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前匍匐着跪行几步,泣声道:“老太君,求你……求你将那仆妇……”

邵老太君冷喝一声:“住口!你想将这等罪名安在别人头上!慕容将军,你也听到了,此女蛇蝎心肠,竟然谋害了亲生母亲,这等恶妇邵家是容不下的,今夜我便做主休了她!”

休妻的话如同利剑斩下,阮如月两眼一黑倒在当场,身下缓缓流出一股血红,浸透了罗裙。

 

枉杀落花空自春(三)

 

阮梦华一声惊呼,云澜动作最快,与反应在过来的邵之思合力将她扶起来,把脉后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成了。

这已是邵之思失去的第二个孩子,他紧紧抱着阮如月,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邵老太君厌声道:“之思,快把她交给她妹子,如今她已不再是邵家的媳妇,莫管闲事!”

“你好狠的心!”阮梦华没想到这老妇人心狠至此,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阮如月毕竟是她的姊姊。云澜已使唤着邵家的几名仆妇将阮如月暂且抬入房中救治,邵之思慢慢松开手,看着她被抬走后地上的那团新鲜血迹,咬着牙不说话。

邵老太君暗暗庆幸怀姑姑出的良计,若要追究害死风华夫人的凶手,那么阮如月会是第一个,看陛下如何查这桩亲女害母的案子!她转身慕容毅道:“慕容将军可瞧清楚了?害人者与邵家已无关系,速将我府中的人放了!”

“很好,我终于知道邵皇后那恶毒的性子是哪里来的,原来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住口!是风华那贱妇害死我那可怜的女儿,如今她恶有恶报,就是死一万遍也不足惜!你是皇家之女又怎样,即便是陛下亲来,休想拿她的死来治我们邵家!”

“你以为陛下不知,你那爱女表面上是个贤良淑德的皇后,实则暗地里修练邪功,自食恶果才死的!”

她当众将邵皇后的死因揭了出来,不管是邵家的仆人,还是今夜来此的官兵,全都吸了一口气,却是谁也不敢相信。

邵老太君象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手抚胸口喘了半天,望了眼身后惊疑的家人,缓缓道:“前些日子风华夫人关在天牢里的时候,陛下放着明摆着的罪证不理会,今夜风华夫人一死,却想着将这口气出在邵府人身上,连诬蔑先皇后的清名这种事也不惜做出来!”

“邵老太君,人在做,天在看,你是想说她毒害净彩圣女是诬蔑,还是说她对六岁的我下蛊毒是诬蔑?还有我那母亲,也是中了蛊毒甚久,今日被你们设计发作死去,这些也是我在诬蔑?”若是邵皇后在世,她还想问一问,这些年稳坐在皇后高位之上,可曾夜夜好眠过?

“一派胡言,老身今夜拼着血溅三步,也要让世人知道那个明君的真面目!”

她视死如归挡在了家人面前,激发了邵府人不少血性,纷纷叫着“老太君”,均对官兵怒目而视。

慕容毅眉头紧皱,今日这形势若是硬来,明日传出去便是陛下为一已私降罪邵家,他慎重地想了想,刚要说话,却听有人叫道:“还是先让世人看看你邵府的真面目!”

云澜挟着一人跃入当庭,松开手后,一个中年男子软倒在地,不知为何一言不发,只是艰难地喘息着。

已有眼尖的邵家家仆认出那人是谁,叫道:“老爷,是老爷!”

正是邵家家主邵镜尘,他闭门谢客两年多,有些新进的家仆才是第一次见到他。

看到软倒在地的邵镜尘,邵老太君也觉得浑身发软,她早料到会有今夜这种情形,将邵镜尘藏在府里隐蔽之处,怀姑姑还安排了人手看着,不想云澜如此容易将他找出来。

邵之思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朝邵镜尘走去,云澜怜悯地看着他,并不阻拦。邵之思走近才发现,父亲双目紧闭,周身弥漫着一股死气。他颤声问道:“父亲……他怎么了?”

云澜盯着邵老太君,咧嘴一笑:“邵大人与先皇后一般,练了邪功却不得其精要,如今内力反噬,马上便要步先皇后的后尘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活不了几天,邵老太君终于失控,恨声道:“云澜!你……你可还记得你师门遗训!千羽山欠我邵家的,你不还便也罢了,为何要处处为难!”

