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哥哥,还是你好,只有你一直陪我。”瓦儿扔了报纸,好像下定了多大决心一样,“好吧,我现在完全当你是我的好哥哥了,我就告诉你一件十分秘密的事情……爸爸上次在家里不知道和谁通话,好像是京城的电话,他说冷枫为人深不可测,不能等闲视之,还说冷枫来孔县,不是镀金来了,是要实干……反正他说的话很官腔,我学不来,但大概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关允的眼睛蓦然亮了!

瓦儿果然给他带来了好运气,以前,关允心中对观察到的冷枫的秘密虽然肯定,虽然坚信,但毕竟只是自己猜测,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毕竟官场中许多事情只有传闻而没有真相,而现在,他在心中大喊,他对冷枫的判断完全正确!

孔县虽然是农业小县,在黄梁市所辖的4区14县及1个县级市中,很不起眼,但孔县的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是由省里空降,也算是孔县怪现象之一。其实从省里空降,并不是省委对孔县的重视,相反,是省委拿孔县当跳板来历练干部。

谁都知道空降干部通常不会安心在地方上工作,都是镀一层金捞点政绩就拍屁股走人。当初关允刚分配到县委时,他就奇怪怎么一个既无工业资源又无旅游优势的平原小县,书记和县长全部由省里空降?当时,以他对官场现象的认识和初入官场的浅薄,还以为孔县在省领导心中的分量重,直接在省里挂号了,孔县以后会有更好的发展机遇。

而后随着李逸风和冷枫之间矛盾越来越突出,最后闹到不可开交而影响到了工作的开展时,市委却无动于衷,关允才从中悟出了一点什么,原来孔县不是省里的重点县,只是省领导眼中的一个练兵场,反正孔县只有农业,书记和县长怎么折腾都没事。

关允从上大学时就开始读史书,到县委后又开始每天都读报,读了几年史书和一年报纸,他的眼光才开阔了许多,境界也提升了不少。

说来还得感谢李逸风和冷枫之间的较量让他吃了夹生饭,不至于被指挥得团团转只忙一些事务性的杂事,让他有了大量空闲时间读书看报,才让他学会了冷静、客观地思索问题,并且能够从许多细微之处发现从明面上看不到的许多微妙的东西。

当然,关允能够举一反三,还得益于他背后一个高人的指点。

高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高人,关允不敢肯定,他只知道,高人的一言一行,看似平常微微一想却又让人浮想联翩,在无形中就教会了他许多察颜观色的本领。

比别人都能抢先一步察觉冷枫的秘密,就是他在受到高人的潜移默化之后,才学会了从细微处见功夫的眼力。

比如从冷枫说话时微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以及对谁都会客气地说一声“请进”,还有他抽烟的姿势、爱吃米饭不爱吃面食,等等细微之处得出了一个结论——冷枫的背景和来历十分复杂,绝非外界传闻他不管是个人资历还是后台背景都远远比不上李逸风那么简单!

县委中的传言是,李逸风不但有省里的背景,还有京城的背景,而冷枫只是省里一个不得志的副处长,下放到孔县当县长,明是升了一级,其实就是放任他自生自灭了。

也正是不少人都相信了这种说法,在李逸风和冷枫的交锋中,绝大多数人都站在了李逸风的一边。冷枫在县委如此被孤立,身为冷枫的通讯员,关允的日子能好过才怪了。

而且关允还不受冷枫的信任,他吃的夹生饭中,除了一半是生饭之外,还经常有沙子硌牙。

关允的当务之急,是取得冷枫的信任。但如果冷枫真的没有什么背景和实力,就算他成为冷枫的亲信也无用。在此时,在所有人都在外面运作的时候,他却无所事事地坐在秘书科碰运气,人在官场之中,有运气的成分,但三分运气不敌七分运作,官运官运,运气是辅助,运作才是王道和主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运气没来,想运作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瓦儿的到来,莫非预示着关允运气来了?运气是不是真来了,关允不敢肯定,他只是心中笃定——他对冷枫的判断不但正确,而且冷枫甚至比他预想中的来历更深不可测!

第013章 悄然的变化

作为初入官场的年轻人,背靠大树好乘凉,但在寻找可以依靠的大树之前,一定要确定大树不但枝繁叶茂,而且必须树大根深。

“瓦儿,你要是累了,就早点休息吧。”关允只当没听见瓦儿透露的秘密,有些话只能听不能接,就算瓦儿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也不行,他不能冒险。不是怕瓦儿告密,而是瓦儿毕竟只是一个小女孩,万一被李逸风套了话去,他必然不落好。

“我不睡,我还没玩够。”瓦儿到底是年纪小心思浅,没细想关允为什么不接她的话,她本来和关允面对面坐着,也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绕过桌子来到关允的身旁,拉住了关允的胳膊,“关哥哥,你明天还陪我玩好不好?”

