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似是瞟了云澜一眼,白纱后不知是何表情,只听她大大方方地道:“奴家名叫……召召。”

奴家?阮梦华起了身鸡皮疙瘩,只觉她声量不高,听不出来年纪,只觉细细软软,名字又是叠音,看她头上那朵海棠颤危危似动非动,未见其容已可让人想入非非。

柳君彦接着问:“召召姑娘与云公子是……”

“奴家是云公子一位故人。”

她只说这么一句便不做解释,既没说自己的来历,又不说为何凭空出现,阮梦华满是疑问地看着云澜,他只是装作未曾看到,此时菜已上齐,阮梦华气闷不已,埋头苦吃。

“吃饭要细嚼慢咽,你看看你……”云澜啧啧两声,摇头道:“上次我见你时,便跟几天没吃饱一样,今日怎地还是这副模样?”

她一口菜噎在嗓眼里差点咽不下去,怒道:“食不言寑不语,云大哥何时这么多话了,莫要在召召姑娘失了体面!”

其实香眉山想到这是送行宴,胃口不大好,吃了几口便停了箸,他不知将来回到上京还能否再见到她,犹豫良久鼓气勇气对阮梦华道:“孟老板,在下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二公子请讲。”

“这……可否请孟老板移步,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

她正觉气恼,不想再看云澜,便随了香眉山出了酒楼。

北去南来不逾月(六)

港口往日虽然热闹,却不似今日这船慌乱一团,且有军士往来。云澜拉了个站在一旁围观的渔人问究竟,那渔人操着方言呜哩呜啦说了一通,说是有艘商船出了事,不光船上的人被全数杀光,船也被烧毁。

竟出了这样的事,看香眉山的反应,被毁的定是香家的船,那么说除了他们这几个上岸进城的人,其他的人全都死了吗?云澜与召召互看了一眼,均明白对方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开口。

阮梦华刚回来的力气顿时跑了个精光,只觉腿脚发软,一阵阵后怕。是谁这般残忍,是香宝斋的仇家?还是另有所图?她自小被保护得极好,就连跟南华出门也跟着护卫一堆,从没真正历过险,这一日却受尽了惊吓,由着云澜扶她在一处小小的食摊前坐下。而看似柔弱的召召反倒不用人扶,一路从容得很,跟着她一同坐下等云澜去找香眉山二人。

柳君彦此刻正不知如何面对香眉山的质问,一眼瞥见云澜等人,沉声道:“眉山,你我相交数年,当知我为人,且不说我上船的原因,我只能告诉你,今日之事与我半点关系也无!”

香眉山低头沉吟,缓缓抬头道:“今日是柳兄提议上岸进城,我才会逃过这一劫,莫非柳兄便是看在这相交数年的情份上,心软留下我一条性命?那我真该谢谢柳兄了!”

“你!”柳君彦气结,香眉山又道:“那我问你,城外树林中那个客商是怎么回事?一船人只有他逃了出来,冒死用只有你们看得懂的信号示警,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柳君彦是有嘴说不清,船还未沉没时,火势蔓延开来,人根本上不去,他见香眉山情绪激动,硬要上船,只得先将他弄晕。可香眉山醒来后,船已沉没,香文盛和船上伙计们的尸首也没见着,当下更是气愤莫名,怒斥他不该将自己弄晕,二人争吵时又扯到他上船的动机,偏偏柳君彦心中有事,无法自圆其说,更让香眉山心中生疑。

此时云澜也来到二人身前,知二人终究晚来一步,船上众人无一生还,船烧得半毁,沉没在水中,港口驻军正派了些好手下水,看能否在沉船里找到尸首。

港口嘈杂的人声让阮梦华受惊过渡的心慢慢平复,人群之中她觉得很安全,起码不会突然看到什么血淋淋的场面。不远处云澜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就在原地等着。听着身边的人议论纷纷,她极力镇定着,不敢想这起祸事有多惨。

一直安静坐在她身边的召召突然道:“那些人就算是没死透,泡在水里这么多会儿,也该死透了。”

想到鲜血淋淋的死人泡在水里的情景,阮梦华不自觉打了个颤,喃喃道:“真可怕。”

忽又狐疑起来,自见到召召起,她便不肯主动说一个字,这会儿为何开了口,而且她比自己镇静多了,一点也不曾胆怯,她到底是什么人?

