官都埋在衾枕里,将自己的手从郑越手中抽出来,狠狠地抓住床单,关节泛着白,浑身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