云澜看了眼阮梦华,果然,小丫头若有所思,定是已察觉他与邵家暗中的来往,心中微叹,面上却笑得极轻松:“我师门欠邵家的早已还清,不信你问邵公子。”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看向邵之思,他点头道:“不错,祖母,在您命我去千羽山之时,我便拿着信物求他帮梦华治病……云大人医术卓绝,实在是令人佩服。”

诸如此类的赞誉云澜从来是照单全收,拱手道:“好说,好说。”

邵老太君怒不可遏,怪不得云澜自来到子夜,便对她的要求阳奉阴违,却原来是邵之思背着她做的好事!她颤巍巍走上前“啪”地一声给了邵之思一掌,怒道:“从今后你再也不是邵家的子孙!”

邵家的人总算听出些不对,一个个惶恐不安地悄声议论着,刚刚那点被邵老太君以死逼出来的激愤也悄然无踪。谁也不傻,都明白自己这些人被蒙在鼓里,老太君一意孤行做的事,犯下的罪孽,若是累及大家伙,这可如何是好?

邵之思惨然摇首:“若是可以,我宁可不姓邵……”

他的眼光掠过地上苟延残喘的父亲,阮如月留下的那滩血迹,家人模糊的面容,满院的官兵,最后飘到阮梦华的脸上,二人的目光相对,忽然就记起那一年在宫里初相遇,她青涩的模样。

“之思不孝,让祖母失望了!可直到今日,之思也没有后悔!只是我没想到……”可是终究不能如愿,他尽了力,祖母却偏要固执地将仇恨延续,下蛊,杀人,甚至连他未出世的孩子也在祖母的算计之内,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从云澜将邵镜尘带到当场,情形便由不得邵老太君掌控,慕容毅不禁对云澜刮目相看。他并不清楚邵家之前曾做过什么,听这意思邵皇后的死别有内情,而风华夫人与阮梦华才是真正被害得不轻的那一方。虽然邵老太君并未亲口承认,明日面圣一审,一切便可定论了。

云澜双手负在身后,踱到阮梦华身边,状似无意,却隔断阮梦华的目光,施施然道:“邵老太君,事到如今,你不认也不行。先皇后如何死的,邵大人又是如何成了这副模样,风华夫人又是如何被你们陷害毒杀,你全都清楚。另外那些追杀到沧浪的杀手又在哪里?你若说了,我可以看在邵公子的面上为邵大人诊治一番,凭我的医术也可与阎王爷争上一争!”

邵老太君素来专横,但对一双儿女却是极回护,故而会为了邵皇后不惜做任何事,此时闻听儿子可以活命,一时静默无言,走到邵镜尘身前蹲下,手抚他的面颊,嘴唇轻颤,眼中泪光微闪,邵之思欲开口相劝,却被她尖声喝退,非得离得远远才行。

风声阵阵,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她说话。

一片落叶盘旋着斜斜落下来,眼看要落在邵镜尘的脸上,邵老太君的手轻轻一拂,抬手间却有一道冰寒光亮闪过,落势极快,一柄短刀插入心口,昏迷中的邵镜尘哼也未哼便已丧命。没人想得到她会狠心杀子,想阻拦也不及,待鲜血喷溅出来才惊呼出声。

云澜一转身捂住阮梦华的眼睛,慕容毅身边有人冲上去将邵老太君拉过一旁,她强挣着叫道:“我宁可他死,也不会让你们如愿!”

那苍老妇人如疯似癫地哭了笑,笑了哭,声音久久回彻,阮梦华听得心中发寒,邵老太君果然是非常之人,借阮如月之手害死母亲固然毒辣,但比起她亲手将儿子杀死又算不得什么了。

恩怨几载,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究竟是谁害了谁?

她看到邵之思站在邵镜尘的尸身旁,面色如死,心里莫名难过,走上前欲言又止,还是邵之思先开了口:“我知道你恨邵家每一个人,可除了老太君和我,其他的人根本不知情,还请你放过他们。”

邵老太君已被抓,邵镜尘已死,而邵之思却间接救了阮梦华的命,她已无来时那般气势,黯然摇首,再说抓了这些人回去有何用处?

“你也别恨如月,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以为阮邵两家成了亲家,说不定会淡化祖母心中的怨气,是我累了她。如今我虽然已不是邵家的子孙,她却仍是我的妻子,我自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阮家与邵家名为亲家,如今想来真是荒谬。阮梦华至此才明白当初他为何执意选阿姊为妻,他的用心良苦,他的隐忍艰难,令她无语凝噎。

慕容毅喝令邵家的人安份,走过来与他们商量:“今夜之事我会如实向陛下回禀,只是这邵府的人还要抓回去吗?”

