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截断他,继续道:“荆州远在千里之外,如今又是疫区,道路封锁,消息不便。即便送了信去,睿王最快也要七天后才能赶到。炎炎夏日,只放一日已臭不可闻,哪里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那也不能瞒而不报,日后烨返回京中,岂不要怪死晚辈?”夏侯熠委屈劝说。

太妃用一种“你好糊涂”的眼神看着他:“徜若睿王在战场杀敌,是不是也要他弃了城池,即刻返回来奔丧?”

夏侯熠微微恼火,淡声反驳:“毕竟,荆州不是战场~”

“睿王去荆州,是代天子出巡,抚恤灾民,体察民情。”太妃板着脸,虽然含着礼貌的笑,表情却很僵硬:“在本宫看来,并无区别。”

夏侯熠心中悲愤莫名,一惯清雅温和的他,忍不住出语讽刺:“太妃如此处置,就不怕烨恨你一生?”

“这是睿王府的家事,”太妃将脸一沉,冷冷道:“如何处置是本宫的事,世子爷无权置啄!况且,烨儿不回,岂不正好成全了你?”

夏侯熠俊颜上浮起一片潮红,眼中含着怒气:“太妃,当真让晚辈失望!”

“哼!”太妃冷哼一声:“别说本宫没有警告你,谁要敢暗中给睿王通风报信,就是与本宫为敌!休怪本宫对他不客气!”

“好,”夏侯断点头,声音从齿缝中迸出:“但愿太妃莫要为今日所做的决定后悔!晚辈告辞!”

“雪儿,送客~”太妃心中恼怒,面上却一派平静。

“太妃~”季嬷嬷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太妃冷冷一眼扫过去,厉若刀剑:“你也来劝本宫?”

“不是~”季嬷嬷一吓,到嘴的话缩了回去:“奴婢不敢~”

静萍扶着太妃的手,柔声道:“此处太阳烈,不如进房里歇着去吧~”

“静萍,”太妃进了房,在榻上坐了,闭着眼睛轻问:“你也觉得本宫太过不近人情了吗?”

“奴婢只知,”静萍沉默片刻,轻轻地道:“太妃所做一切,都是为王爷好。”

“静萍呀静萍~”太妃缓缓睁开眼睛,眸光复杂地望着她:“睿王若能有你一半,本宫也不必这般操心了!”

“王爷是男人,不比女人心思细腻,一时体会不到太妃的苦心,也是有的。”静萍柔声劝解。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禹治水能三过家门而不入,留下千古美名。本宫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半途而废,自毁前程?”太妃轻叹。

想着日后睿王返京,惊闻噩耗,必然有的反弹,太妃心中酸苦,眼中不由垂下泪来:“本宫一片苦心,烨儿却要恨本宫一生。我……”

“不会的,”静萍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王爷是极孝顺的,亦是深明大义之人,总有一日,他会理解太妃。”

“就算真的恨我一生,也顾不得了~”太妃幽幽一叹。

“太妃,承运殿的小桔子来了~”初晴在门外,轻声禀报。

太妃微微戚眉。

静萍会意,问:“他来做什么?”

初晴犹豫片刻,道:“王爷捎了信给慧妃,陈安等不及要给王爷传信,打听得慧妃和太妃都在普济寺,因此打发小桔子送信过来,顺便捎回信。”

“叫他进来~”

“奴才给太妃请安~”小桔子进门,躬身行了一礼。

“信呢?”太妃冷冷扫他一眼。

“这……”小桔子表情犹豫。

“慧妃已经身故,莫非你要将信送往地府不成?”太妃含笑,是令人发怒的笑。

小桔子一惊,蓦地抬起头,失声尖嚷:“这,这怎么可能?”

静萍抢在太妃发怒之前,走到他跟前,轻声道:“还不快把信交出来?”

“是~”小桔子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信,恭敬地呈了上去。

太妃接信并不就看,淡淡问:“王爷常给慧妃写信吗?”

