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不得了,三皇子竟然满屋子里乱窜,一扇扇地打开了暖阁的窗子!

随着窗子被一扇扇打开,屋外的冷空气顿时灌了进来,原本被暖阁里热气熏的昏昏欲睡的众人立刻觉得头脑都静了一静,屋子里的银霜炭虽然没有烟,但气味还是有点的,被风这么一吹,连味道都爽利了不少。

袁贵妃根本没有注意到三皇子,只顾着扑在儿子身上拼命地唤着儿子的名字。她这一扑不得了,原本还能进气的四皇子立刻连进气都没了,脸色憋得紫红,狭长的眼睛里全是痛苦的泪水。

“孟太医!孟太医怎么还没来!太玄真人呢,请太玄真人了没有?”

袁贵妃连声惊叫,脸上表情惊恐,眼泪纵横交错,满脸的盛妆被眼泪融化冲刷成五颜六色,哪里还有半点艳冠后宫的样子?

简直就像是个疯婆子。

“娘娘,你压的四弟喘不过气了…”

刘凌怯生生的声音从袁贵妃身边响起,伸手指了指四皇子。

“渡口气看看?”

“哎?哎!对对对,渡气,渡气!江长应,快给宸儿渡气!”

袁贵妃连忙直起身子,将江长应推了过去。

江长应既然会武,自然是会渡气的,当即俯下身子连连施为,袁贵妃这才看清楚出声提示的是谁,讶然道:“怎么是你?”

“我…我…”

刘凌支支吾吾,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担心四弟…”

说话间,江长应总算将气渡了进去,四皇子的胸前又开始动了起来,见儿子一口气喘上来了,袁贵妃哪里还管刘凌为什么在这里,扭过头就去忙儿子了。

开完窗子后,刘凌就已经凑到了罗汉床前,无奈袁贵妃一来又带来了一堆人,他根本上不了前去,也不敢露出什么纰漏,想要看看他情况如何,可面前只能看到四皇子一只脚伸在他眼前。

无奈之下,他叹了口气,背对着四皇子,一只手像是不经意似的背在背后,实际上却按在了四皇子脚上的太溪穴上…

“孟太医来了!”

一群人在门口嚷嚷着,帘子被人迅速打起,簇拥着一身官服的孟太医进来。

今日麟德殿接待外命妇,外命妇中颇有几个年纪大的,宫中原本就有太医候命,所以孟太医来的比太玄真人快的多。

一身寒气的孟太医刚一进屋子就扫到了四皇子的位置,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一只脚和一只手,当下心头一震,差点站不住身子。

“您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殿下那啊!”

一群宫人不明白孟太医为什么顿住了,连忙推着他到了四皇子床前。

刘凌见孟太医来了连忙缩回手,低着头离开了床前,将位置让给其他人。

有这位国手在,也不需要他在这里瞎操心了,能不能活全看天意和这些“高人”的本事。

孟太医似是无意地用余光扫过了刘凌,手上动作却不停,一根银针直接插入了四皇子的胸口,开始了诊治。

趁别人没注意,刘凌慢慢退出了屋子,一出了屋子,立刻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现在知道害怕,刚才为什么不出来?”

二皇子讥诮的声音在刘凌耳边响起。

“你倒是会卖乖,知道在袁贵妃面前献殷勤…”

听着二皇子的话,刘凌心头一阵烦躁,实在是不想理他。

‘这群笨蛋,如果四弟真死在当场,同在一屋子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那时候出去和在里面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脱不了关系。’

有一瞬间,刘凌真不想再装了,只想像是二皇子一样讥诮回去。

“二弟,你少说点,我知道袁贵妃刚刚的话让你心里不舒服…”大皇子的声音细细地响起。

“三弟,你从里面出来的,里面情况如何?”

他实在是没勇气进去打探。

三个人的娘都不在这里,又有一堆袁贵妃的心腹在附近,三人都可谓孤立无援,只能互相扶持。

“江内侍渡了气,我,我出来时四弟已经有气了。究竟如何…孟太医进去了,他应该知道吧?”

刘凌装作吓坏了一般说道。

“哎,刚刚就叫你出来,你在里面能起什么作用,只不过添乱罢了!”大皇子装模作样地说给旁边袁贵妃的人听。

“你看看,最后还不是要出来!”