云澜却道:“慢,我还有话想问一问邵公子。”

不等他问,邵之思已然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芷慧宫中有秘道,怀姑姑可自由来去,你们要找的人只听她的命令,其他的我亦不知。”

原来如此,怪不得南华他们查不出来那些杀手的踪影。

云澜也不多说,拱手道:“多谢。”

他还得快些回去做安排,挽着一身血污的阮梦华离开。临走时阮梦会几番回眸,终是化为一声轻叹。

慕容毅将已经抓起来的人放了,收兵回去,又告诫那些未知情的邵府众人不得胡言乱语,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今夜之事不出明日便会转遍上京城,至于世人会如何评说,却是无可奈何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正月十五如约更新~~~

 

 

枉杀落花空自春(完)

 

天色微明,殿堂里燃了一夜的灯火仍未熄灭。仁帝一脸灰暗,听着慕容毅详细回禀当夜的情形。邵老太君人虽未死,却已经疯癫,关于先皇后的一切,仁帝如今已深信不疑,当初他不愿让皇室失了脸面,掩盖真相,却累得风华夫人惨死,而且死在了自己女儿手上……如今真相未能掩得住,也无法弥补风华夫人,心中伤痛后悔,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陛下,臣留了人手在邵府外头,紧紧看住了邵之思,还有阮家大小姐胎儿不保,如今也还在邵府住着,是否要将这二人带来查问?”他想了想又道:“我看梦华小姐的意思,是不想追查他们的罪。”

仁帝一手撑着头道:“就依着她罢了,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将几条秘道封死,不能再容人在这深宫里作乱!”

云澜回到子夜宫后,与慕容毅兵分两路,一路将芷慧宫堵死,他则与南华等人潜入秘道,搜寻了半夜才循通向宫外的一条秘道找着怀姑姑,当时她已探知邵府的事,带了黑衣杀手准备潜入宫中作乱,被云澜当场格杀。

此事本该告一段落,可慕容毅派侍卫搜寻秘道时,发现一条秘道竟是通往仁帝的寝宫,秘道尽头封闭的小室里另有乾坤,竟能透过一面晶镜清楚地看到陛下的龙床!这可让仁帝大吃一惊,旋即想到这条秘道用处何在,脸上青红白三色交替,特意嘱咐慕容毅深藏此事,毁了秘道。

旭日东升,仁帝拖着疲惫的身躯上朝,应对来自各方的疑问。确实,上京城里不说人人都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起码一多半的人已经知道,无不绘声绘色地谈论母子相残、亲女杀母的事。

“试问我子夜的公主如何能有如此多的非议!”

“陛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朝中反对册立公主之声如潮,却独有慕容将军一改前态,大声道:“陛下,臣认为册立公主之事不宜再拖,想那胡国派使臣前来,有联姻之意,我朝除华真公主外再无他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想到了日前传言沧浪欲与胡国联姻之事,若是任由沧浪、胡国结盟,子夜岂不危险?想通这个关节,原先反对册立之事的臣子均默然不再反对,有公主比没公主好像强那么一点点。

消息传来传去,大家只知仁帝在殿上动了真怒,厉声斥责以慕容将军为首的多名重臣,却不知最终是何结果。

阮梦华只回过一次子夜宫,她将母亲生前所用之物全数从宫中搬走,为风华夫人陪葬用,其他东西一概未拿。待仁帝终于想好如何开口欲见她时,却无处可寻。他赶到风华夫人府,那里人去府空,只有慕容毅候在府中,见了他来也不行礼,只默默呈上一封书信。

信是云澜所留,寥寥几句,简单说了如何为风华夫人办了丧事外,竟要携阮梦华远行,从此不再归来!

这一日,正是之前仁帝下旨定好的册封之日,

信纸从仁帝手中滑落,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儿才落地,又如同一只深秋的孤雁缓缓飘出去很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终章

冬日,暖阳。

一艘普通客船上,阮梦华正靠坐在软椅中,半眯着眼晒太阳,绯玉在一边轻轻地服侍着茶水,船身摇晃中她渐渐犯起了困。刚打算进船舱里小睡一会儿,突然水声大作,她睁开一条眼缝望了一圈,随即诧异地睁大,坐直身子,直直地看着远处。

一艘快船乘风破浪从后方而来,极具气势,不多时便已与他们的船并排而行。

河面宽广,能容得下三船并行,可追上来的这艘船却似有意同行一般,快速而来,追上后便缓下来,与阮梦华所乘的船同等船速,两条船激荡起的水气溅到了船上,阮梦华不得不从甲板上撤了下来,退到舱房中。

只听一人朗声道:“敢问云公子可在船上?”