“也,不算很频繁。”小桔子迟疑片刻,小心做答。

“这么说,”太妃眉心一沉,扬着手中信,冷声问:“这不是第一封了?”

“不是~”

“王爷给慧妃,写了多少信了?”太妃厉声喝道:“说!”

小桔子垂着头,轻声嗫嚅:“六,六封!”

“岂有此理!”太妃勃然大怒,一掌将榻上小几掀翻,登时,咣当,哗啦之声大做,杯碟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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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息怒~”静萍急忙跪下来。

太妃怒不可抑,胸膛剧烈起伏:“好个贱婢!竟敢以狐媚之术,勾得睿王无心朝事,沉溺儿女私情!她,该死!”

睿王向来公私分明,在舒沫进府之前,从未因私废公。这回,居然利用上折子之便,给府中侧妃夹带私信,成何体统?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桔子吓得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太妃展开信,越看越恼,用力掷在地上:“不成器的畜牲,猪油蒙了心!”

信纸飘飘扬扬,刚好落在静萍的身前。

静萍不敢去拾,低头之间,眼角瞥到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乖乖回信,不许再敷衍我茆!

想象着夏侯烨低醇优雅的声音在耳畔,低柔地诱哄。

她不禁一呆,红晕飞上双颊。

与此同时,一丝失落和酸涩,从心底涌出,瞬间溢满胸腔。

他从来,不曾以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这么私密的话……

“太妃,”小桔子鼓起勇气,颤颤兢兢地问:“陈总管还等着慧妃的回信,奴才……”

“都是你们这帮奴才蹿掇着,睿王才落得如今这样!”太妃气不打一处来,满腔怒火尽数泄在小桔子头上,随手拣了榻上一枝美人棰,对着小桔子扔了过去蚊。

小桔子不敢躲,美人棰正正砸在他的额角,立刻鲜血直流。

太妃瞧了,越发气怒:“***才,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滚?”

小桔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了出了房门。

“滚!”一声厉叱,将静萍远逸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抬头,见小桔子出去了,不禁一惊,脱口唤道:“回来~”

太妃诧异地看向她。

“王爷,”静萍满面绯红,轻轻地道:“还在等着慧妃的回信……”

如果不回信,他必定会起疑心。到时,慧妃的死讯就瞒不住了。

“差点忘了这个碴,还是你心细。”太妃闻音知雅,赞许地点头:“本宫记得你书法颇佳,又极擅模仿他人笔迹。回信,由你代写最为合适不过。”

静萍面上火一般烧了起来:“奴婢不敢~”

既是以慧妃的名义,少不得要写些私密缠绵之语……

一想到此,她一颗心禁不住怦怦狂跳着,乱得没了章法。

太妃蹙了眉道:“你只管写,睿王若怪罪下来,自有本宫一力承担~对了,慧妃的字你应该见过吧?”

“倒是见过一二次~”静萍咬着唇,轻声道。

“那就成了~”太妃道:“写吧,写完让小桔子带回去,交陈安送走。”

“是~”静萍起身,走到桌边研了墨,铺好纸,恭敬地问:“太妃,要写些什么?”

“就说本宫对两人私传信件极为不满,她深思过后深以为然,劝睿王勿必以国事为要。直到睿王回京之前,不得再私下书信往来。”

静萍略略沉吟片刻,按太妃的意思,拟了封书信,写好了封上口,交给小桔子。

“记住了,”太妃冷眼盯着他:“谁要是敢在睿王的信中加了哪怕慧妃的慧字,本宫立时要他人头落地!”

“奴才不敢~”小桔子吓得冷汗直流。

“滚~”

太妃做主,慧妃和夏侯宇的棺木也送到碧云庵,停灵七日后,与福妃比邻而葬。

不到半年,睿王府先后死了两位侧妃,一位公子,外加一个姨娘,一时间京城里谣言满天飞,各种各样的猜测和传闻,喧嚣尘上。

七月二十八,夏侯烨终于圆满结束了荆州恤灾之行,风尘仆仆赶回京中。

他没有通知地方官员,仍然只带着巴图等几名近卫,星夜兼程,悄然奔赴帝都。

经过五天五晚的飞驰,当帝都巍峨壮丽的都城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夏侯烨不禁放缓了马蹄,锐利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迅速扫了周边一遍。

却,没见记忆中那抹俏生生的身影。

怪了,他昨晚明明用飞鸽给舒沫传了一封信,告知了抵京的时间。

以舒沫的脾气,没道理不出城来接他呀?