门帘一响,一个人推门进来。关允一抬头吓了一跳,是县长冷枫。

“县长……”关允忙起身迎接。

“我来看看瓦儿。”冷枫目光平静地冲关允微一点头,转身和颜悦色地对瓦儿说道,“瓦儿,孔县好玩不好玩?”

冷枫问的不是孔县好玩不好玩,而是在问瓦儿对关允的印象。

“冷叔叔好。”瓦儿很有礼貌地先问了好,“孔县可好玩了,山好水好……人也好。”她嘻嘻一笑,双眼眯成了一道缝。

“那就好,呵呵。”冷枫的目光又看向了关允,“关允,你明天一早先到我的办公室。”

关允激动地点头:“好的,县长。”冷枫特意点明明天一早,显然大有深意,是暗示关允,要比上班时间还要早。平常,关允一上班会先到秘书科,然后才会去冷枫办公室打扫卫生。这么说,他递交的材料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目光再次落在冷枫左手无名指的圆形痕迹上,作为关允发现冷枫秘密的关键点,联想到圆形痕背后发生的一切,他心中对冷枫更多了好奇和敬畏。李逸风对冷枫的评价非常正确,冷枫确实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物,整个县委除了李逸风和他之外,大部分人都没有摸清冷枫的来历,都被他冷峻的外表和不通人情的工作方法蒙蔽了。

冷枫又关切地问了瓦儿几句,还没有走,又有几人陆续进来了,当前一人正是李逸风,李逸风的身后跟着王车军和温琳。

和冷枫进门先关心瓦儿不同,李逸风一上来就先主动伸手和关允握手:“听车军和温琳说,你照顾了瓦儿一天,小关,辛苦了,我得谢谢你。瓦儿很调皮,肯定没少让你受累。”

李逸风明是感谢关允照顾瓦儿,实际上却是故意当着冷枫的面演戏,毕竟关允是冷枫的通讯员,县长的通讯员代为照顾县委书记的千金,而且书记和县长还不和,明显是想落冷枫的面子,同时给关允小鞋穿。如果说关允以前吃的是夹生饭,那么现在就成了夹心饼干了。

若是以前,冷枫既不会为关允说话,更不会替关允圆场,以他的冷漠,通常就是点点头,不置可否。

关允还没有来得及客气几句,冷枫却破天荒地说话了:“我特意交待关允,一定要照顾好瓦儿,照顾好瓦儿也是一项政治任务。”

冷枫此话一出,不止李逸风吃惊不小,王车军和温琳更是大吃一惊,都向关允投来了震惊和不解的目光。

李逸风到底是李逸风,虽然他不敢肯定背后发生了什么,但冷枫的话明显有维护关允之意,他想利用关允照顾瓦儿一事来继续挑拔冷枫和关允之间关系的想法不但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反而让他敏锐地捕捉了冷枫对关允态度的悄然改变。

“呵呵,瓦儿,你看冷叔叔多关心你,还不谢谢冷叔叔。”李逸风迅速调整了策略,拿瓦儿当了台阶。

“谢谢冷叔叔。”瓦儿很听话地又对冷枫表示了感谢,又笑嘻嘻地冲关允说道,“再谢谢关哥哥。关哥哥,明天你还陪我,好不好?”

有书记和县长在,瓦儿的请求关允可不敢应允,刚才如果不是冷枫替他解围,他就吃了李逸风的夹心饼干了。对冷枫刚才的回答,他心中一阵狂喜,印象中冷枫自从担任了县长以来,还从来没有在李逸风面前袒护过任何一个人。

关允不好接话,李逸风就不好不表态了:“瓦儿别闹,关允明天还有工作,让车军哥哥和温琳姐姐陪你也一样。”

王车军是李逸风的通讯员,他当然可以直接安排。温琳是李永昌的通讯员,他也替李永昌做主安排温琳陪瓦儿,却独独绕过关允,事情虽小,话很轻,却从中透露出李逸风对冷枫的排斥和对关允的不信任。