“不知是何人要找云某?”船行得缓下来,云澜自会带着南华出面应酬,阮梦华只要呆在舱房中听着就行。

“在下乃是龙云阁阁主龙云,几日前十二连环坞蒙寨主传信于我,才知道云公子大驾已到龙某的地头,特来拜见。”

“龙阁主客气了,云某与舍弟路经此地,不敢打扰阁主……”

又是这一套,短短十几日,如今日这般你来我往的会面不下十次,来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和尚道士,据云澜讲,全都是江湖异人。

南华还好,兴致勃勃地跟着云澜见客,阮梦华却已听得发腻,对江湖之事再无好奇心,倒是那些人拜会之时都要奉上些礼物,金银算是普通的,有两个人还送了些精巧的玩物,都是可以佩在身上当兵器使,比她手臂上的连环焰差不到哪儿去。

“……自家兄弟,龙阁主何必客气。”

听到这里,阮梦华已知这场会面到了尾声,那龙阁主喜道:“能得云公子称一声兄弟,是龙某的福份,日后若再来蓟州,定要来找在下才是。”

“一定,一定。”云澜笑得云淡风清,听不出来一丝敷衍。

龙云阁的人告辞离去,客船又恢复正常行驶,南华来敲阮梦华的门:“梦华小姐,你不出来瞧瞧有没有好东西吗?”

“有什么好瞧的,都是些黄白俗物,当我们没见过吗?”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出去瞧那位龙阁主送了什么。

“说得也是,云大哥医术高明,哪里缺这些了,招招手自会有人送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南华在夸大,总之千羽山是什么地方阮梦华不知道,这些日子下来,她也看出来了,云澜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云澜瞧她对送来的东西兴致缺缺,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凑上前去:“龙云阁是蓟州大派,阁主是位风雅人物,送来的寒玉棋质材不差……”

阮梦华翻着看,把玉石棋子在手里抛来抛去,她自是认得出东西好坏,察觉到他走到近前,暗自一笑,离开上京后,她第一件事就是质问云澜究竟瞒着她多少事,与邵家有何关系,之后气劲十足要他离得远远地,等她气消了才准过来。

其实不光是生他的气,还为了风华夫人的死伤心难过,一想起上京城发生过的事,便止不住意志消沉。如同上一回离京时那般匆忙,她拒绝了仁帝的召见与安抚,将母亲葬在一处安静的山林后,便不声不响与云澜一起离开了上京,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阿姊是否清醒,邵之思是否陪在她身边,仁帝会如何处置邵老太君,这一切都不再重要,她想,召召临去时说的那些话,毕竟是有些真意的。

云澜着意哄了许久,都无法让她开怀,直到不断前来拜会的江湖异人才引得她忘记了烦忧。本来云澜不喜有人打扰,为了她那点好奇心才耐着性子与来人打交道,直到前两日有人送礼竟送了两名女子,说是来服侍他,这才让阮梦华恼起来。

“他们全都是受过你的恩惠?”

“恩惠谈不上,都是冲着千羽山去的,虽说山上开销用不了这么些,可有总比没有强。”

“前两日那个什么寨主送来两个美人,也是要送给千羽山,不是给你的吗?”她刻意在“你”上加重了语气。

“咳,活人我自然不会收。”

“当真没收过?”他这回没收,难保以前没收过,阮梦华狐疑地看着他,转过头问南华:“还有多久下船?”

“云大哥说还有两日。”终于可以上千羽山,南华比谁都要兴奋。

阮梦华不明白他为何兴奋:“你说,咱们上了山会不会发现那里人满为患,全是女子啊?”

南华看了眼一脸笑意的云澜,正色道:“怎会如此,千羽山可不是谁想去就去的,否则那里早被求医问药的人给踏平了。”

阮梦华将信将疑,云澜上前携了她的手道:“丫头,来,我好好给你讲讲千羽山是什么地方。”

虽然有些羞意,可她终究没有挣脱他的手,二人移步到了船头,低声私语,不知是在讲古老的传说,还是在诉说无尽情意……

 

作者有话要说:撒花庆祝,终于能打上完结标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