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

忽然,他的目光温和下来,叹了口气,甚至有几分劝告的意思:“别逼本王,跟母妃撕破了脸,心疼的还是你老人家~”

“王爷!”季嬷嬷尖叫起来:“你想做什么?”

“不想本王做什么,就最好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夏侯烨森冷的目光,落在了门口那份诏书上:“为什么,诏书上盖的,是敬王的印章?”

敬王,是天启帝登基前的封号。

换言之,敬王在登基之前,就已经为他立下了传位诏书!

“太妃苦心孤诣,谋划了一辈子,就是为了扶王爷上位。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季嬷嬷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本王只想知道真相~”夏侯烨神情冷淡,平静的语气下,有极可怕的寒意。

季嬷嬷长叹一声:“小姐不过是跟敬王做了个交易,她助敬王登基,敬王保王爷母子平安,并约定百年后,将皇位传给王爷。”

“就这么简单?”

季嬷嬷握着拳头,胸口起伏不定,显见十分愤怒:“为了这份诏书,小姐忍辱负重,耗尽心血,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王爷怎能轻飘飘地说出简单二字?”

夏侯烨眉心一跳,冷冷道:“是忍辱负重,还是红杏出墙,逆了天伦?”

“王爷!”季嬷嬷愕然惊嚷:“你怎能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话?”

“让他说!”

“小姐~”季嬷嬷蓦然转身。

傅嬷嬷扶着太妃颤巍巍地站在身后,面色惨白如雪。

母子二人无声对视。

一个幽明晦暗,一个喜怒莫辩。

“先扶小姐进去吧,我去烧壶热茶~”傅嬷嬷轻轻叹了口气。

太妃冷声道:“大半夜的,喝什么茶,上酒!”看来,这注定要是个不眠之夜了。

季嬷嬷上前,欲扶太妃,被她一把拂开:“本宫还没老到走不动~”

她讪讪地垂着手,默然立在身后。

傅嬷嬷抱了一坛千日醉,拍开酒封,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伸手去取茶蛊,太妃眉心一蹙,傅嬷嬷抢先道:“你一把年纪,莫还要跟王爷在酒量上较个高下吗?”

夏侯烨脸一红,不情愿地道:“母妃身子不好,不宜多饮。”

傅嬷嬷不知从哪变出一只玉碗,满满斟了一碗,顺着桌面推过去,似笑非笑地道:“王爷海量,奴婢就不劝了。”

“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本宫。不需要拐弯抹角,恩威并施地去逼慕红。”太妃眸光犀利,话锋如刀。

夏侯烨将一大碗酒灌进喉咙,半是激昂,半是悲伤地道:“儿臣只想知道,这么多年,有没有叫错父皇?”

“王……”

太妃抬手,阻住季嬷嬷的惊呼,平静地道:“你自然是父皇的孩子,还有别的吗?”

夏侯烨咬着唇,倔强地望着她。

“怎么,”太妃轻笑,目光似讽似叹,竟没有多少伤心:“母妃的话,你不信?还是说,你心里,其实更希望做你皇兄的儿子?”

“母妃!”夏侯烨蓦地目光一凛,眼中是熊熊怒火:“儿臣是认真的!”

太妃脸一沉,反问:“母妃难道是在虚词敷衍?”

夏侯烨迟迟不肯做声,闷头喝酒。

太妃握着杯子的手渐渐开始颤抖,双眼中慢慢荡起了漩涡,满眼都是悲伤。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若你问是谁的儿子,答案只有一个。若你问母妃与你二皇兄之间是否曾经……”

“小姐~”傅嬷嬷和季嬷嬷同声惊呼。

太妃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似也将满腹的眼泪和心酸都吞了去,杯子啪地一声轻轻地搁在黄花梨木雕就的桌子上,撞出清脆而绝决的声音。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眼里是锥心刺骨的冰寒,也是空无一物的苍凉:“是,你猜得没错。我,薛素素的确爱过夏侯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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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四)