“我就要关哥哥陪我。”瓦儿耍赖,眨了眨眼,她不看关允,却偷眼去看冷枫。

小小的县委办秘书科,现在的气氛十分微妙,此刻,冷枫的态度成了关键。房间内一时静默,连喘气声都听不到,只听到窗外哗哗的风声。如果说瓦儿是支点,那么关允就是杠杆,一头是李逸风,一头是冷枫,现在李逸风已经加上了筹码,就看冷枫是不是也下注了。

冷枫不下注,关允还是会被闪了腰。此时不但关允心情十分紧张,就连温琳也暗中握紧了拳头,替关允担心,她紧张得鼻尖都渗出了汗珠。只有王车军神情悠闲,嘴角还隐隐有一丝得意和嘲弄的笑意。

还好,冷枫只沉默了片刻,就淡淡地说道:“瓦儿喜欢关允,想让关允陪她,关允,你明天理顺一下工作,最近几天,就好好陪陪瓦儿,我放你假了。”

王车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大嘴巴一脸震惊地看向冷枫,差点惊呼出声。

不可能!怎么可能?今天是怎么了,冷枫怎么处处维护关允?谁不知道冷枫冷脸冷面,在孔县从来独来独往,而且冷枫从来就没有喜欢和信任过关允!

冷枫怎么就突然之间对关允维护有加了?关允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王车军目光深沉地看了关允一眼,心中涌起深深的敌意,关允,有你的,想翻身了?休想,走着瞧。别以为你攀上了冷枫的高枝就能怎样,冷枫在县委的处境自身难保,还想提拔你?等他能过了眼下的一关再说!

想到市委领导来孔县的目的,王车军心中又是一阵得意,到现在关允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李书记和冷县长到市委开的什么会,更不知道市委领导为什么要连夜赶来孔县,对了,关允应该连市委领导来孔县的事情都不知道,完全就是被排斥在了圈子之外的边缘人物。

一个边缘人物,一个在政治上后知后觉的人,就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就算他有县长撑腰又能怎样?冷枫也将面临失败的下场!

王车军想到孔县即将发生的大事,心情又无比舒展了几分,再看关允时的目光,就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了。一个京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运气不好,担任了处在下风的县长的通讯员,又没有背景,一个没有运气和背景的人还想在官场混?凭什么!

李逸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冷枫,他心中猛然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安,冷枫今天怎么处处维护关允,是不是和孔县即将迎来的变故有关?难道说,冷枫真要甘冒风险重用关允了?

平心而论,虽然他一向也觉得关允是个人才,但他就是不能重用关允,不但不能重用,还要处处提防和压制关允,只要他在孔县一天,他就要困住关允一天,不让关允有一个上升一步的机会。

倒不是李逸风对关允本人多有意见,说实话,他其实也挺爱惜关允的才华,也认为关允是一个人才,只是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怪他对关允下手太狠,怪只怪关允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物。

人生之路,有时候一步也不能走错,尤其是在官场之上,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耽误一辈子,李逸风暗暗感慨,瓦儿喜欢关允,让他心中对关允也多了不少好感,但感情不能代替政治……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现在先去休息。”李逸风来了一手缓兵之计,他不想关允再继续和瓦儿走近,以免因为瓦儿对关允的好感而影响到他的政治判断,而且明天的事情,事关重大,他和冷枫的交锋将会上演真刀实枪的第一回合。

联想到他和冷枫因为流沙河的水坝问题而剑拔弩张的关系,李逸风心中微微叹息,他知道冷枫是为了孔县的经济发展着想,但他又何尝不是?只是他和冷枫在许多问题总是达不成共识,步伐总不一致,说来说去,其实还是经济发展观的不同,冷枫性格保守,认为孔县应该稳步前进,而他却想在任期内就推动孔县向前大步迈进,他说服不了冷枫,冷枫也说服不了他,难啊……

不过还好,听说冷枫在流沙河的问题,态度有了松动?不管了,反正明天许多事情都要有一个结果出来,不能再拖了,拖久了,因为一个流沙河引发了群体事件,就麻烦大了。

第014章 容半山

关允和温琳送瓦儿去飞马宾馆,夜晚的微风吹动,有了些许秋凉之意。瓦儿仍然不知疲倦地哼唱一首歌曲,一听,竟然是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关允不由一笑,小小年纪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知道什么是爱如潮水?