面纱下的召召似是冲她笑了笑,又道:“小姑娘,别怕,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死人永远没有活人可怕。”

她这是在安抚自己嘛?阮梦华不能确定,点了点头道:“这话象是有些道理。”

何止是有些道理,简直是大有深意。她自问待鸣玉与沉玉不错,十几年相伴,总要有些感情,可她们无一人真心待她,尤其是沉玉,一向大大咧咧,没想到竟有那么深的心机。还有那个在子夜宫对幼年的她下手的人,那是她今生的噩梦……啊哟!她突然醒过神来:“你说谁小姑娘?”

她赶紧左右看看,好在周围的人都关注着官兵的打捞结果,没有人在意她们。

“说你呐,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偏学人男扮女装,啧,好好的模样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对。”

一定是云澜告诉她的,阮梦华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努力更自然些,轻哼道:“看召召姑娘打扮得这么光鲜,一定长得极美了。”

谁知召召一点也不自谦,微微点头道:“还不错。”

她可真敢说,阮梦华不屑地转头去看别处,抬头目光寻到云澜和香眉山、柳君彦三人均是一脸肃然,心中有些不安。才准备离开香家商队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还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事。

召召突然又道:“你是云公子的小情人?”

小情人?恰似一道惊雷响在阮梦华耳边,她着恼喝道:“住口!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便不是,小姑娘凶什么?”召召并不在意,又道:“如若不是,你为何只把眼光放在他身上?呀,我忘了,刚刚那位香二公子叫了你出去说话,还送了你一样东西,难道他才是你的意中人?”

“你……”阮梦华无言以对,她才没有把眼光放在云澜身上!虽然他一路追来,可只是为了给她治病啊!不管他能不能找到办法救自己,总是一片心意。对于这种心意,她没必要回应。

却听召召接着又道:“我竟忘了还有位柳公子,小姑娘,给你个忠告,男人一个便够了,千万莫要招惹太多,会有祸事的。”

说到这里还沧桑无比地叹了一声,似有不尽的惆怅。

她嗓音细而柔媚,说起话来轻却不惹人厌烦,一改之前冷淡模样,如老友叙旧一般说个没完,阮梦华古怪地问她:“你才多大便一口一个小姑娘地叫我。”

“你不是常问云公子叫大叔嘛,我跟他是故人,自然要比你辈份高些。”

再次重逢后,阮梦华已很少以互戏称作弄云澜,他比她是大了几岁,还不至于叫大叔,只是想到云澜竟如此对着召召介绍自己,她心中有些不痛快,硬邦邦地道:“辈份高有什么好,女人辈份高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老了。”

这话只惹来召召轻笑一声,毫不介意她话中不恭的意思,竟然拉起她的手无比亲近地道:“我同云公子说好要同行数日,到时候咱俩可得做个伴儿,你说好不好?”

阮梦华连忙将她的手甩开,二人一拉一扯惹周围人多看了几眼,她尴尬不已地低声叫道:“你知不知羞,我如今是男子打扮,青天白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召召看了看天,无辜道:“何来青天白日,都快黑了。”

暮云初合,天色渐暗,已经不能再下水打捞尸首。整个下午只陆续打捞上来几具死在舱房里的尸首,其他的大概都已随着海水飘流无踪。官兵们开始疏散聚在一处的民众,那校尉已认定了是香家的仇家所为,目的是搅得香宝斋无法再做出海的生意。他只说官府会彻查此事,追缉凶人,可官府真能查出来些什么吗?如此离奇,简直是桩无头公案,香家在此无敌无友,又从何查起?

香眉山紧皱眉头,望着那几具尸首叹了又叹。离家时都是大好男儿,指望着能赚得金钱养家活儿,谁料想还未出海便遭遇不测。最可叹的是有的人连尸身也未曾寻到,二叔香文盛的尸体也未在其列,他心中不免存了一丝侥幸,二叔他也算闯荡江湖多年,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会不会逃过此劫?