他微微蹙了眉头,按捺住疑惑,轻夹马腹,“驾”一声清叱,马儿如离弦之箭,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刚穿过城门,一辆熟悉的双辕马车自街角徐徐驶来,夏侯烨不禁翘起嘴角,笑了。

就说呢,以她的脾气,能忍得住才奇怪!

“给慧妃请安~”巴图几人相视而笑,从马上飞身而下,单膝跪在车前。

夏侯烨轻咳一声,板起了脸,训道:“又不是不识路,何必特地出来接……”

车帘一掀,静萍从里面走了出来。

夏侯烨一愣,声音嘎然而止,不死心地往车厢里瞄了一眼,见里面空空如也,不禁蹙起了好看的眉峰:“怎么是你,慧妃呢?”

“太妃,命奴婢来接王爷……”静萍神色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

“舒沫怎么不来?”夏侯烨顾不得一分钟前还在装腔做势,无礼地打断她。

不对劲,这不是舒沫的风格,更不是太妃的作风。

为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统帅,太妃对他极为严苛,从不纵容娇宠。

他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不论输赢,太妃从来不曾派人出城迎过他。

一切,都透着诡异。

“王爷回了府,自然就明白了~”静萍一阵心虚胆怯,不敢看他的眼睛。

夏侯烨的声音瞬间严厉起来:“舒沫出什么事了?是被太妃禁足,还是病了?”

除了这两个原因,他想不出舒沫不出现在这里,却让静萍替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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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萍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在他的视线下,连呼吸都觉困难,更不要说亲口告知他慧妃的死讯。

她,没有这个勇气。

“她怎样?”夏侯烨的心霍然一紧,突然间生出不祥之兆。

“慧妃,”静萍一咬牙,抬起头来注视着他,声音平稳,如石上清泉:“殁了~”

“啥?”巴图倒吸一口冷气,骇然惊叫起来。

“胡说!”夏侯烨蹙起眉,冷声叱道:“好好的,干嘛咒……”

“不止是慧妃,”静萍不看他,面无表情,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道:“小公爷,也殁了!茆”

她轻轻巧巧一句话,如在水中扔下万千斤石灰,掀起涛天巨浪。

“这,怎么可能?”巴图惊得眼珠都要瞪出来:“事前并无半点蛛丝蚂迹……”

这两人都太过年轻,就算身染恶疾,也不至连消息都不及送出就殁了?

“快看,睿王!”这时,街边有人认出夏侯烨,行人纷纷驻足。

胆小的偷偷在远处观望,胆大的,则躲在人群后开始议论纷纷:“听说了吧,睿王府半年内死了二个侧妃,一位小公子,还有一个姨娘……”

“啧啧啧,高门深院中,女人间的争斗实在太恐怖,不死不休呀……蚊”

“不对,要我说,是睿王背负的血债太多,煞气太重,世上没有几人挡得住……”

“那太妃居然活到现在还没死,命岂不是硬得很?”

“岂只是硬……”

“闭嘴!”夏侯烨额上青筋乱跳,发出一声低吼。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静到针落可闻。

“到底怎么回事,说!”夏侯烨的声音低而有力,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此地不是说话之处,”静萍不闪不避,静静地凝视着他:“王爷,还是亲自去见太妃吧~”

夏侯烨从脸色到声音,都倏地冷了下来,冻得令人发寒:“回府!”

说罢,他扬起马鞭,狠狠一抽马臀,马儿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了起来。

巴图几人,慌忙翻身上马,纷纷驱骑疾追上去,如狂风过境,卷起漫天尘土。

一时间,帝都繁华的街道上,蹄声如密集的暴雨,更似万鼓齐擂,惹得路人尖叫着纷纷走避。

直到此时,静萍这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只片刻功夫,已经汗透重衣。

“姑姑~”车夫望着她,小心地询问:“可要回府?”