“大哥说的是…”

刘凌懒洋洋地回答。

三人一时无话,俱靠在墙边。

外面参拜的外命妇大概也乱成了一团,被丢在殿中没人管,在这边依旧能听到议论纷纷之声。

她们和三位皇子一样,没有得到吩咐,既不敢离开,也不敢过来查看,只能静观其变,又或者在心中骂几句晦气。

二皇子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他被送到道观里以后,性格越发阴沉,连大皇子也老是无法将他和之前的小跟班联系在一起。

大皇子年纪最长,可现在也半点老成的样子也做不出来了,只能搓着手东张西望,希望能来点什么打破僵局。

“你身边伺候的人呢?”

大皇子看了一眼刘凌身边。

王宁和刘凌约好,他一进去就在门口候着,伺机摸去前面看看冷宫里有哪位太妃家的女眷会在,刚刚乱成那样,是最好的时机,肯定是去了前面。

“我,我不知道啊!”

刘凌结结巴巴说:“他,他不在?等一会儿就回来了吧?”

言语中,颇有这很正常的口气。

“哎,是大哥不该说,你身边伺候的宫人…就没一个得力的。”

大皇子了然地点了点头。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装什么兄友弟恭。”

二皇子抹了把脸。

他都不知道该祈求上苍让老四死了好,还是不要死。

这一日过的这般“刺激”,刘凌也有些吃不住,根本不想理人。无奈就像是老天还没刺激够他似的,不远处又有人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过来,很快就和站在门口的三位皇子打了个照面。

最前头的,正是道骨仙风的太玄真人。

刘凌见到太玄真人身后给过他糖的小道童眼上蒙了个布巾,似是眼睛有伤,忍不住错愕,心中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会穿着小宦官的衣服在祭天坛上祭母。

他根本就没想过会和他们这么快见面,万一太玄真人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

怕什么来什么,太玄真人果然露出和煦的笑容吗,一扫拂尘,笑着对三位皇子地方向说道:

“又见面了,小友别来无恙?”

刘凌小脸一白,僵硬着看向太玄真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过太玄真人关心,我挺好的。”

刘凌还未想到如何应对,身边的二皇子刘祁却恭恭敬敬地执了个弟子礼,对着太玄真人问好。

“张道兄怎么了?”

“观星时太刻苦,结果用眼过度,贫道让他这阵子不要用眼睛。”

太玄真人捻须一笑。

听到二皇子接了话,刘凌这才想起来宫中小宦官们的笑话,太玄真人去玄元皇帝观,将二皇子当成普通道士想要收徒的事情…

‘莫非这位真人的兴趣就是收满所有的皇子做徒弟?’

想到太玄真人一见自己也是想要收徒,刘凌心中暗想。

“真人,别再耽搁了,贵妃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袁贵妃身边的宦官板着脸催促。

“无量天尊,小友,下次得空,在老地方再聊一聊吧。”

太玄真人面向着二皇子,眼睛却看着刘凌的方向。

“呃?”

二皇子有些迷茫,一旁的大皇子也好奇地看着太玄真人。

太玄真人却没什么表情,就像是刚才的话是随便说说的,抬脚就进了屋。

“你和太玄真人很熟吗?”

大皇子有些羡慕地问二皇子。

“怎么可能熟!他要渡我去泰山修道!”

二皇子不可思议地瞪眼。

“那我听着口气,倒像是很熟悉似得…”

两位皇子在那里窃窃私语,一旁的刘凌却抿了抿唇,思考着刚刚的话是不是和自己说的。

他明明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有说破…

意欲何为?

随着太玄真人进去,一大堆人被赶了出来,挤的三位皇子也皱起了眉头,纷纷避开。

这时候,在前面接受大臣参拜的刘未也匆匆赶了过来,瞬间长廊里跪倒了一片,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刘未也不让人起身,显然心情很差,待走到被一群宫人夹在中间的三个儿子,脸色一黑喝道:“你们三个杵在这里干什么!伺候的人呢?还不把皇子们带出去!尽添乱!”

旁边的宫人们期期艾艾地称“是”,刘未也不多言,匆匆进了暖阁。

听到能走了,刘凌总算松了口气。

大皇子和二皇子被人带走了,刘凌身边的王宁不知道跑去了那儿,刘凌也不敢找他怕给他惹麻烦,便一个人沿着宫廊往麟德殿外走,寻了个还算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等王宁打探完消息回来找他好一眼看到。

不远处就是麟德殿的正殿,里面留下的都是参拜一半被撂在殿中的外命妇们,有可能就有太妃太嫔们认识的人,可刘凌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双手抱膝,蜷坐在栏杆上。

刚刚有一瞬间,他确实被吓到了。

并非因为大皇子说了“他死了不是更好吗!”这句话,而是在那一刻,他的内心竟隐隐也有些赞同。

他为自己的可怕而惊讶。

诚然,他现在像是和时间赛跑一样拼命学着东西、他落在冷宫一直得不到应有的对待,全是拜那位冷酷恶毒的贵妃所赐,但躺在罗汉床上的那个小小孩子,却是没有什么错的。

他可以阴暗的诅咒袁贵妃去死,却不能诅咒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更不能趁机痛下杀手或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如果那样,他和袁贵妃又有什么区别?