回想起在大学时爱如潮水的时光,关允一阵感伤,等潮水退去,留给他的只是遍地的贝壳和一地的伤心,京城……距离孔县只有四百多公里的京城,曾经承载了他多少梦想和希望,但现在,却是他最不愿意提及和回忆的地方。

本来瓦儿只想让关允一人送她去宾馆,李逸风想让王车军一同陪同,瓦儿坚决不让。关允知道李逸风的爱女心思,就提出让温琳一起,李逸风才放了心。

去时的路上,温琳没有说一句话,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好不容易安置下了瓦儿,哄了瓦儿去睡,从宾馆出来后,只剩下了温琳和关允时,温琳才艰难地开了口。

“关允,你真的不认真考虑一下去大城市发展的可能性?外面的天地很广阔,你怎么就一根筋儿?”一开口,温琳就是恨铁不成钢的责怪。

夜晚的孔县县城大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关允站在县委大院的对面,依稀可以看清黑色的县政府和红色的党委两块牌子,他回头看了温琳一眼,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温琳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落水时的裙装,而是换了一身裤装。

“你是不是怕我和你竞争副科的名额?”关允开了一个玩笑。

“你……”温琳气极,伸手推了关允一把,不解气,又抬腿踢了他一脚,“你气死我算了,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好了,不生气了,琳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关允只好向温琳道歉,他也就是诚心逗逗温琳,其实心里明白得很,温琳是真关心他的前途。

“一边儿去,你心里只有瓦妹妹,没有琳姐姐。”温琳没过马路回县委,而是朝路旁的树林走去。关允知道她有话要说,就跟了过去。

“你知道市里来了哪个领导?”

“不知道。”作为县长的通讯员,到现在也没人告诉他市里来的领导是哪位,确实说不过去。

“是我姨。”温琳本来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关允真相,见关允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气得不行,觉得不打醒关允,关允说不定真废在孔县了,“孔县要有重大人事变动了。”

关允没说话,其实他已经猜到市里来人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叶林,温琳的大姨。

关允为人不但注意细节,观察细致,而且记忆力强,市委每个领导的电话号码他都烂熟于胸,虽然他不够资格打出,但却始终牢牢记在脑中,以备不时之需。

同样,市委领导每人的专用牌照,他也了如指掌。

送瓦儿的时候,原先空出的一号位置已经停了一辆市委牌照的汽车,他扫了一眼,将车牌号码一对照,就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当时心中就是一紧,难道他说先前的分析结果不对,市委来人,还是为了调整县委班子?否则,为什么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叶林要连夜赶来孔县?

叶林在市委组织部排名虽然不是十分靠前,但在几名副部长中,是唯一的一名女性副部长,而且分管干部考核,权力极大。

但又一想,市委不可能突然就调整孔县班子,孔县的各项工作刚刚步入正轨,纵然李逸风和冷枫步调不一致,但大面上还是维持了正常的运转,而冷枫到任才一年多光景,现在调走,不但是对冷枫工作的全盘否定,也不利于孔县今后的发展和工作开展。

还有一点让关允更加肯定的是,退一万步讲,就算冷枫被李逸风打败了,要被搬开了,市委也不会急着连夜就派一名组织部副部长来宣布,至少也要缓一缓,安抚一下冷枫的情绪。

那么温琳说的孔县有重大人事变动,又是指什么变动?关允就问:“要出什么大事了?”

明明是温琳刚刚挑起了话题,现在关允一问,她反而又犹豫了,迟疑着踢了踢脚下的落叶,不肯开口了。关允笑了笑,也没勉强温琳:“不早了,早点休息,明天估计会很忙。”说完,摆摆手,他转身走了。

望着关允远去的背影,温琳气得一脚踢在一棵大树上:“踢死你,臭关允,你等着,等你后悔的时候,别想让我安慰你。”

温琳的话关允已经听不到了,他回到了县委后院的单身宿舍,倒头倒睡,还没心没肺地睡得十分香甜,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明天要发生什么。

清晨的孔县县城,到处弥漫着煤炭和木炭的气息。煤炭是烧来熬粥,木炭是用来烤制烧饼和火烧。县城人口不多,但早起摆摊卖早饭的劳苦大众,还是大有人在。

关允早早起来,先是沿县委大院前面的诚实路跑步两公里,然后和往常一样来到宽心小吃摊吃早饭。在大学里养成的早起锻练的习惯,回到孔县后一直没有落下,每天都坚持不断。关允告诫自己,锻练身体不仅仅是为了强身健体,也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懈怠,要永远保持向上的动力。

宽心小吃摊和常见的夫妻摊不同的是,摊主是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单身老头,说是五十多岁,也像,说他六七十岁,也有,他到底有多大,谁也说不清。

