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君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来香二少喜欢这间舱房,无妨,船是你香家的,你想住哪间便住哪间,不过照你这种喜好,我怎么觉得下舱房那些伙计住的大通铺更适合你一些。”

“柳兄说笑了……”突然二人同时噤声,听外面的动静。

柳君彦的这间舱房在中层最里间,对面还有一间,此时过道上有人走动,直直走到最顶头才停下,开了对面的房门,进门后便没了动静。

香眉山眉头微微皱出一个好看的“川”字,似在想什么难题。

对面舱房的人甚是无趣,进房后便没有了声响,象是连水也没喝便倒下去睡。柳君彦哈哈一笑,突然转变了态度:“香二少不是要换房吗,那便换吧,我正想住得宽敞些。”

“如此多谢柳兄。”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安分,风流成性,风流成性啊。”

“何以见得?”

“我说你这趟居然不带一两个小娇娘上船,原来是为了对面这个女子。”

“柳兄厉害,我若不是见过此女一面,绝看不出她是扮了男装。”

“小意思,此女定是常常扮做男子,行动言语老到,一般人看不出来。你还敢说自己不风流,若不是想住得面对面同人家搭讪,何苦大费周张地要跟我换房?”

“错矣,香某还没自不量力到要去同那名女子搭讪的地步。”

柳君彦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香兄如此自谦,倒叫我甚是不惯。”

香眉山摇头不语,只是在心里想了又想:她为何孤身一人,还偏偏上了我香家的船?

香家此趟派出的主事人是家主的二弟,香眉山的二叔香文盛,早些年金安王朝未曾开通海运时,香文盛便已扬帆出海,远游数年后回到香家,总念念不忘那一片碧海蓝天。这五年来他一次也没落下,海上经验老到,香家能一次次在损失极少的情况下安全往返,全仗此人。

香眉山却是头回出海,他一向重文轻商,还在上京城办了个画院,成日与一群画师钻研画技,若不是此次香父以番国画师更胜本地之语相诱,他是不会甘心情愿随二叔出海。

当然他并非一味沉浸在作画赏画之中,既然答应了出海行商,也知孰轻孰重,在管事荣毅带着那张名贴来找他时,他便已去瞧过那位古怪的商人,一见之下微惊,哪里是什么搭靠香家的商贩,居然是女扮男装的阮梦华!说来也巧,他们曾在杏子坞见过一回,也知她的名姓和身份来历,只是阮梦华并不知自己是谁,根本未把他放在眼中。

他犹豫了一会儿,去向二叔通禀此事,但瞒去了自己与阮梦华相识一事,只说有一身份来历不明之人上了船,介绍之人乃是与香家有极深渊源的一位东家,之后便细心留意起阮梦华一举一动。

风华夫人府的大事小事在上京城纷纷流传,二女易夫之事他略有所闻,可为何她会孤身一人?虽闻这位小姐自小寄养在外,仁帝恩宠风华夫人是出了名的,他甚至允风华夫人为其女儿请宫卫前去护卫,她此番回京仁帝更是接入宫中,怎会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船行水上,即便是香眉山不盯着阮梦华,她也跑不掉,何况她每日不是在甲板上晒太阳,就是在舱房里睡大觉。香眉山只好继续作画打发时间,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与柳君彦闲谈。

“君彦,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他的手一抖,下笔一塌糊涂,苦笑道:“你说的什么话。”

“如若不是,为何我到哪里,你便跟到哪里?你要看美人儿,我把舱房让给你,但你又不看美人了,成日跟我吃住在一起,难道不是看上我了?”

香眉山无奈,放下笔,理了理袍裾,端坐下来,离柳君彦远远的,正色道:“呆会儿船会停靠在松城渡头,松城最有名的便是游妓,夜路独行多寂寞,今夜叫一两个美人上船,可好?”