薛太妃说过,恶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恶人会在潜移默化中将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让你的内心充满偏激、仇恨,从此过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让世上又多了一个恶人。

他曾答应过薛太妃,永远不让恶人们得逞,但那一瞬间,他差点和大哥一样产生了共鸣…

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的心里,也藏着恶鬼,一不留神就会被放出来,将原本的自己啃噬个干净。

想到刚刚,刘凌就有些后怕自己的邪念,又庆幸自己最后关头放弃了那样可怕的想法。

君子不欺暗室,任何时候都要问心无愧,他的目标可是要成为一个“有德有能”之人,怎么能在这里就败给内心的恶鬼?

“该怎么解释自己又开窗子又让人渡气?袁贵妃应该不会多想吧?啊啊啊啊!”

刘凌烦躁地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不想再抬起来了。

“行善为什么这么难呢?薛太妃知道了又要骂我了…”

来之前明明反复提醒过我不要轻举妄动,先以保全自己为先的…

“啊,怎么有人?”

一声尖细的声音传入了刘凌的耳朵,让刘凌猛然抬起了头来。

背着药箱的孟太医身后跟着捧着炉子的宦官,满脸不悦地看着刘凌。

“你是哪个身边的…啊,您是三殿下?”

见刘凌抬起头,那宦官连忙行礼。

“三殿下,小的不知是您,您伺候的人呢?”

“我和他走散了,我在这里等他。”

“孟太医,我们是不是换个地方熬药?”

“不用,这里接天地之气,就在这里。”孟太医走到廊下,将药箱打开,对身后的药童和宦官说:

“就在这里熬药吧。”

刘凌见孟太医莫名其妙跑出来熬药,忍不住有些不自在的坐直了身子,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准备换个地方,或者去找找王宁。

“三殿下,借一步说话,我要借些童子尿…”

孟太医突然开口挽留,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罐子,走到了刘凌面前。

‘四弟的喘鸣要用到童子尿吗?那是什么方子?’

刘凌心中疑惑,抬眼看向孟太医,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伸手出去。

“我到旁边去尿…”

…孟太医太这幅冷峻的样子太可怕了,简直随时会扑过来在他屁股上扎七八/九十针的样子。

“我要中段尿,三殿下恐怕不知道该怎么接,您跟我过来…”

孟太医一把拉住刘凌的手,带他到了旁边偏僻的角落里。

见孟太医离得远了,那宦官才松了口气,啧啧开口:“每次跟在孟太医身边,奴家的小心肝都噗通噗通乱跳,你们跟在孟太医身边辛苦不辛苦?”

两个药童看了孟太医离开的方向,悄悄点了点头。

“嘿嘿,难道龙子的童子尿好些?奴家虽然是个阉人,其实入宫前,也是个童子呢…咦,你们难道不是童子了吗?为什么孟太医不找你们要…”

两个药童脸色唰地就红了。

“啧啧啧啧,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啊,你们才十二三岁吧…”

‘呜呜呜,师父,你快回来啊!’

两个药童硬生生把自己的脸憋的通红,眼泪都要出来了。

‘再不快点,遇见这么个话痨的宦官,我们的名声都要被败光了!’

***

另一边,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刘凌见孟太医伸过手来,羞赧地开口:“孟太医,不用您帮忙的,我自己能脱裤子…”

谁料孟太医的手没伸向他的裤腰带,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按在墙上不能动弹,眼神里也露出可怕的寒芒。

“三殿下,谁教您在太溪穴探脉的?”

第38章 故人?亲人?

“咦?您说什么?”

刘凌心中咯噔一声,反射性装傻。

“叹卖?吃的吗?”

“连这口气都是一样,张口就问吃的吗…”

孟太医听到刘凌装傻的回答,不怒反有了笑意。

“殿下莫要糊我,您在太溪穴诊脉用的是杏林宗师赵家家传的手法,三部诊脉已经几近失传,非赵门之人绝不会用…”孟太医压低声音,“‘气闷之后,欲知藏气生命力强弱,必诊此穴脉,称为太溪脉,应手脉软弱无力,肉陷无弹力,大限不远,难治难救’,教你的人是不是这样说的?”

