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已经火烧到眉毛,京里那位也不会让他这般劳动,腊月初八的时候,晇於族人派到京城的使臣被人宰了,凶手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位使臣大人叫做木加,典型的榆木脑子一个,得罪了塔里木里的表弟。

草原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亲戚关系,这本来没什么,偏偏这位表弟的姐姐是塔里木里的小老婆,并且给他生了个儿子,一个儿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偏偏这个儿子好巧不巧正好是长子,还正好做了塔里木里的世子。

不知道是这位裙带表弟心胸狭窄手段毒辣还是有什么人刻意拉关系讨好,反正木加老兄被人背后阴了一刀,死得不明不白。这么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塔里木里若是不吃,那可真是枉为狼王了,这些年通商,草原人的日子改善了不少,他一刻未曾放松过,加训兵马,私募骑士,虎视眈眈地盯着广袤的中原大地。

而这个借口——终于来了。

那边要求大景交出凶手,态度蛮横,大景这边也不是好惹的,你们自己窝里斗出人命来再栽赃到我们身上?!啊呸,谁他妈给你们当这冤大头,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帮蛮子整天在边界上晃来晃去,早看你们不顺眼了,老实待着不行,还找茬,双方洽谈最后变成了全武行,得了,无话可说,那就开打吧。

这一开打可了不得,狼王塔里木里是什么段位?那是个天生的战争狂,为打仗而生的,况且隐忍准备了这些年,甚至亲自深入中原去摸底,一时间大景边境从麦子岭到雁凉沙沽一线连失七城,江宁退到沔阳,实在退不得了,沔阳身后是中原内地,百姓和城池素来没怎么受过战争的罪,原本的沃土绝不能再让蛮子染指,江宁咬牙,一边派人加急送信到京城,一边死守在这里。

他心里清楚,李野是京城的屏障,南疆刚闹完事,方若蓠走不开,现在朝中唯一能动用的,或者说唯一有这个水平能和西北狼王拼上一拼的,只有冉清桓和余彻两个,余彻作为余家家主,避嫌久矣,一时间绝难调动百万雄兵,然而冉清桓从锦阳赶过来,加上军情动员,粮草准备,个把月是打不住的。

就是冉清桓真有本事一个人飞到西北来,也不能带着数十万的将士和千万石的粮草飞。

明知做不得而做,江宁心里有数,这恐怕便是自己能献给大景最后的忠诚了——

三个月,郑越给的绝不宽限,唯一侥幸的是这些年冉清桓手下的人一直没闲着,打完土匪平叛乱,调动起来要机动得多,再者他也知道西北是个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发难了,还是说得上有准备的,然而即使这样,锦阳这边整合完毕,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从锦阳出发到途径上华和京州在落雪关的一部分兵力汇合,然后开往西北,冉清桓整整花了两个月,这段日子里烟袋锅子就没离过手,逮着谁骂谁,跟谁说的一句话里要是没几个脏字,那绝对就是要军法伺候拖出去打屁股了。

他急,因为他心里清楚——江宁挡不住塔里木里。

驻军在上华城南的兰回,冉清桓一到就先发了通火,因为他得到了个消息,说是京州落雪关这边的人马还没在路上,约莫要等个两三天,传信的这位战战兢兢地说完话,就觉得旁边的空气冷飕飕的,哆嗦着一抬头,当场眼前一黑,这将军大人直接从桌岸上抄起砚台就砸到了他脑门上,好悬没把人脑袋给砸出个血窟窿来。

这是迁怒了,两国交战还不伤来使呢,梁函在一边缩缩脖子,不过也知道先生这是放了水的,他明明看见信使哆哆嗦嗦地说完话以后,先生那手原本是冲着那铜镇纸去的。

冉清桓大手一挥:“滚滚滚,都给我滚出去,两个时辰之内别让老子看见人!”能不气么,这落雪关的守将正是梁函亲老子梁长鸣,老小子忒没出息了,锦阳过来的都到了他个京州边界落雪关的愣是没折腾完,干什么吃的?!