一室寂然,连烛火都似乎不再跳动,变得越来越暗。

“那又怎样?母妃也是女人,也曾年轻过。你能为了爱一个女人,抛弃高堂老母,荣华富贵,母妃难道就连做梦的权力都没有了?”太妃紧紧地握着拳,想要以此缓解身体的颤抖,盯着夏侯烨的目光却亮得惊人:“母妃这一生,也就只做了这么一次梦……”

它是那么华丽,那么短暂,那么的痛彻心扉,带给她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痛。

时隔三十年,她以为心中的伤痕早已平复,以为可以将这痛苦深埋在心底。

“我本以为,就算世人再疑我,伤我,诽我。至少你该敬我,护我,爱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没想到……猸”

却没想到,伤她最深的却是含辛茹苦,不惜牺牲一生的幸福,养大的儿子!

这一刻,巨大的痛苦啃噬着心灵,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寒冷的春夜……

“小姐~”季嬷嬷上前,扶住太妃的手筝。

太妃头也不回,笔直地走了出去。

“王爷,你好糊涂!”傅嬷嬷气极摇头。

夏侯烨满脸颓然,退后一步,跌进椅中,全没了之前的咄咄逼人。

傅嬷嬷轻叹一声,斟了一杯酒给自己,又替他把酒满上:“也难怪王爷会多想,宫中本是是非之地,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更何况,小姐和皇上的确曾两情相悦。虽说发乎情,止乎礼,但那样的身份,那样的环境……”

世人都以为皇上忌惮薛家势大,故意冷落薛素素,纳进后宫十年仍未宠幸。

却不知这种情况,其实是薛素素自己选择的。

先帝天纵奇才,岂会惧怕外戚势大,连妃子都不敢宠幸?

当年心高气傲的薛素素,并不甘心做薛皇后争权夺利的棋子,嫁给比自己父亲年纪还要大的男人,老死宫中。

她表面顺从薛皇后乖乖进宫选秀,暗中却与先帝约法三章。

明确表示,在帝后的这场权利对奕中,站在先帝这边。

充当先帝的眼线,帮他出谋划策,助他打压薛家的气焰。唯一的条件,就是先帝殡天之后,放她出宫。

因为薛皇后的原因,太妃很小便出入宫庭,先帝可说是看着她长大。

对她的感情,极实很复杂。

既有父辈对晚辈的疼宠,又有男人对女人的欣赏,更有帝王对人才的爱惜。

因此,她这番看似胡闹的要求,先帝竟然默许了。

她既心向自由,他也不愿意将她一生束缚在这华丽的金丝笼中。

当然,还有一部份原因,是他做为一个帝王的骄傲。

他不屑,也不愿意用权利去得到她。

曲意奉承,刻意乖顺以此争宠邀幸的女人,在后宫里还少吗?

薛素素的出现,着实令人眼前一亮。所以,他愿意陪她玩这个游戏。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的臣服,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薛素素度过了十年看似平静的后宫生涯。

从而在那一年的春日宴,遇到了生命中的魔星——夏侯炯。

两人的相遇,偶然中又存在着必然。

做为皇子,本来薛素素对敬王夏侯炯应该不陌生,可他是皇长子,成年后即去了封地。若不是那一年的春日宴,两人这一生也许永远不会有交集。

当然,也不排除,先帝殡天之后,两人再相遇。如果那样,或许整个人生,乃至大夏的权利格局都要重新改写……

但那时的敬王,雄心勃勃,满腹的才华无处施展,空顶着皇长子的名头,在朝中孤军奋战。

薛素素的美丽和才情,论起天下形势,朝中局势,每每独到的见解都让他眼前一亮。

惊佩欣喜之余,难免起了别样的心思。

她是薛皇后的侄女,镇国将军的妹妹,谈论政事眼光见解都很独到。

虽不得宠,位份也不高,可后宫中也没有人敢小觑她,因常侍奉薛皇后,故先帝与她见面的机会非常多。

宫中经常与听到先帝与她对奕,品茶,气氛微妙的谈论,地位相当超然。

而更妙的是,薛皇后本身并无所出,养在她名下的吴王十二岁时不幸自马上摔下,身有残疾,继承大统无望。

若是他能说服她乃至整个薛家,旗帜鲜明在站在他身边,何愁大事不成?