宽心小吃摊一年365天,几乎每天都风雨无阻地出摊,从来没有一天缺席,而且每天都还非常准时。

老头姓容,县城的人都叫他老容头。老容头不是孔县人,来自哪里,无人知晓,只是从他一口微带京腔的普通话可以猜测,他应该是京城一带人氏。至于老容头什么时候来到的孔县,又为什么要落根孔县,谁也说不清楚,但关允却隐约知道应该是在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孔县几天之后,老容头的早点摊才出现。

整个孔县,也没几人知道老容头的大名叫容半山。

老容头单身一人,从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家人。他的早点摊以卖烧饼和豆腐脑、米粥为主,一个人一边打烧饼,一边为客人盛豆腐脑或米粥,每天五点支摊,十点收摊,其余时间去了哪里或是在做什么,基本整个孔县怕是除了关允之外,谁也不知道。

没人关心一个卖早点的老头子的生活。

老容头的烧饼全部用木炭烤制,香脆可口。米粥是用文火慢熬,半夜就开始支火,一直熬到凌晨,香气四溢,绵软养人。再加上他自制的咸菜也十分好吃,他的生意就一直很好,在县城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老容头,来四个烧饼,一碗豆腐脑和一碗米粥。”关允拿过一个马扎坐下,大口大口地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迎着初升的朝阳而坐,心中充满了活力。

或许在别人眼中,容半山是一个异乡客,流落到了孔县,以卖早点为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关允心中,容半山是一个高人。

上次在平丘潭前关允对温琳说,他背后有高人指点,当时温琳以为是一句戏言,是关允敷衍她,其实不然,关允的背后还真有高人。高人,就是人称老容头的容半山。

关允一回到孔县就认识了容半山,他在京城上学四年,一见之下,就对操一口京腔的容半山大感亲切,再加上容半山的早点确实做得好吃,一来二去,他和容半山就成了忘年交。

今天吃早饭的人并不多,主要是周日,而且又太早的缘故。关允一边吃一边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老容头,今天没时间帮你了……”

平常有时间的话,关允都会帮老容头搭一把手,替他揉面或是烧火,半年时间,关允就学会了打烧饼和熬粥。当然,学了一门手艺不是他从老容头身上得到的最大的收获,通过接触和了解,老容头在关允眼中就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对历史典故和人物传记十分精通的高人!

而且还是世外高人。

关允最喜欢听老容头讲历史故事,和正史野史都不同的是,老容头讲出来的历史,不但妙趣横生,而且还有现实意义,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每个故事都能让历史照进现实,甚至还可以和孔县的现状有相通之处,对他的启发很大。也正是在老容头的影响下,关允才开始换了一种角度读史,不再是以前只为读什么腐朽的封建社会必须走向灭亡的幼稚阅读,而是从中吸取了许多有益的营养,真正做到了开卷有益。

在读史的过程和老容头的历史故事中,一次又一次让关允对孔县的局势有了多视角的全新认识。

尽管老容头从来都是一副沧桑和潦倒的形象,尽管关允从来没有真正认为老容头是什么世外高人,而且他对老容头只有亲近之心没有崇拜之意,但并不防碍他戏称老容头是他在官场上的指路明灯。

第015章 密谈

“你忙你的去,孔县要刮大风了,你小心点,别吹了眼睛。眼睛进了灰还好说,可以弄出来,要是因为眼睛进灰没看清脚下的路,突然就摔了一跤,跌一个鼻青脸肿,就不值了。”老容头嘿嘿一笑说道。

关允三口两口吃完早饭,见还有一点儿时间,就起身帮老容头搭一把手,弄了弄锯末,又拉了拉风箱,他要是每天不替老容头做点什么,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帮老容头干活的工夫,关允把县里的局势和即将迎来的变故和老容头说了,就连他想向冷枫靠拢并且已经向冷枫递交了材料的事情,也没有隐瞒。关允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老容头,一头花白头发的老容头,留了山羊胡,乍一看其貌不扬,但他为人热诚,喜好指点江山,最主要的是,他从来不会乱传话。

老容头一边听,一边忙活手中的事情,直到又有四五个烧饼出炉,他才慢悠悠地说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好,好。”关允高兴地连连点头,他最喜欢听老容头讲故事,每次都会有意外的收获。

“宇文泰建立了西魏朝,他向一个名叫苏绰的人请教治国之道,就在一起密谈了三天三夜。谈了什么治国良方呢?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用贪,反贪。”

“用贪官反贪官?”关允读史不少,宇文泰和苏绰的一番著名的对话,他也听过,但知道得并不详细。

“用贪官,就是给贪官权力,让贪官去搜刮民脂民膏。贪官贪得越多,胃口就越大,就和胖人越吃越胖越胖越吃是一样的道理,人心是无底洞。反贪官,就是等贪官膘肥体壮的时候,就可以开杀了。用贪官,可以巩固统治,贪官为了得到好处,会自觉地维护上层的统治。杀贪官,是为了清除贪官队伍中不听话的贪官,同时也是为了愚民,让百姓看到国家还有希望。”

关允一脸惊愕地看着老容头,虽说老容头讲的是历史故事,但他侃侃而谈时的神态,哪里是一个卖烧饼的老头,分明是比京城大学的教授还有深度的专家学者!