饶是心中难过,但他看到阮梦华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下心中悲痛,安慰她道:“商船突逢巨变,连累诸位受惊,香某实在过意不去。”

“二公子节哀顺便。”阮梦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云澜不搭腔,召召又变回沉默寡言的样子,柳君彦满脸怒意,没有人说话。她想了想又问:“不知二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明日在下便要搭船回上京,将此事详情禀明家父,香宝斋一众伙计的后事及亲人如何安抚,都要听他示下。”

理该如此,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只不过是个刚出来学做生意的毛头小子,保住命已是万幸,其他的拿不得主意,只好在等此地官府追查之时,回家告诉老子去。

“不知我能否帮到什么忙?”十几日同船而渡,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结局,阮梦华是真想帮香眉山一把,可她力有不逮,即便她的真实身份有用,亮出来交待地方官用心协查,怕是也查不出来什么。

“孟老板高义,此事万不可再连累你,你本欲同兄长回返家乡,不如咱们就此分别,日后有缘再见。”

柳君彦在一边踱来踱去,想上前与好友理论什么,但二人翻脸后,香眉山固执到不愿再同他说一句话,直气得柳君彦一脸铁青。

那校尉临走之时,给几人留下辆车,要他们进城歇息,香眉山自是不会进城,他还要搭明早的船回去,便落了单,柳君彦本来崩着一张脸上车回城,没走一段路还是放心不下,跳了车返回去陪他。

等柳君彦一走,阮梦华终于忍不住问出来:“柳君彦哪里得罪了二公子吗?怎地他们会吵起来?”

“傻丫头,那是人家的事,不用你担心,再说香家能做这么大,也非浪得虚名,香家大爷自然会替他们讨回公道。”

“但愿如此……”

既然与香眉山道了别,那么明天他们也该上路出发,要往哪里走她还未想到,可眼下却有另外一件事得先摆平。

阮梦华悄悄用脚踢了踢云澜,凑近他低声道:“你的召召姑娘说要跟咱们一同上路,可是真的?”

小丫头似乎很不高兴,云澜忍住笑:“咳,不错。”

她刚嘟起嘴要说话,召召已在另一头取笑她:“小姑娘跟情郎说什么悄悄话?大声点让我也听听。”

哪有这样的女子,开口闭口情郎意中人,她深觉被冒犯,怒斥道:“你再胡说我就赶你下去!”

召召只是吃吃笑道:“当我说错,小姑娘脾气不小,云公子,你不如往奴家这边坐坐。”

“不准过去!”她一手扯住云澜的衣衫,面上薄薄一层嫣红,生怕他去跟她坐在一起,口中道:“你究竟是故人还是奴家?又蒙着面纱,装什么神秘?”

“奴家也不愿带这劳什子,早就想摘下来了。”说完召召随手将面纱扯去,马车内灯笼光亮不足,阮梦华要聚集目力才能看清她的容颜。

从前她总说云澜长得比女人都要好看,所以才拖得年纪老大还未成亲,如今竟让他找到一个绝色来。召召的脸庞,三分秀雅,七分妍丽,可以说美到了极致,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震撼,阮梦华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人攀明月不可得(一)

扯去面纱的召召似乎极满意阮梦华的反应,不待云澜反对便道:“你是否怕我会被认出来?”

云澜只是摇首道:“在外行走多有不便,召召姑娘还是将面纱戴上,或者如梦华一般换了男装才好。”

“没有必要,那些人既然敢上船动手,一定已经知道我的下落,今日不过是意外错过,下回可没那么容易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一件事,得知我已清醒过来,究竟他们还敢不敢再来。”明明语调柔媚,可她浅浅笑影透着股森冷,似是极惋惜不能立时见到那些人。

云澜的目光透着股焦虑,闻言皱眉道:“非是怕那些人,只不过我不愿惹太多麻烦,还是尽早上路为好。”

他二人说话声音虽轻,却未避着阮梦华,她再傻也明白了个大概,原来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香家在商场上的仇家!他们杀人放火,不留一个活口,只为了眼前这个容貌出众的女子,还有她说什么清醒过来,也就是说之前香文盛舱房里的病人是她无疑。怪不得她会突然出现,白日里云澜失约,把自己晾在一旁,还说是什么故人,不过是应付香眉山等人的说辞,正好可以名正言顺让她出现在众人面前,不必再躲在那间舱房里。

一个个念头如在阮梦华脑中闪过,她不由失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今日香家商船的惨事与你有何关系?”