才把人轰出去没一三刻的功夫,门便又被人轻轻地敲了敲,梁函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先生……”

冉清桓当时就炸了,张口便骂道:“梁函你脑袋上长得那是猪耳朵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你们父子俩是不是我仇家派来整我……”他顺手把一边的茶杯丢出去砸在门上,“啪”的一声,不知是被他砸的还是没关好被外边梁函推的,门扉向两边打开,梁函尴尬地立在一边,冉清桓看到他身后的人,愣住了。

那人一身云绣的长袍,隐隐地绣的是九龙图,男子身量颀长,面如刀刻,极是俊美,却是满头的白发垂在鬓边,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与他目光接触到的瞬间,身体竟然微微地发起抖来。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望知君即断肠。

年年南向望穿秋水似的盼着,数番数雁,却年年不见人归。当年便真的是伤他伤透了,再无挽回的余地了么?

这样焚心蚀骨似的疼,真的便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冉清桓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直到这一刻,他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年来闭目塞听似的自我催眠说不想他不要他就这样断了,其实都是徒劳的,那些压抑的思念在见到他的瞬间决堤而来,几乎淹没他整个的思维,就像脑子里一根绷得紧紧的弦,骤然之间断了。

而这样汹涌的感情里却不可忽视地夹杂着当年离开时候那种心情的恨意,扭曲在一起,一时间酸甜苦辣在胸中走了个遍,仿佛要将一颗心撑破才肯罢休。

郑越往前走了一步,冉清桓却从桌案后边向旁边斜跨了一步,垂了眉眼收了情绪,规规矩矩地掀起衣摆跪下:“不知皇上驾到,臣出口不逊,罪该万死。”

郑越的脚步倏地定住,眼睛里面的光一瞬间暗淡了下去,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形于色,也大多是装出来的,这时却毫不掩饰灭了顶一般的伤心绝望。明明知道这人这一走便再难回来,自己却熬不过去,只能自我安慰似的说他只是出去散散心,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这回再也没有奸人从中作梗,就在自己身边待上一辈子……

却是这一拜一礼,一句恭敬平淡的话,顷刻间将他聊以安慰自己五年多的期冀打了个粉碎,郑越几乎自己已经觉得站不住了。

一边跟着的米四儿冲梁函使了个眼色,两人悄么声地退下了,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跪相对,不过一丈来长的距离,便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半晌,郑越攥紧了拳头,勉强压着声音,干涩地道:“爱卿平身。”一句话说得喉咙里火辣辣的疼,原来不由衷的言语也这样的尖锐。

他仔细看着这五年前以死相逼离去的人,因为瘦,以前从不爱穿黑衣,此刻一身漆黑只把他人衬托得死了一般的冷寂,脸上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竟连踪迹都找不到了,便如同方若蓠说的——这人,已经不会笑了。一低头便看见他桌子上大喇喇横着的烟杆,郑越忍不住瞳孔一缩,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毛病?烟霞癖伤心肺,他怎么一时在外,便不知自爱呢?

郑越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讷讷地问道:“清桓,你……你这些年可好么?”

冉清桓没抬头看他,不咸不淡地道:“回皇上,臣这些年倒是没什么,眼下是不大好的,梁大将军再不把花绣完,咱们可就只能过去给江宁收尸了……”

有说三句不离公务,他话还没说到三句,便将话题生拉硬拽回去,郑越轻轻地打断他:“清桓……”

冉清桓立刻承认错误:“是,臣不该妄议梁将军。”

“不要这……”

“哦,对了,皇上,这些东西本是要让人呈上去的,既然皇上亲自来了,还是请过目一下。”冉清桓不理会他,顺手从桌子上抄起一打文书捧起来,递到郑越面前。郑越木然地接过去,他又说道,“皇上若不嫌弃便坐下看吧,臣今日方才到兰回,军中还有些事宜要交代,便不打扰皇上了。”

