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朱谦倒吸一口凉气。“但凡他们家夸过好,在京中风靡一时的东西,都是他们有意而为之?他们家私下里在经商?”

“这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沈国公府从景帝起就慢慢淡出朝堂,恵帝那般爱财,也不禁官员经商,他们家那时候指派一些家人和家奴出去去经商也没什么,沈国公府原本就是钟鸣鼎食之家,就算是经商,也比别人底子要好些,只是名头说出去不好听,所以知道的人不多罢了。”

陆凡啜饮了一口“烈火烧”,继续说道:“他们家讲究吃穿的名声在外,也是从恵帝时候开始的,几代下来,几乎成了京中最会玩乐、最能花用的人家。这吃喝玩乐都是要本钱的,如果靠开国时那些赏赐,还有那些爵封,沈国公府大概也就只剩个空架子了,可你们看,他们有一点要衰败的痕迹没有?”

“这…这倒是真的,到如今,沈国公府也还好好的在那儿。”

王韬也开始感兴趣起来。

“难怪你选择从沈国公府着手!”

陆凡笑而不语,没提冷宫里有赵太妃,而沈国公夫人正是赵太妃的姨母这一层关系。刘凌既然信任他,将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他,他自然不会告诉其他人。

“我有些不懂,既然沈国公府一门都不掺合政事,安心做他的安乐公,为何如今又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支持三皇子呢?”

朱谦一直没问这个,“他们继续做安乐公难道不行吗?”

“这便是沈国公府最厉害的地方。”陆凡露出由衷敬佩的表情。“他们家很会审视夺度,因势而变,所以才能说拿出家传的宝物就拿出。”

“愿闻其详。”

“当年高祖有容人之量,善待老臣,一干功臣自然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但到景帝时,国库开始丰盈,但当年那些打天下的老臣却占尽职位之利,壮大家族声势,自然要引起景帝的忌惮,不着痕迹地消弱旧勋贵的力量,他选择了以后戚新贵来平衡实力,老牌勋贵纷纷下马,有些连体面的爵位都没留下来,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沈国公府的子弟开始表现出不关心政事的态度,也就避开了直接的冲突,得以保留下来…”

陆凡为几位好友指点迷津。

“到了恵帝时期,恵帝发现景帝确实将勋贵旧臣的势力压制的差不多了,但却扶植出后戚这股可怕的力量,甚至于后戚比那批开国功臣更热衷于干政,又想要重新重用勋贵的力量,同时借助寒门和商人的能力,堪堪达到平衡,这时候沈国公府应当是沦为皇帝的棋子的,但那一任的国公壮年而亡,只留下几个幼子,都尚未成年,又一次避开了斗争的漩涡…”

“我老师当年和我说,那任国公戴峰看出沈国公府的困局,是先安排好了一切,包括已经向同为开国功勋的世交们托了孤、订下了儿女们的婚事、起好了儿子们的字后,自己慨然赴死的。”

陆凡脸上的表情岂止是钦佩,简直就是敬若神人。

“他是自尽的??”

朱谦根本无法理解,一双眼睛瞪得浑圆。

“你们道沈国公府为何能屹立五代而不倒?沈国公府开国国公的家训之一,便是只要确有能够为世子的才能,哪怕是庶子,也能承袭爵位,所以对家中血脉一视同仁。哪怕他的子孙后代不能为官,只懂吃喝玩乐斗鸡走马,却也团结无比,借助着家族的力量,行事往往都事半功倍。是以沈国公府从未如其他人家一般今日闹分家,明日闹出头,无论何时都是铁板一片。”

“这任国公戴勇,当年只不过是老三,文不出众,武也不成,还貌不惊人,几乎是无人得知的人物,可原本是板上钉钉袭爵的嫡长子为了逃婚,爵位一下子就落到了他的头上,这难道是偶然吗?若是偶然,西宁伯府也不会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他这么个平庸之才了。”

“我还是不明白,戴国公既然是个厉害人物,这么多年不出仕也压着家中子弟不出仕,又为何在这个关口变了心思?”