“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静萍说着,竟是头也不回随着出城的人流出了城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翠墨站在穿堂焦急张望,忽听得一阵暴雨似的蹄声,心中一紧,暗道:来了~

心念电转之间,夏侯烨已然连人带马闯进了怡清殿的大门,停在了廊下。

“王爷!”她急匆匆地迎上去。

夏侯烨却连眼角都没瞄她一下,越过她径直入了外房,朝内室闯去。

“王爷~”初雪等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母妃,”夏侯烨如岳停渊峙,目光扫去,灼灼烁然,利如刀剑:“我要一个解释!”

“你这是什么态度?”太妃皱了眉,冷冷地斥道:“远行归来,见了母妃也不跪拜请安,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式?”

“舒沫和宇儿去哪了?”夏侯烨问。

“静萍没跟你说?”

“儿臣走前,把舒沫和宇儿托付给母妃。回来却告诉我,两人都殁了,要儿臣如何接受?”

“冷静点,”太妃淡淡地道:“不管你接不接受,慧妃和宇儿在一个半月之前已经殁了,是不争的事实。”

“哈,不是昨天,也不是今日,居然是一个半月!这样,母妃还要儿臣冷静?”夏侯烨惨然而笑,眼中闪着愤怒的火花,双手紧攥成拳:“一个是儿臣的骨肉,另一个是生死相许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再忍不住颤抖起来,住了口说不下去。

太妃勃然变色:“她是什么身份?堂堂睿王,居然为个低贱的女人,在母妃面前说什么生死相许!你,你这个杵逆不孝的东西!”

“我想知道,舒沫,”说出这两个字,夏侯烨心痛如绞,用力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接着往下说:“还有宇儿,究竟是因何而……殁?”

饶是他力持镇定,声音仍免不了微微颤抖。

最后一字吐出,已是低不可闻。

太妃默然片刻,轻描淡写地道:“慧妃和宇儿到普济寺游玩,也不知怎地双双失足摔落山涧,当场殒命。母妃收到消息赶过去,已经是第二日早上了~”

本来想把舒沫与夏侯熠,邵惟明夹缠不清之事也抖落出来,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住了。

人都死了,还来追究这些,除了增加他的痛苦,并无半点益处。

滑翔机!一定是滑翔机!

若不是捣鼓滑翔机,又怎么会那么巧,一起坠入山涧?

一念及此,夏侯烨心痛得拧了起来。

普济寺的山涧,处于两山交界之处,地势陡峭,底下怪石嶙峋。

摔在那上面,一定很痛。

太妃见他表情扭曲,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母妃不让人通知你,一则天气炎热,实在没办法等你回来再下葬;二来事已发生,即使你赶回来也于事无补;这第三个理由,却是因为慧妃和宇儿死状惨烈,母妃恐你见了,越发伤心……”

“伤心总比遗恨终身的好!”夏侯烨悲愤地嘶吼。

“实话告诉你,”太妃面容一沉,语气冰冷如刀:“侍卫找到慧妃和宇儿时,尸身已被野物啃咬得只剩几根骨头和一堆碎肉。这样,你也坚持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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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永隔(六)[VIP]

夏侯烨眼前一黑,感觉地面都在晃动,身子往前一栽。

“睿王!”太妃惊叫一声,伸手去扶。

夏侯烨伸手,撑了桌面,勉强稳住身形。

“烨儿,你太累了~”太妃扶了他,含泪道:“赶紧下去歇息,这些事以后再谈,嗯?”

夏侯烨睁着两颗莹润如宝石般的黑瞳,冷冷地盯着扶在自己肩上的手。

那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纤纤玉指,白皙如笋。

那是母亲的手茆。

一双在他伤心时拥抱他,跌倒时扶持他,孤单时抚触他,曾经让他认为是世上最温暖,最美丽,看了就让他安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