柳君彦摇摇头:“我才不爱好这口,你请别人同去吧,不如叫上你二叔,我看他老人家老当益壮,一定会欣然同往。”

叔侄同去狎妓成何体统,香眉山指着他气笑道:“你这些年越来越不象话了。”

他们有同窗之谊,只是柳君彦在许多年前便另拜了名师,行踪莫名,几年中每回上京城,总能让香眉山更多惊奇,他似乎走了另外一条路,与文士们格格不入,却更见名士之风。

“君彦,你这趟似乎又神秘不少。”

“何出此言?”

“你要去何处?”

“不定,或许便跟着你们出海也未可知。”

“为何?”

“这船上值得一探的人,何止是我?且不说你一直想盯着的孟华,光是你二叔……”

西来青鸟东飞去(二)

香眉山一挑眉:“我二叔?”

船行至今,香文盛吃住都在舱房内,轻易不出舱门,还吩咐香眉山无事不得打扰,连请安也免了他的,前几日香眉山去见他提及阮梦华一事,香文盛似另有隐忧,对船上多了位贵客毫不在意,只让他看着点便成。

他本就在猜测柳君彦上船的目的,不想竟坦言为了二叔而来。在香眉山眼中,香文盛是香家的传奇,是个值得敬重的长辈,即使与自己少有亲近,可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柳君彦这些年神神秘秘的谁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曾听闻他有公职在身,也不知是真是假,莫非香宝斋有何问题?

谁知柳君彦邪恶的跟了句:“我想你二叔定是带了女宠,日夜行云布雨,连房门也顾不得出来……”

香眉山脸上一黑,柳君彦又道:“这几日你我不时听到房中有响动,似有人在他房内,你猜老爷子在干什么?”

原来让他感兴趣的居然是这个,香眉山拿这位老友无法,只得任他胡言乱语。

傍晚时分,香宝斋的船停靠在岸。

松城渡头是沿路较大的渡口,每到华灯初上,来往商船停泊之后,城中游妓便乘了小小花船前来招揽生意,妖妖娆娆的女子站在小小板船上挨个来问,兜售自己廉价的美貌,若遇上称心的客人,便一同往城中游玩。

管事荣毅发话,说是二老爷有吩咐,不拘着大家伙耍乐,准许船上的伙计结伴出行,只是需得在亥时前返回,明日一早出发时,船可不等人。

阮梦华与几位搭船的商户老板不熟,也不打交道,独自一人在房中等着吃饭。几日下来,她还是不习惯船上粗鄙的食物,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鸣玉与沉玉二人均不在身边,这些年她习惯了两个丫头一静一动,有时吵吵闹闹日子也容易过些。可惜,她们二人谁都不是省心的主,鸣玉倒还罢了,沉玉……真没想到她会突然倒戈。

入夜后渡头格外喧闹,隐约有丝竹之声,想是有船商在召妓狎乐,还有一些水上人家便在船上点了炭火烧鱼煮饭,晚风把焦焦的鱼香吹开四散,引得躺在舱房床板发呆的阮梦华愈发的饿了。她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此时已过了晚饭时分,船上的伙计难道都不吃饭吗?

走出舱门,对面的门板也即时打开,里面走出两个人,当前一人冲着她微微一笑,正是香宝斋的二公子香眉山,这几日如这般“巧”的相遇已有过几次,他极友善地道:“孟老板这是要去哪儿?”

孟老板?听他如此招呼阮梦华禁不住身子一僵,虽然以前跟着南华出过几次门,换个装束也能蒙到人,但她有自知之明,任自己怎么装也不象是个做生意的,就她如今的身板瘦弱得还不如船上那个小伙计小宝子。偏偏香二公子总爱一本正经地称呼自己“孟老板”,她几次干笑着应付过去,甚至怀疑此人已看穿了她的女儿身才一遍又一遍地这么称呼她。

阮梦华含糊地应了一声,还没想好说辞,香眉山已热情地邀请她上岸进城,走出船舱她看到今晚船上只余了些守船的人,伙计们全都不见踪影,原来都去了城里看热闹,对香眉山的邀请有些意动,这几日她闷在船上确实够久,还真想脚踏实地上岸一游。

“孟小兄弟也有兴趣?”