“别大眼瞪小眼了,时间不早了,我的故事也讲完了,赶紧走你的。”老容头推了关允一把,包了三个烧饼递给一个正在等候的客人,“三个烧饼,一块钱。”

关允揉了揉眼睛,眼前的老容头还是卖早点的老容头,和什么专家学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类人,他收回胡思乱想的念头,冲老容头摆摆手,大步流星向县委走去。

到了县委,才7点多一点,县委还没有什么人,关允见时间还早,就先到秘书科打扫了卫生,然后又打了一壶热水,在7点30分整,他敲响了县长办公室的门。

“请讲。”冷枫还是和往常一样,很有礼貌地应了一声。

谁也不会想到,才早上7点半,县长就坐在了办公室里。更没人注意到,关允打了热水拿了早饭,来到了县长办公室,而且一进门,就关紧了房门。

“县长还没吃早饭吧?我买了烧饼和米粥,对付一下。早饭不能不吃,不吃早饭,不但容易发胖,还可能影响身体健康。”关允递上了烧饼和米粥,他喝的是豆腐脑,给冷枫带的却是米粥,因为他早就注意到冷枫偏爱喝米粥。

冷枫接过早饭,也没客气,大口吃了几口烧饼,夸道:“好吃,味道地道。”三下两下吃完早饭,他起身洗了一下手,又接过关允送来的热水,喝了一口,忽然脸色一沉,问道。

“关允,说说你的真实想法。”

关允心中一紧,该来的,终于来了。

关允向冷枫提交的材料,并不是什么整人的材料,也不是哪个县委领导的隐私,而是他关于如何解决流沙河纠纷的一个方案。

对于流沙河,关允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常和伙伴们一起到流沙河游泳、嬉闹、摸鱼,可以说,流沙河占据了他童年一半的欢乐还多。

当年的流沙河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据老人们讲,流沙河是黄河古道遗留的一条河道,很早以前,黄河流经孔县,冲积出了孔县肥沃的土地和一马平川的地形。

关允对流沙河有感情,对流沙河的用水纠纷,也早就有了自己的解决方法,之所以一直秘而不宣,倒不是他故意卖关子,而是他作为一名小小的通讯员,在县委没有什么发言权,说给谁听谁都不会重视,说不定还会被耻笑自不量力。

之所以现在下定决心要将他的解决方案提交给冷枫,也是基于对目前县委的局势做出的判断。而且说实话,他的解决方案并非是他一人的功劳,而是在老容头的启发下,再综合他从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口中得到的真实情况,才让他对解决流沙河的纠纷就有了清晰的思路。

说老容头是关允在官场上的指路明灯,一点儿也不夸张,尽管老容头从来都是一副一人吃饱全身不饿的自得其乐的形象,但他有意无意讲出的历史故事,往往和孔县的现实惊人的对应,就无形中给了关允在关键选择时的启发。

关允关于解决流沙河纠纷的方案,是建议冷枫批准飞马镇在上游建造水坝,水坝的费用由飞马镇和古营城乡分摊,建成后,由飞马镇和古营城乡共同管理,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避免水坝建成后用水纠纷的遗留问题,同时,也可以缓解冷枫在水坝事件上所承受的来自李逸风的巨大压力。

关允向冷枫汇报了他的方案的基本思路,诚恳地说道:“是我比较粗浅的想法,还不成熟,大方向还得县长把握。”

冷枫不说话,目光落在关允的方案上,他的左手的无名指的印痕就又落到了关允的眼中。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反对上马水坝项目吗?”冷不防,冷枫抬头问了一句,他的话是自问自答,其实不需要关允回答,“是因为每一个项目,都避免不了贪污腐败。水坝项目如果上马的话,将是孔县建县以来最大的投资项目,投资太大,而回报又不确定,到最后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劳民伤财的工程。你的想法是不错,但没有考虑到现实问题,以飞马镇和古营城的财政收入,建造不了一座水坝。如果县里批准上马水坝的话,就得县财政补贴。”