王韬听得出神,连酒杯空了都忘了倒。

“是因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吧。”

一旁心思明透的朱谦突然了悟地接话:“戴国公当年何等厉害,一眼看出勋贵之家不得长久,遂以退为进,但一旦退久了,假退也变成了真退,国公府的势力一旦不能保护到家中子弟,便成了人人可咬的肥肉,加之沈国公府经营这么多年,只要稍有留意的人家都能看出沈国公府其实家大业大,并未破落,图谋之心也会渐渐升起…”

“确是如此。”

陆凡点了点头,“一来沈国公府曾经积累下来的圣眷,经过这么几代后也就消耗殆尽了,二来子弟越来越多,家业越来越大,远没有当年寡母孤儿齐心协力撑着国公府那般的和谐…”

“戴国公压着子弟不准出头,可总是有想要上进的子弟的,他自己的儿子可以听父亲的话去游山玩水,那二房、三房等子孙,难不成就压着一辈子做大房的附庸不成?所以如今这局面,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候。”

“难怪你借着国子监戴家子弟的路子见了戴国公后没多久,就迅速赢得了他的信任,想来你肯定是把刚才和我们说的那一番话,也分析给戴国公听了?”

王韬满脸佩服。

陆凡矜持地点了点头:“其实戴国公也早就看出了这局面危如累卵,只是苦于没找到破局的时机。他心中其实对子女有许多亏欠,戴家大公子并非无才,却因为家中守拙不能出头,只能以游山玩水、结交高贤来排解心中郁气,顺便为家中谋划。他家中几个孙子常年不见父母,以为是被祖父逼走的,对他也不是很亲近,性格更是执拗,好好的一家人,变得犹如路人…”

“呃,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朱谦有些庆幸地拍了拍胸。“还好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不必为谁谋划前程…”

“正是如此,世上的美人儿,又哪里有我画出来的美人儿更美?”

王韬笑着抚须。

“这事也多亏了王韬有这门手艺,只是你那‘丹青第二’的名头不能再用了,也不能让人知道你的这门本事。”

陆凡面色变得十分慎重。

“呜呼哀哉!我就这么一个赚钱的门路,还被你这厮活生生堵了!”王韬立刻做哭天抢地状,眼睛里倒是没什么不甘的神色。

“你喜好丹青子的技法,从小临摹,虽说有七分相似,但毕竟是假的,我当年就曾告诫过你,造假这种事只能骗骗外行,若真遇到大家,难免被识破,恐怕要惹祸上身。好在你一直是暗中假做丹青子的真迹,又有朱谦给你做托,做的比别人小心,如今借此机会正好罢手,左右赚的也够了…”

“真的够吗?”王韬突然露出认真的神色。“为薛家平反,为士林正名,为寒门立志,此路何其任重而道远…”

朱谦和陆凡皆露出肃然之色。

“…就凭我等,哪怕散尽家财,恐怕也抵不上那些权贵手指中漏出来的一点财富、一句关说…陆凡你资助着那么多寒门士子,朱谦你到处搜集书籍请人誊抄,若全凭俸禄,又能支撑多久?”

王韬眉头皱的极深。

“真的非要断了这条路,没有其他法子吗?”

“此乃违背君子之道,权宜之计罢了,我等如今想要匡扶大业,必须得小心谨慎,不能因小失大。虽说这样会穷一点…”陆凡苦笑,“穷就穷吧,我们再想办法。”

“你总是有道理的,既然你说这样不可,那我就罢手吧。”

王韬回的也干脆。“我临摹丹青子这么多年,神仙图也就只见过这一副,而且还是丹青子大成之作,已经死而无憾了。”

“…而且通过研究丹青子的《东皇太一图》,我已经对自己的画技又有了新的感悟,再给我十年时间,即使我超越不了他,未必不能成就自己的名声,仔细想想,也许这正是上天给我的一个契机,让我摆脱丹青子对我的影响…”

王韬反过来还安慰劝他如此选择陆凡。

“你说的没错,一直模仿别人,永远无法达到自己的‘道’,不过是跟风者罢了。”陆凡欣然长笑,“你画人的眼睛已经神乎其神,那副《东皇太一图》被你改了眼睛,看起来倒比原作更要传神几分!”

“惭愧!惭愧!”