薛皇后病故不到半年,很快镇国大将军薛启夫妇又双双阵亡。

噩耗传来,宫中皆是势利之人,难免墙倒众人推。

太妃与先帝的口头约定,连薛皇后都不知情,何况敬王?

他想着与薛素素的感情不可能有结果,便寄希望太妃能助他成就大业,自然免不了明里暗中多次提及。

薛素素是个极高傲的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更不容许自己失败。

眼见他视权力比感情重要,将自己排在皇位之后,如何能忍?

遂决定挥慧剑斩情丝,抢先把窗户纸捅破,跟敬王谈起了条件:“助你登上大位可以,但你百年后要把皇位传给我的儿子。”

她想得很清楚,她已经二十四岁,年华老去,青春不再。

而先帝的身体看上去还很健康,既便等到他殡天后,真能如约还她自由,也已人老珠黄。

既然这辈子注定了要孤苦一生,倒不如放手一博,替自己的儿子挣份好前程。

但先帝那时虽说老当益壮,毕竟已近花甲,怕是没法等到她的孩子成年。

其他的皇子都已成年,她就算再厉害,再会谋划,幼子寡母,又如何争得过那些羽翼丰满的皇兄?

几夜不眠,多方考虑,终于想出了折衷的法子。

至于敬王,只要能登上皇位,百年后传位何人,自可慢慢可图谋划。

薛素素的提议对他,可说有百利无一害。

两人一拍即合,也就有了那份盖着敬王印鉴的“传位诏书”。

敬王若不能登基,则这份诏书自然毫无意义;一旦他登上九五身披龙袍,则在他百年之后,她便能执此诏书,扶自己的儿子上位。

这份诏书,将她和敬王的利益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将敬王最后一点疑心尽去,却也将薛素素的心伤了彻底。

签下诏书的当夜,她便去了御书房,主动向先帝献身。这便是备受后人诟责,在大夏后宫中广为流传的:薛贵妃自荐枕席。

先帝已等了她十年,对这个投怀送抱的机会,自然不会傻到往外推。

二十四岁的薛素素,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又刚经丧亲之痛,断情之伤,偏又不肯向命运低头,誓要将一切轻贱她之人踩在脚下,于楚楚可怜中越发散发出不可言传的风韵。

一年后,夏侯烨出生后,薛素素顺利晋升贵妃之位。

自此,薛贵妃专宠,风雨飘摇中的薛家东山再起,朝中风云诡谲,再起波澜……

到于后来,薛素素突然失宠,则是先帝年事已高,意识到再护不得她们母子,怕过多的宠爱反而将他们置于风口浪尖,遂有意冷落,让他们淡出世人的视线。

薛素素暗中则加紧了与薛大将军的旧部联络,终于等到一个绝佳的契机。

先利用众皇子苦候多年,先帝又不肯立太子,天意难测,人心思变,焦躁不安的心理,派人四处散步谣言,鼓动燕王,瑜王,赵王三王联合起兵造反。

再建议先帝派实力最强,继位最炙手可热的成王去平乱,等双方实力消耗得差不多时,借三王之手除掉成王。

余下三位王爷里,唯有敬王最具实力,此时再派敬王出面收拾残局,便顺理成章。

以他的雄才伟略,再加上薛家军的勇猛,很快平息了三王之乱。

次年先帝病逝,敬王登基。

他登基后,便按协议将夏侯烨送到幽州。目的,自然是避开京中的明枪暗箭,休养生息,等候机会……

傅嬷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小姐为了王爷,忍辱负重,一生孤寂,谋划半世。王爷就算不能理解,也不要辜负了小姐的期望,任她一生心血付诸东流才好~”

夏侯烨恍若未闻,只深深地埋首于掌中,心脏犹如被尖刀刺中,窒息般地抽痛。

母妃呀母妃,为什么母子明明互相爱着,却总是相互伤害?