孔县是穷县,县财政没钱。

关允跟了冷枫半年多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完全摸清冷枫的脾气,也是冷枫太冷静了,遇事从不慌乱,很难从他的表情上猜出他内心真实的所思所想。刚才冷枫的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但他现在到底对他提交方案的做法是什么态度,关允还是心中没底。

关允要的并不是冷枫采取他的方案,他要的是冷枫对他的态度的转变。方案,只是投石问路的一个借口而已,而且说实话,在今天早饭时听了老容头的历史故事后,他自己都否定了之前的方案,觉得方案太折衷太保守了,体现不出他的官场智慧。

也适应不了孔县目前突如其来的变化。

不过冷枫的话让关允心中欣慰,他果然没有看错冷枫,冷枫和李逸风矛盾不断的主要原因不是争权,还是因为政见不和。但政见不和最终还会上升为争权,毕竟谁都想自己说了算。

李逸风想要上马大坝的原因关允不愿去胡乱猜测,都是打着为孔县发展的名义,无凭无据,谁也不能指责李逸风就是为了个人私利,但从孔县的实际出发,作为孔县人,他还是认可冷枫暂不开发的立场。

“县长,县财政没钱,不是可以贷款吗?”关允壮着胆子说了一句,以他的身份,按说说出这句话也不算什么,但以他和冷枫之间不远不近的关系,就是一次意味明显的试探了。不过既然他已经借提交材料的举动迈出了第一步,就不怕再大胆向前走出第二步。

“贷款?”冷枫冷冷地看了关允一眼,“贷款最后还不上,还不是要平均到每个老百姓头上?现在农民够苦够穷了,不能再给他们增加无形的负担了。”

关允立刻对冷枫肃然起敬。

能站在百姓的立场上为百姓考虑的县长就是好县长。老百姓最大的负担不是各种农业税,而是隐性的债务,政府性的投资失败之后,无法偿还的贷款都会由各大银行抹平。国有银行损失由谁弥补?自然是每一个存钱的老百姓。

可怜的老百姓无形之中就成了冤大头,要为每一个无能的决策者的决策失误承担后果。

“县长说得对……”关允附和了一句,微一迟疑,还是进一步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如果他还和以前一样瞻前顾后,那么不但不能借流沙河事件赢得冷枫对他态度的转变并重用他,反而会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甚至有可能惹怒冷枫而导致冷枫不再用他担任通讯员。

第016章 关允也有春天

“可是县长如果被调离了孔县,继任者也许一样会上马大坝项目,而且大坝项目关系到李书记的威望,李书记为了推动上马大坝项目,肯定还会想尽一切办法。孔县是农业县,大坝项目如果成功上马的话,等于是历史性的突破,对孔县的形象提升大有好处,对李书记和县长来说,也是政绩工程……”

以关允通讯员的身份,他刚才的话过头了,虽然说得很客观,也是现实情况,但却不符合他的身份定位。他是通讯员,不是秘书,就算是秘书也要少说多做,尤其在大事上不能夸夸其谈。没有领导喜欢自作聪明的下属,将聪明说出来,是自作聪明。将聪明藏在心里用行动做出来,才是真智慧。

“关允,你是京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给我当通讯员,屈才了。”冷枫淡然地说了一句,他的话,和关允上次前来递交材料时的最后一句一模一样,等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领导不会说废话,一句话重复两遍,就有了意味深长的暗示。

要是以前,关允就会无地自容地转身走人,话说两遍淡如水,冷枫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是对他刚才的话极度不满了!但现在,他不但不能走,而且还要继续说下去,只能背水一战,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县长,从京城大学毕业时,我并不想回孔县,本来想留在部委,但因为特殊的原因,最后还是回到了孔县。一开始我怨天尤人,总想有朝一日要飞出孔县,心思也没用在工作上。但自从担任了县长的通讯员后,我的心慢慢就踏实了下来,心里就想,县长不是孔县人还一心为孔县的发展呕心沥血,时刻为孔县百姓着想,我身为孔县人就不能扎根孔县,踏踏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尤其是当我见到县长真正立足于百姓为百姓着想而坚持自己的原则进,我很惭愧!现在我就是一心为了孔县的长远发展出一点微末之力,虽然人微言轻,但我相信县长明察秋毫,能看到我的真诚。”