召召眼中煞气骤浓,微微冷笑:“如果你想想让外头那个小兵活得长些,就小声一些,否则我杀了他,就让你的小情郎去赶车。”

美人的威胁效果不大,阮梦华只是装装样子拍了拍胸口,还有兴致娇弱地叫了声“好怕”,云澜已侧身挡在阮梦华前道:“净彩圣姑莫要恐吓于她,我可是会心疼的。”

她略收起眼中煞气,若无其事地道:“什么净彩圣姑,还是叫奴家召召好了,云公子与孟姑娘感情真好,叫奴家好生羡慕。”

净彩圣姑?那是什么?玩梦华突然看到云澜悄悄向后伸了一只手,想要安慰地握住她,她一掌拍开,从他身后探出头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还是尽早说出实情,好让官府抓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今日死在船上的人一个公道。”

“公道?你跟我讲公道?”召召突然娇笑起来:直笑得气也不顺,咳了好半天才喘着气道:“小姑娘天真得紧,有几分我当年的神采,只是可惜不是长寿之相……”

这句话才真正吓到了阮梦华,脸上血色瞬间全无,低声道:“你又知道什么?”

召召看了眼云澜阴沉的脸色,忽然改口道:“啊哟,我胡言乱语来着,嗯,我的意思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怕是还会再来,你识相些就快回家去。”

家?她若不是有家回不得,又如何会在这里。死亡的阴影总是淡淡地笼罩在阮梦华的心上,不管召召是有心还是无意,却唤醒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她不走,咱们还要一起上路,召召姑娘要怎么做随你的心意,只是莫要忘记咱们谈妥的条件。”

召召咬牙哼了一声:“当然没忘。”

看来那个条件极其苛刻,阮梦华却一点也没心情好奇,任云澜转过身握起她的双手,也没心思挣脱,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进城的时候天已全黑,那小兵将他们送到城内一家客栈门前便赶了车回去复命。看着客栈招牌上“祥云老店”四个金字,阮梦华顿觉困意上涌,今日委实累得够呛,最要命的事便是看到一场极惨的祸事,她只盼今夜别做恶梦。

客栈伙计殷勤的迎上来,哈着腰道:“三位是要住店?”

“自然。”

“里面请。”

高坐在里间的掌柜看到生意上门,其中两位锦衣华服,忙满脸堆笑开口道:“客官,小店客房分上中下三等,另有独立的小院厅房,不知几位想住什么样的客房?”

“不必说了,三间上房。”

住店得先押些钱,可云澜掏来掏去,在袖笼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个金豆子给了掌柜,要他兑了银子付帐,剩余的银子又仔细收起来。

阮梦华自觉自动地跟在云澜身后,只等这位大财主打点一切,她本想着小院清静,可云澜却选了三间上房,这让她有些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

上房布置得还算精致,阮梦华的客房正好在云澜和召召之间,安顿好后三人只用了些简单的饭食便各自安歇。

真正上了床阮梦华却又睡不着,在船上住了大半个月,乍一睡得平稳反倒有些不适应。她的脑袋嗡嗡直响,不由自主便想起白天的事,可以肯定那个召召的来历有问题,香文盛为何要将她藏在船舱里,连香眉山也瞒着,若不是云澜无意中救了她,估计得一直藏下去。香文盛又打算把她带到哪儿去呢?是要出海吗?或者说召召的家非本土?

是了!她想起一事,那召召说话语调柔媚,此时突然细想似有外族口音,言语大胆,动不动便情郎情人,子夜、沧浪的女子可没这般大胆。不过她真的很美,谁会那么残忍要杀掉她才甘心呢?之前听云澜说船上的病人可能中过邪术或者受过极刑,真真可怜。

想到云澜,她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和他斗嘴也罢,埋怨也罢,总之不知不觉中她已将云澜当作极重要的人。可为何召召硬说他们是小情人时,她又为何气愤呢,是她根本没那个心思?抑或是她不敢有那种心思?

有还是没有?她想得甚是头痛,果然,情之一事麻烦得很,她不该有此念头。

不知几时终于睡去,只剩下床头一盏明灯伴着长夜,阮梦华自从记起幼年时的可怕经历后,便不再重复地做那个噩梦,她困乏至极,睡得极沉,只是眉头并未展开,似有极苦恼之事未曾想个明白。

当月儿西沉,正是黎明前的一刻,本该静悄悄地祥云老店却异变突生。几声长长的惨叫响彻夜空,客栈里的客人均被吵醒,纷纷点亮灯火,掌柜的打着灯笼战战兢兢地走出来一看,几具尸体横在当院,死状可怖,竟是面目全非,身上血肉模糊,血流了一地。吓得他一声大叫,扔下灯笼就跑:“死人了!死人了!”

出了人命案子,官府自然是要过问的,这几个人死得莫名其妙,均是一身黑衣,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客栈里并没有客人受伤,而且这几个人死之前只是惨叫了几声,没有半分打斗的声音和痕迹,他们究竟是怎么在顷刻间丧命且满身伤痕的?