说话的是一直跟在香眉山身后没有出声的柳君彦,他冲船边抬了抬下巴,阮梦华这才发现自己竟看着渡头上的游妓入了迷,连忙收回眼光,讪讪地往旁边退了一点:“看看而已。”

她只知此人常与香眉山在一起,却非荣毅之流,明明眼光凌厉,口中却爱开玩笑:“这多是庸脂俗粉,不如城中小馆中香花怡人,呆会儿小兄弟可别丢了魂。”

香眉山横过一只手臂挡在二人中间,道:“柳兄只是开玩笑,孟老板莫要介意。”

阮梦华不自在地离柳君彦更远,匆匆说了句:“不会,不会。”

柳君彦哈哈一笑,目光抬往上,看的却是二层香文盛所在的方向。

松城一向有十五城会之说,日中起会,月落始终,摊贩们均点了灯火,从城门口一路摆开,整条街道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上京城繁华归繁华,可入夜便要宵禁,除了元宵佳节,晚上谁也不敢在街上乱走,倒不如松城这等热闹。

三月春还寒,阮梦华知自家事,裹着披风慢呑呑跟着香眉山和柳君彦挤入人群中。刚刚她在船上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跟二人去吃顿好的,原因有三,一是她不敢独自入城,二是钱带的不多,三是她认为自己该补一补。在船上这几日,虽然并未劳累,但满腔心事,又无人细心服侍,这两日只觉精神不是太好,再不吃顿好的,说不定哪天死了也得抱着遗憾而去。

香眉山是冲着松城有名的酒楼而去,据说那家酒楼的老板自诩风雅,墙壁上有许多文人学士的题词及诗画,虽多不闻名,倒对了他的胃口。

酒楼名曰长安,处处都垂挂着晶帘,烛光一照满目光华,恪守规矩的伙计低眉顺眼的请来请去,并不大声喧哗,偶有簪花的游妓被客人带来吃酒,见了此等阵仗也收敛了笑声,垂首低目不敢放肆,生怕掉了身价。

一进二楼雅室,香眉山便叫了一桌盛筵,他知阮梦华身份,自不敢再同柳君彦开玩笑去那烟花之地,柳君彦也甚少如二人单独相处一般胡言乱语,只是讲了些趣闻,并与他一同品评字画,二人时不时看一眼只知埋头苦吃的阮梦华。

自打菜上齐后,阮梦华便没有停过筷子,她自小生活富足,杏洲别院的吃用不比宫里头差,即便是和南华出行过几次,依他恨不得败光钱财的性子,只能比她更讲究。故阮梦华早已养成了对着再精致的菜式不过淡淡扫一遍的胃口,这半年身子不好,更是名贵补品养着,瘦伶伶地不长肉。

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不想,没的时候拼命想。这几日她在船上想得最多的,除了离开上京前那令人怅然的一切,便是所有能想起来的菜式。

既然是出来跟人混饭,那她只有把脸面放在一边,先顾好肚子吃好便成,至于香眉山和柳君彦二人在谈论什么,她完全没有注意,吃到八分饱的时候,忽听得楼外呼声不断,还有烟火大放之声,酒楼里的客人纷纷探身窗外,看究竟出了何事。

一轮满月当空,绚丽多彩的烟火亮若星子,夜色变得妩媚起来,至东而西一小队人缓缓行过来,跟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打着呼哨鼓掌取乐。

“快看快看,是城中公选出的几楼花魁出来游街了,小娘子们穿着打扮惹眼得紧哪!”