他几乎不给郑越插话的时间,拜了拜:“皇上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逃也似的离开了,冉清桓大步走出去被夜风一吹方才反应过来,无奈地笑笑,明明是自己的地盘,居然是自己逃出来,怎么有这么荒谬的事?果然是一见了他便方寸大乱么?他捏捏太鼻梁,骂骂咧咧地找梁函,让他再叫人给自己收拾出一间书房来,也不知道梁长鸣那废物点心还要让人等多久,想起这事来就是气。

折腾了半天,他才想起来,刚才出来的时候仓促,烟竿子是彻底给忘了,想不起来的时候怎么都好说,这一想起来可难受了,四五年不离手的东西,哪是说放就能放下的?但是现在那屋里坐着个不想见到的人……他叹了口气,算了,忍忍吧,等明日一早让徐思捷或者梁函进去请安顺便给顺出来得了,少见一面是一面。

不过是四五年放在手里的玩物,一时离了便这样不习惯,冉清桓盯着月光投下来朦朦胧胧光影一片的地板想,那放在心里十多年的人呢?

第六十六章 烽烟

冉清桓的烟杆是再没拿回来的,第二日徐思捷和梁函身负先生交托的秘密任务去给皇上请安,一进去才发现,先生要的东西正被皇上拿在手里,一遍遍磨蹭着发呆——你说这还怎么要?

至于冉清桓为什么不见圣驾请安?这回他还真是足足地当了一把懦夫,天不亮就寻营去了,反正非常时期军务繁多,礼数上欠一些也不算什么。

这么漫长的两天过去以后,传说中窝在落雪关里生孩子绣花的梁大将军终于姗姗来迟地赶到了,冉清桓和梁长鸣在西兽城战役的时候便是老相识了,见了也不客气,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了一通,可是心里一股无名火却怎么都消不下去。

郑越的目光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手里夹着他的烟杆,手指有意无意地抚摸烟杆的动作极其温柔,面上却不掩饰的悲戚,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只要看着他,便是不吃不喝都可以。一边是焦头烂额的军情,一边是那人时刻分着他心的目光。

冉清桓煎熬得跟什么似的,总算是熬到了大军可以出发了,他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为西北的战事,为江宁,也为自己这混乱的处境心境。

他一个人遛到背着人的墙角处,拿着叫人新买的烟杆,他原先那根是上品的乌木烟杆翡翠的烟嘴儿,这回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什么人,居然给他弄了个金的来,拿在手里沉甸甸不说,那金灿灿的颜色怎么都别扭,让他想起镶着大金牙的暴发户来。心不在焉地添了烟,才要点,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冉清桓一惊,不知是他这几天来精神被两边折腾得几乎恍惚了,还是这人功夫太好,被近了身竟没有察觉到。

一个声音低低地道:“对身体不好,你少抽些。”

冉清桓手一哆嗦,下意识地往旁边撤了半步,这才收敛了慌乱心神:“皇上。”

怕什么来什么,郑越却不放开他,手指上移,暧昧地缠上他的手指,冉清桓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淡定下来,手没往外抽,叼起烟杆,用另外一只手点了,默默地抽了一口,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虽说都是抽烟袋锅子,但是各人的抽法不一样,有人吸进去的比较浅,吐出来的却很多,身边云山雾罩的,有的人却只是一口进去闷在胸肺里,开玩笑地说一句是身边的人占不着什么便宜,却是最伤肺的。

冉清桓好巧不巧,不知跟谁学的,刚好是后一种抽法,他一只手被郑越缠着,另一只手极悠然地夹着烟杆,眉眼垂下来,收敛了里面的锐利,说不出的温和好看,却不易察觉地有那么一丝丝倦色。

郑越忍不住伸手触摸他的脸,冉清桓往旁边一偏头,躲了开去。

郑越叹了口气,垂下手:“清桓,你就……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么?”