天光大亮时,官府的人才盘查完毕,多数客人都回房去睡回笼觉,这时候阮梦华才睡足睡够醒过来。那几声惨叫她根本没有听到,云澜悄悄在她房中的灯里加了点料,可保她睡得极牢,不论外头如何喧闹,全都充耳不闻。

店伙计来送水的时候,阮梦华正坐在桌前支着下巴发呆。大清早她看着客栈里的摆设忽然想起以前杏洲的日子,往常她起身时,最先看到的是层层绡纱床帐,最先听到的是鸣玉轻声问好,接着是沉玉走进来拔开水晶珠帘的声音,二人细心服侍她起身,由着她迳自沉思该如何渡过这一日。

今时今日,却无一人在身边随侍。她叹了口气,低头看到自己的穿着,这一身布衣男装已穿了两三日,她怀念自己那时的锦绣衣裙。

那位召召姑娘怎么说来着?

“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偏学人男扮女装,啧,好好的模样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对。”

在船上她每天看到的都是男人,厨娘仆妇穿的也邋遢,并不觉得有问题,昨日见到那么貌美的女子,她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再也不愿这身装束。反正离家这么远,穿回女装也没什么打紧。

可她的包袱已随着香家商船沉没海底,别说女装了,连件换洗的男装也没有,昨日请大家吃了顿饭后,她身无分文,此时真后悔离家时没多带些银子。

云澜来找她时,看到她一脸忧愁的模样便笑起来:“大早上你叹什么气?”

她朝云澜伸出手:“给我个金豆子。”

云澜长长吸了口气:“你可真舍得要。”

“怎么,你不舍得给?”

他苦笑不已:“当然不是,对你我什么都舍得,只不过眼下金豆子没有了。”

“没了?金银票子也成,实在不成就给点现银。”出门在外,自然是银票方便,这些她都听南华讲过。

他把身上的银子全掏出来,递到她面前:“喏,全在这里了。”

这下轮到阮梦华长长吸了口气:“这么一点点钱?”

他手上放着的是昨夜付了押金之后剩下的一锭银子和几个银角子,不多不少,大概够他们在路上省吃俭用好几天。

“你打算用这么点钱带我们两个上路?说到上路,咱们准备往哪儿走,我不一定和你们同路。”她有她的打算,南华曾告诉她一个地址,若她去了沧浪便去那里找他,左右她没有目的地,找到南华商量一下也成。

云澜却道:“傻话,我们一定同路!”

“眼下又该如何,我可是听说没钱寸步难行。”

人攀明月不可得(二)

云澜含笑点了点头,阮梦华狐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此人说话不尽不实,没几句是真的,看他半点也不发愁的样子,说不定早有主意。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一反常态不与他理论,坐下开始吃早饭。

果然,云澜忍不住开口:“你一点也不着急,这是为何?”

“我打算吃完饭出城看看香二公子走了没有,他应该可以先借我们一些银两。”

香眉山这会儿应该早已坐船离开,阮梦华不过是说说而已。

云澜一挑长眉,尔后半掩了眸光,沉吟道:“你几时与他候攀上了交情,我怎地不知?”

她反问道:“你做事几时让我知道了?”

“我做了什么?”他神情无辜。

做了什么?阮梦华不用想便问出一大堆问题:“你与那个召召之间是怎么回事?此时我大概可以猜到,她便是香文盛说的有病之人,你在船上就是给她治病。她到底是谁?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还有船上的惨事是不是和她有关?”

明明是很严肃的问题,但云澜就是控制不了想笑:“丫头,你问这么多,我该怎么说?不如你先说说你跟香眉山是怎么回事,昨日他还有话单独对你说,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都是些无关要紧的话,谁让在船上的时候你日日呆在召召姑娘房里不出来,把我一个人晾在船上,二公子待人和善,没有一点架子,对我这个小小的布衣商人很是照顾,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说到最后她也觉得不可信,闷在舱房同香眉山闲话委实无趣。

“最好的人……怎知他不是看穿了你的身份才会接近你?丫头,我巴巴地追了你这么远,你可不能没良心。”

“呸,瞎说什么,你才没良心呢。”

不过香眉山确实知道她的身份,还送了一帧她换回女装的画像,可谓有心。想到这儿她不由掏了掏袖笼,怪了,昨日明明将帧小像放了进去,怎地没有了?难道不小心掉在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