今夜是松城人集会的日子,连这些女子也来凑热闹,阮梦华皱了皱眉,非是她厌恶这些风尘女子,而是从未见过如此招摇过市的……女人。但香眉山和柳君彦明显感兴趣,且走出了雅室,与楼上其他人客指点谈论着。雅室中再无他人,阮梦华自在了许多,呼出口气左右顾盼。她坐着的位子正对着窗,一眼望出去可看到街对面的临街楼上全都是出来看热闹的人,她摇摇头打算继续进食,突然又抬起头睁大眼眸看向对面——刚才一瞥间似乎看到张熟悉的容颜,不对,确切的说是那道目光让她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竟是云澜似笑非笑在看着她!

《老子》第YI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TIAN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恒无欲,以观其妙;恒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第二章TIAN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第三章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矣。《老子》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也。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五章TIAN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TIAN地之间,其犹橐龠与?虚而不淈,动而愈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老子》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TIAN地根。绵绵兮其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七章TIAN长地久。TIAN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老子》第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TIAN之道也。《老子》第十章载营魄抱YI,能无离乎?搏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监,能如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以知乎?TIAN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以为乎?生之畜也;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谓玄德。《老子》第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之治也,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第十三章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TIAN下,若可寄TIAN下;爱以身为TIAN下,若可托TIAN下。《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YI。其上不皎,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第十五章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其若冬涉川;犹兮其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是以能蔽复成。

西来青鸟东飞去(三)

灯影缭乱,窗外依旧是人声喧闹,并没有熟识的人出现。就在阮梦华以为自己眼花之际,雅室里突然起了阵风,四隅燃着的灯枝突然齐齐熄灭,她手中尚举箸进食,但觉身子一轻,不由自主被人带出窗外,忽又冲天拔起之势,终是被吓得闭眼大叫一声。

她只叫出了半声便被一只手捂住嘴,云澜带着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叫,丫头,我这就放你下来。”

说放就放,云澜抱着她在一片屋脊上停下来,松开捂在她嘴上的手,轻笑道:“梦华别来无恙?”

阮梦华脸色发白,不敢看脚下一眼,顾不得姿势难看,一只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衫,一只手用还抓着的筷子指着他颤声问道:“你想吓死人嘛?”

“啧啧,几天不见,堂堂阮家二小姐、子夜国的公主竟落魄到蹭饭吃的地步,刚刚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他仍是一副招摇装扮,光灿灿的锦袍用玉带束着,发冠缀着明珠,愈发衬得阮梦华形容憔悴。

他是在取笑她嘛?阮梦华心头气恼,将手上还沾着油腻的筷子丢向他,却被他轻松避过。

“别恼,别恼,今晚月色正好,最适合……”他本想接着调笑几句,但见阮梦华身着男装,瘦弱如男童,显然大失情调,改口道:“不如你先来讲讲如何出的上京城,竟连我也瞒过,实在是了不起。”

霎时间上京城的一切又重新回到阮梦华眼前,她还记得离开风华夫人府的那个黎明,她除去钗环,换下华服,只裹了件青天色的斗篷,走在半明半暗的冷风里……

阮梦华沉默以对,末了瑟缩着道:“我冷……”

说罢口中还应景地咳嗽了几声,云澜无奈只得带着她跃下屋脊。他一路追踪而来,还未有落脚之地,只是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你如何上了香家的船,难不成真要出海?”他只比她晚出发一日,若不是南华透露她的行踪,他也找不到这里。

阮梦华略带些茫然地摇摇头,她的身子哪禁得住那种颠簸,又不是当真要出海做生意,全是当初南华为她联系的船只。若让她选,根本不会再乘船,过往十年间,她曾无数次企望不必再坐船来往于杏洲和上京之间。但那夜只想着走得越远越好,不用再面对当时的一切,至于怎么走、要去哪里还真没决定。

云澜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语带怜惜:“既然没有去处,不如跟我走。”

她立刻退后三步,睁大眼看着他道:“跟你走?”