冉清桓将烟杆在手指间转了个花,忽然笑了一下:“我不说瞎话,是不想见到你。”

郑越微微一震,攥着他的手紧了紧:“对不起……”

冉清桓突然想起一句非常有喜感的话,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的,“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是不是因为这个时代里没有人民警察这么一个光荣伟大的职业,所以人们就认为不管什么事情,道歉都是有用的?

他从郑越手中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把金光灿灿的烟袋锅子往墙上敲了敲,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挑起眉对郑越笑道:“皇上,你觉得我会怎么说呢?”

郑越一愣,冉清桓摇摇头:“想你也不愿意听。”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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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军整装完毕,终于浩浩地向着西北进发了。

八年前错过了第一场争斗,现在,塔里木里?恰图?巴奇,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敌人,既然已经亮出了你的獠牙,便等着我的长刀吧。

走的那一日,冉清桓没有回头,他居然生出了几分怯懦,怕一回头便看见郑越那双眼睛,那一刻不停地,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背影牵挂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无望,但是仍然不放弃的守候。

他怕一回头便忍不住停下脚步……可是,茵茵呢?这些年一直放不下的心结呢?

罢了,都是后话,还是能从西北活着回来再说吧。

终于明白了江宁走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路迢迢,恨满千里草,回望城南道,漫天的殷红不够染就半寸相思心事。在你这一生中,总有那么几分光阴,是痛入了骨的——想留不能留,一瞬间的心残在了那人的目光里,这尘世间情缘千重万重,又有几人能得长相守?

还是上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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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下来,却是整整打了两年,期间几进几退。冉清桓一生中遇到无数对手,却从未有一个比这个更棘手,硬碰硬,军神对上狼王……必不能同时生于世间。

广泽十五年,冉清桓再次收复雁凉城,不防塔里木里后方数十万骑兵主力,一时间困守于此,双方攻守胶着起来,雁不归破破烂烂的城楼下堆满了尸体,血水流到河水里,据说几年不退。

雁凉城,雁不归,成了千古伤心地的代名词。城中一条细细的河水,本名叫做还乡河,自此便改名做殇子河,悼念无数曾经凋落在这里的生命。

梁函进进出出不闲着,废话,能闲着么,都兵临城下了。这如今快要加冠的年轻人被西北风霜彻底磨砺出来了,人高马大,一双眼睛利得能射下飞得最高的大雕,再不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自以为了不起的少年了。

徐思捷却坐在一边煮着茶,这活计一般人耐不下性子来,他做起来却行云流水一般,细长的眼睛垂着,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好像看看他便能闲适下来似的,这会儿才退了塔里木里一次攻城,冉清桓肩上微微受了点轻伤,一边半敞着衣襟任军医打理着,一边托着下巴闭着眼等徐思捷的茶。

梁函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冉清桓微微睁眼瞟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道:“怎么了?”

“先生,塔里木里跟他那帮狗腿子被打得屁滚尿流得也不肯走远,真他娘的像野狼,远远近近地守着,我操!不把他们都宰了我看是消停不下来了……呃,谢谢。”他脸红脖子粗的出言不逊,徐思捷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水递给他。

梁函接过来嘴里也不闲着,唠唠叨叨地一边说一边把茶水往嘴里送,也没留神喝的是什么,他灌得猛喷得也猛,“嗷”一声惨叫:“这他娘的咋是热的?烫烫烫死我了……”

冉清桓横了他一眼:“明前的龙井茶,好不容易运过来那么两斤,给你喝就是是糟蹋东西。”

梁函看了一眼徐思捷那冒着热气的茶壶,他这么大动静的惨叫人家连头都没抬一个,更不用说表示同情了,好像眼前的茶壶才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跟入定了的似的。

梁函暗自翻了个白眼,特想抓着徐思捷的衣服领子使劲晃晃,大哥,您什么时候也跟着着着急!

再看一边憋着笑的先生,他又有种想撞墙的冲动——先生刚从上华出来那会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怎么跟小佛爷混久了也变成这副腔调了?

“先生,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这帮王八羔子再这么折腾下去谁都受不了啊,这援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爬也该爬过来了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