“我也不觉得为县长担任通讯员是屈才,相反,能为县长服务,是我的荣幸,而且我从县长身上学到了很多在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县长的为民情怀,也让我体会到一名国家公职人员的神圣职责和使命感!而且我还想说,流沙河的纠纷,表面上是用水纠纷,其实还是飞马镇和古营城乡两个乡镇之间领导不和,怂恿村民故意闹事,就是为了达到打击对方的目的……”

“哦……”冷枫眉毛一动,脸色顿时动容。

冷枫不是孔县人,李逸风也不是,但李逸风身边有孔县的高参和围绕的下属,他对孔县的真实情况了解得比冷枫深入多了。冷枫身边也不乏想投靠李逸风不得其门而入、只好退而求其次倒向他的下属,但说句难听话,都是李逸风看不上眼或是不得志的边缘人物,不但手中没实权,而且也不能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有意义的情报。

关允刚刚透露的内情,是冷枫不但没有听过而且还没有考虑过的情况,不由他不对关允刮目相看,暗中打量了关允几眼,心中有一个念头突兀而强烈——重用了关允,说不定真能助他在孔县打开局面。

但……随即又想到上面有人点了关允的名,他要重用关允,也许会得罪那个人,而那个人现在虽然位置不高,以后却说不定前途无比广阔,他用孔县一地的得失为代价换来的有可能是今后长久的压力,就是说,培植一个关允却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强敌,太不划算了。

冷枫犹豫了片刻,迎着关允清澈而坦然的目光,心中蓦然一动,多好的一个年轻人,难道就因为人生之中一次无意的犯错——其实也不能算是犯错——就被判了死刑,不公平!

关允一口气说出心中真实想法,相当于向领导汇报思想心得,中间又有含蓄而委婉的奉承,他自认他的一番话就算老容头听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老容头能说会道,一年来,关允从他身上也学了不少东西。

如果这番话他还是不能打动冷枫,让冷枫相信他的诚意,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初入官场,他一无背景二无机遇,只能凭借几分运气并且加上主动出击,否则一直等下去,没人会因为他的京城大学的文凭而提拔他为副科。文凭虽然是个宝,但有人赏识最重要。

冷枫依然面无表情,关允想从冷枫的眼神或是神态中察觉他的态度是否有变,绝无可能。也正是因为冷枫任何时候都保持了不动声色的冷静,让他李逸风的几次较量中,虽然落了下风,却没有落败。

关允近乎绝望了,冷枫太冷了,他已经表现出了百分之百的诚意,他还是无动于衷,这一次,他估计很难过关了,难道真的如温琳所说,他要认真考虑一下跳出官场去大城市发展的可能性?可是,他不想输,不想让京城的某一个人看他失败的笑话!

冷枫抬手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一会儿要开一个会,市委组织部来人,县委领导班子要有变动,副县长达汉国调走,郭伟全担任常委、副县长,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说完,他起身就走,“好了,我先去开会了,材料你先拿回去,工作做得不够细……重做!”

关允忙替冷枫打开房门掀起门帘,等冷枫走后许久,他才醒过神儿来。一拳重重在砸在沙发上,一下跳起,欣喜若狂——冷枫的一系列暗示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冷枫要转变思路了,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市委组织部来人开什么会,冷枫没必要向他说明,但冷枫就是说明了,领导的话没有多余的话,就是说,从现在起,冷枫对他要重新建立信任了。

至于要求他重做材料,更是冷枫在对待流沙河的纠纷上,要换个角度考虑问题了。关允脑中迅速将流沙河事件的来龙去脉理顺了一遍,心中主意大定。冷枫要重新审视流沙河事件,正合他意,他也要借流沙河事件,重新树立他在县委的形象。

一边想,关允一边回到了办公室,进门才发现,王车军还没有到,温琳已经到了。

“哎,你知道不,达汉国要调走了,郭伟全上来了。真没想到,郭伟全也有春天。我就奇了怪了,平常没看出来郭伟全有两下子,怎么就是他?还是常务副县长!”作为县委办秘书科的一名通讯员,温琳不应该大嘴巴说领导的不是,郭伟全是副县长,确实在县委不显山不露水,而且工作不积极,能力不突出,但有一样,他紧紧跟随李逸风的脚步。

最近温琳喜欢上了罗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一说话就喜欢用谁谁谁也有春天形容。

“关允,你什么时候也有春天?”温琳一边擦桌子一边抬头看了关允一眼,发现关允眉眼之间有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由奇道,“你的春天……说来就来了?”

关允笑了笑,问道:“知道为什么是达汉国走郭伟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