也不怪她多心,云澜的行为举止太过神秘,刚刚又如鬼魅般出现将她掳走,恐怕这会儿酒楼上的香眉山二人会当她已遭了不测呢。

云澜嘴角微扬,伸手解开自己外袍束着的玉带,边向前边道:“你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你想干什么,别过来!”眼见着他剥了自己的外袍,又作势要剥长衫,急得差点摸不到手臂上的流火,正想狠狠教训他,他却将脱下的外袍张开罩在自己身上,笑嘻嘻地道:“我没想要过去,你慌什么。”

她被呛得一阵咳嗽,心中大恨,怎地会有这种男子,偏要来与她做对,只是为何脸会这般烫,难不成她会为了他害羞?

云澜倒看出些不对劲,伸掌一触,惊觉她额头微烫,不顾她挣扎替她把了把脉,正色道:“别乱动,想是这几日没好好看顾自己的身子,受了风寒。你也是,在家里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经,不会照顾自己还要到处乱跑,往后千万别大意了!”

“原来我是病了,并非……”她心中稍安,又可怜兮兮地道:“我会不会死?”

他失笑道:“离死差得远哪,莫非忘了我是谁?两副药喝下去保你无事。”

他说得轻松,可阮梦华心里却哀伤不止,呐呐地道:“你不懂……”

子夜宫那番奇遇她一直闷在心里,有时她宁可相信那只是自己的幻觉,这世上真有什么会饮人心头血的金针吗?她不相信,可无缘无故怎会有那样的记忆,说起来幼年之时在宫中迷路确实有些古怪,或许是她命大,拖了十年没有死,直到年前才犯了心疼之症。

她阮梦华来到这世间,满打满算,才不过十七年而已。

“我是不懂,你年纪小小却整天胡思乱想,如今又在想什么?”

她侧耳倾听远处的喧闹,似乎离得并不远,随口道:“我在想回去的路怎么走,我要回去吃药养病。”

说到这儿不由瞪了他一眼,若不是他出现得突然,她也不会犯愁该如何跟香家人解释自己无故消失之事。

“船上能养得好你?”

她立刻警觉:“我不回上京!”

上京再好,那里却不是她长居之地,没有人待见她,母亲怨她姊姊恨她,她还回去做什么?

见她脸上变了色,云澜忙安慰道:“你跑出来就不想再呆在上京城了,我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嘛?”

不是上京城就好,可她忍不住又问:“我回船上,你呢?”

“可见是病糊涂了,我是你的大夫,自然是要跟着你,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虽然她一直倔强地告诉自己,一个人从小长到大没关系,一个人上路也可以,但有人陪着总是好事,她忍不住有些开心,却板着脸告诉他:“你也要上船?据我所知,香家船号轻易不会收人,更别说半路上人。”

谁料他却胸有成竹地道:“是吗,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回去的路上阮梦华便开始头昏沉难受,无力行走,只得任云澜将她抱起,即便如此她仍无比矛盾地想:究竟她是想云澜陪在她身边,还是不想?

香宝斋商船上,香眉山正急得团团转,按说他与阮家并无交情,不该着急,可若是将来查到阮梦华是在他香家的船上没了踪影,说也说不清。谁让阮梦华身份特殊,谁让她偏就上了香家的船!

柳君彦倒了杯茶,自顾喝着不去理他,可他倒反过来揪着柳君彦道:“柳兄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雅室里发生变故时,柳君彦确实最先反应过来,他是习武之人,惊觉有人进了雅室便往回冲,但终是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阮梦华半声惊叫便没了人影。重新燃上灯枝,看到空无一人的雅室,香眉山顿足不已却也无法,二人在长安酒楼等了片刻,只得先回船上。

柳君彦放下杯盏道:“我知道孟华不是什么搭船出海的商人,可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你如此在意?”