刘凌白着小脸,装出吓坏了的样子。

“四皇子出事,您想知道情况,却不敢上前,只能按压太溪穴看看四皇子是不是有生命危险。您一个冷宫里长大的皇子,若不是有人教你,哪里会这样的本事?”

孟太医又接着质问。

刘凌心中七上八下,各种后悔涌上心头,后背已经冷汗淋漓。

以往的人都瞧不起他、将他当成普通孩童,所以根本不会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谁知道这位太医如此心细如发,一眼就看出他是在诊生死?

他已经做的这么隐蔽了啊!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凌打定了主意,死也不能将太妃们攀扯出来。

“罢了…”孟太医叹了口气,松开按住刘凌的手,“三殿下休怪孟某造次,孟某有一位好友正是赵家子弟,一直不知生死,所以才关心则乱。”

孟太医在刘凌心中从来都是盖上“贵妃走狗”的印记的,当年袁贵妃用下毒陷害皇后,也是这位孟太医为虎作伥。

刘凌对他的感观极差,根本没办法放下戒备之心,哪怕听到不知生死云云的话,也没有松口提示什么。

直到外面候着的宦官催了,孟太医才掀了自己的衣服,随便尿了一罐,在刘凌张目结舌的表情中匆匆说道:

“三殿下不承认也没关系,回去问下教你医术之人,我家中的山楂已经红了,问她还要不要吃。你速速离去,这几日宫中就要生变,自己保护好自己。”

留下让刘凌莫名其妙的这句话,孟太医整理好衣裤,就这么掉头走了。

“果…果然是不需要童子尿的吗?”

刘凌怔了一怔之后,也顾不上还等王宁了,飞快地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等到了麟德殿正殿门口,刘凌正碰上满脸笑意被人送出门口的王宁,里面伺候的宦官和他似乎很熟络,一边送他出去一边还在道谢:

“实在是谢谢王兄,贵妃就这么丢下她们走了,要不是你提点送些吃的喝的,许多老太太大概就要累厥过去了,人手不足你还亲自帮忙,怎么好意思…”

“哪里话,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上次我给家里人带东西还是托你送的呢,下次去我那儿玩儿啊,侍卫又给我淘换到了新东西…”

“好说好说,不过这几天不可能了,你也见着了,发生这种事…等这边忙乱过了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啊,三殿下…”

王宁听到三殿下连忙扭头,见刘凌还带着茫然之色站在殿门之前,连忙装模作样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飞奔过去拉住他的手:“我的个殿下诶,您怎么能乱跑呢?现在这人多事杂的,您就该找个地方静静待着啊!”

“…我害怕。”

刘凌抖了抖身子。

“我要奶娘…”

“老李,下次再聊啊,我得先伺候我们家殿下了。”王宁对送他出来的中年宦官打了个招呼,便牵着刘凌的手往殿外走。

“好好好,我带您回去,不知道轿子还在不在门口…”

一直走到麟德殿外,王宁这才露出得色,按捺住欣喜的心情告诉身边的刘凌:“赵太妃的外祖母还活着,里面有赵太妃的姨母沈国公夫人。我不知道她如今不敢贸然递话,但赵太妃的姨母既然能入宫,说明她的外家还没有怎么受牵连…”

赵太妃的父亲虽然只是太史令,但因为赵家辅助高祖开国有功,其实也是有开国国公之位的,加之修史的人家多得敬仰,算是清贵之家,当年赵家的女儿都不愁嫁,嫁的也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薛家和萧家、赵家也大多是如此,事发时在京中三家满门受到牵连,可嫁出去的女儿也有不少,嫡脉支系还有许多在老家的,这些不可能全被连坐,否则京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起来反抗。

按照薛太妃的说法,当年事发,总会有人逃出去,或是向姻亲家里托孤,或是逃到郡望之地隐藏,绝不会满门皆灭。

抄家的乱军是为了得财,杀人的却是太后家中的亲信,她们一直不死心就是想要得知家中的情况。

王宁得了这么个消息,肯定会被奖赏一番,怎么能不高兴?

这实在是刘凌一天之中唯一得到的好消息了,闻言也是动了动嘴角,但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殿下?”王宁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里面情况不太好?不是经常发病,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吗?”

“不太好,我们先回去。”

刘凌一声叹息。

***

绿卿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