他的猜疑,究竟伤了她多深,她又是怀着怎样绝望而悲愤的心情离去?

宫变(一)

半夜里,舒沫突然觉得肚子饿,于是叫醒了守在外边的立夏,喊起了睡得迷迷登登的周嫂,弄了一锅香喷喷的酱猪蹄子,坐在炕上,啃。

银簪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地冲进来:“怡清殿失火了!”

“啊呀~”绿柳惊嚷出声。

舒沫头也没抬,两手不闲地抱着猪蹄子,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可有伤了人?”立夏忙问猸。

“这倒没听说~”银簪摇头,顿了顿,道:“不过,府里的侍卫都赶过去了,闹轰轰的,好不热闹~”

“饱了~”舒沫心满意足地伸出手。

立夏立刻麻利地端了铜盆过,侍候她洗手,净脸筝。

绿柳拧了帕子,灵巧地拭净水珠,配合得十分默契。

“听说,”银簪小心地看一眼舒沫:“祝姨娘已经去了怡清殿~”

几道热切的目光,齐刷刷地照在舒沫脸上。

“悃了~”舒沫打个呵欠,舒舒服服地歪在炕上,眼一闭竟真的睡了。

立夏无法可施,只得帮她盖上棉被,默默地收拾了东西下去。

一夜好眠,舒沫按往常的时间起床,梳洗。

忽听得脚步咚咚乱响,银簪喘着粗气跑了进来:“太妃昨夜就回了怡清殿,不过她不肯见任何人。这会,王爷,静萍姑姑,祝姨娘全在外面雪地上跪着呢~”

舒沫手中的簪子微微一顿,随即神色如常,却把簪子放回妆盒中,淡声吩咐:“把妆卸了,我再睡个回笼觉~”

“小姐~”立夏一脸惊疑。

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许妈,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

“太妃正在气头上,去了也见不着人。”舒沫无奈,只得解释一句。

王爷都在那跪着呢,她一个侧妃,总不能在一边看着他跪吧?

“祝姨娘和静萍姑姑都去了,小姐不露个脸不太好吧?”绿柳拧着眉,提醒。

舒沫看她一眼,淡淡地道:“要不,我就去那跪几个时辰?”

绿柳当场闷得两颊通红,抿着嘴做不得声。

舒沫回了炕,倚着迎枕:“继续去打听着,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

“是~”银簪转过身,飞快地去了。

立夏上前,奉了一盏热茶,低低地道:“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即便体谅她情况特殊,当时不予计较,却难保太妃心里不留下膈应。

舒沫不吭声,低头啜了口茶。

显然,夏侯烨昨晚得到了一直想要的答案,同时也伤透了太妃的心。

忠贞受到质疑,不论哪个女人都受不了吧?

更何况,这份猜忌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亲生儿子。

所以,一时半刻里,太妃的气想必是不会消的。

夏侯烨和静萍都有武功底子,在雪地里跪几个时辰,事后免不了病一场,当不至伤及根本。

至于祝姨娘,邀宠邀到不惜以性命做赌,她也无话可说。

许妈焦急地转着圈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呀?太妃一向心疼王爷,怎么舍得让他跪着?小姐给想个法子吧~”

舒沫笑道:“只一个法子。”

“什么?”几个人眼睛发亮。

“等。”

众人石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了晌午,太妃依旧不肯开门,雪却越下越大了。

祝姨娘挨不住,晕倒在雪地里,让侍卫抬了下去。

舒沫淡淡地听着,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都跪了七个小时了,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呀!”许妈心急如焚。

舒沫叹了口气,起身:“走吧,去看看~”

夏侯烨的箭伤一直没能好好调理,真冻出毛病来,她可舍不得。

再说了,他都跪了大半天了,太妃的目的也算达到,也该要消气了。

一行人簇拥了舒沫上了暖轿,往怡清殿而来。

进了殿,就见院子里种了一,二,三,四,五个大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