“我也说不准,他是开船前才拿了张拜贴来见我的,恕我不能说那张贴子上写的是谁,总之与我香家的干系极大,不然我也不会让他上船,关键是……”香眉山顿了顿,苦笑着压低声音道:“她其实并不是男子!”

柳君彦嗤笑一声:“这点我岂会看不出来,可即便是个女子,你也太在意了些,凭她的姿色,能入得了你香二公子的眼?”

先不说他安排孟华住在单人舱房,平日又让荣毅在饭食上多照顾她,且说今夜,明明是见她孤单的模样起了怜意,刻意要请她上岸用饭,香二公子平日沉迷书画,几曾对哪个女子上心过?刚刚回船后便吩咐荣毅发动人手去找寻失踪的孟华,一副紧张的模样,任谁也不信他没有想法。

“柳兄莫要再玩笑,只因她是风华夫人之女……你可明白?香家不过是生意人,哪敢觊觎皇室之人。”

柳君彦听了波澜不惊,象是早知她的身份,却来打趣香眉山,紧跟着问道:“听你这意思,竟似对她有些动心?如若她不是皇室血脉,你便要动上几分心思?”

香眉山总是说不过柳君彦,面上一红道:“我只是见过她一回,哪里谈得上动心,如今她无缘无故失踪,又该如何是好?”

二人皆静默不语,船舱外陆续有伙计游玩归来的响动,忽听得管事荣毅在船上高声道:“孟老板,您回来了!”

二人吃惊起身去看,竟真的是孟华,不过却是被一白色长衫的男子抱在怀中,眼眸半闭,脸色潮红,显是不大对劲。香眉山情急喝道:“你是何人,快快放下孟老板!”

云澜双足一点轻轻跃在船上,不急不缓地扬声道:“主人家莫慌,我乃孟华的兄长,他在外受了些风寒,我是送他回来的。”

兄长?香眉山心知肚明阮梦华没有兄长,可眼下当以她的安危为重,连声唤船上随行的大夫来看,奔上前想要相扶。

阮梦华并未昏迷,扶着云澜勉力站好,对香眉山歉意地道:“不麻烦二公子了,我家兄长也懂医术,回来路上已抓了药,吃了药便会没事。”

“那……我……”她无恙归来,香眉山心安了不少,至于她为何突然不见,身边冒出个兄长,但见她虚弱无力的模样,不忍再问,只得安排人去给她煎药,又让荣毅替她的“兄长”安排住处。

北去南来不逾月(一)

病痛的折磨远没有心神上的损伤来得厉害,阮梦华晕晕沉沉地喝了回药,隐隐知道是云澜在一直守护着她,心中安定莫名,待睡到清晨已觉精神好了许多。

商船马上便要再次出发,她靠坐在床铺上,看着窄窄小窗外的灿灿霞光,想着接下来该去何方。云澜为她端来刚刚熬好的药,放到床边小几上,突然道:“真看不出来,如上简陋的舱房你竟住了好几日。”

她回过头扯起一抹笑:“呆会你再试试船上的伙食,保管你更佩服我。”

云澜不用试便能猜出来,不然她昨夜也不会吃得那般专心。

“府里那么多珍宝,随便拿一两件,也尽够你半生吃用了,你要离家出走,为何不做好万全准备?傻丫头!”

“你也说了是府里的,不是我的。”她只带了点原先在杏洲别院剩下的些许银两,其他的早交给了南华挥霍。想到南华她笑了笑:“你怎地出了京?御医院终于知道你是个庸医,打发你走人吗?”

“没良心,刚好一点就开始牙尖嘴利,我可是为了你才追到这儿。”

“你真有本事,居然追这么远,一定是南华跟你说我上了香家的船,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说是这么说,她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些感激他。

“你该感谢他,若非如此,谁来给你治病?”

她忍不住又想打击他:“说得你挺有本事似的。”

“我想做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是嘛?那你告诉我,为何无所不能的云神医偏偏治不好我的病?”她一点也不客气地讽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