王韬满脸自得,口中却答得矜持。

陆凡了却了一番心事,心中也轻松不少,趁着王韬和朱谦讨论别事,脑子里却开始思考起其他的事情。

陆凡和刘凌接触几年,越接触越发觉得这位皇子绝非寻常之人,就像是老天赐下来做皇帝的材料。

刘凌记忆力超群,不但过目不忘,还过耳不忘,而且喜好阅读经史著作,并非泛泛而读,往往都精通要领。他从小跟着冷宫里的太妃们学习百家之道,能文能武,身体又强健,若能继位,至少能坐在皇位上几十年。

别小看身体强健这一点,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明君仁主,可许多还没有改变天下,就已经崩殂,不是留下主弱臣强的烂摊子,就是留下一堆根本没有实施完成的政事,最终不了了之。

想要江山稳固,坐的长久,有时候还在做的漂亮之上。

更别说刘凌明显比两个哥哥的相貌更好、体格更加强壮,这世上没有哪个父亲会不喜欢仪表俊美身材健壮的儿子,可偏偏刘凌从小受到冷遇,即使每年都能见到亲父,可每年所得到的厌恶就会更甚一分…

这简直是不通情理的。

于是陆凡和一干好友就聚在一起冥思苦想,猜测皇帝为什么会不喜欢三皇子,就算三皇子小时候为了示弱表现的懦弱,但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机啊!

他们这群人都算是胆大包天之辈,否则陆凡也不敢教导皇子还喝酒装疯,他们连三皇子生母是不是可能和外人有染都想过了,最后又一项项推翻各种可能,最终只得到了一种答案。

那就是“子不类父”。

子不类父这种事嘛,经常是有的。

譬如朱谦的父母都是常人,朱谦从小体毛过重,小时候诨号就叫“阿毛”,长大了被叫做“猢狲”,便是典型的例子。

即便是几位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也都长得更像各自的母亲一点。大皇子国字脸看起来稳重,二皇子尖下巴显得有些刻薄,只有薄唇都继承了皇帝的。

但架不住他们都矮啊!

和皇帝一脉相承的矮。

就连陆凡刚见到戴国公时,都狭促地猜想过当年是不是因为沈国公府的长子长得太高大俊美,所以才让身材矮小、长相老实的弟弟继承了爵位,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是戴勇更容易得到皇帝的好感。

相比之下,刘凌除了薄唇,从眉目到体型,以及性格,都不像皇帝。岂止是不像,甚至和两个兄弟都没有一样的地方。

当年宫中那般混乱,皇帝能让狄才人生下孩子,显然笃定这孩子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为何狄才人一死,他就像是彻底忘了这个儿子呢?

似乎只能归结于长得不像,不怀疑也要怀疑上去了。

“血脉”上的猜疑,在皇家可谓是最大的忌讳,也是最容易引发正统之争的禁忌,哪怕不是为了给刘凌争得圣宠,就算是为了日后解决这个很可能产生的“猜疑”,他们也要想办法谋个周全。

陆凡将对于刘凌不受宠原因的猜测告诉了他,这位三皇子也很受打击,任谁知道自己因为“优点”而被人讨厌都会产生这样的挫败感。

但三皇子却给了他们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宫中曾有个恵帝时期的妃子说过,高祖便是剑眉星目,身长过人,三皇子长得和高祖很相似。

当年供奉着历代皇帝画像的延英殿外殿早就付之一炬,谁也不知道该从哪儿确认这个消息是不是正确的,于是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戴国公府中的那副画像上。

在经过大半年的谋划之后,陆凡终于看到了那幅画。

不得不说,高祖和刘凌确实在眉目之间很是相似,但有一个问题,大概因为刘凌的母亲有外族人血统,刘凌的眼皮是双的,而高祖虽然目若朗星,却和刘凌的眼睛在这点上还是有所区别。

难保皇帝看到这幅画,就因为眼皮又多想呢?

谁知道这位皇帝多疑到什么地步?

他们不能赌,所以只能借着王韬造假的本事,用古墨在原画上做了些手脚,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而后请孟太医在宫中传播刘凌长得很像高祖的消息,果真传到了皇帝耳中。

今日过后,皇帝对刘凌的感观恐怕会陡然一变,但问题来了。

为什么皇帝会那么在意刘凌长得像不像自己,又为何会在意刘凌长得像不像自己这一脉?

正常人会想这些吗?

如同朱谦,他长得就不似父母,而且身上毛重,可他的父母也从未因此而嫌弃他呀!狄才人是被进献入宫的美人,从头到尾只能接触到皇帝,也曾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圣眷,皇帝再糊涂,也不可能分不清刘凌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吧?

陆凡越是推想,心神就越是乱成一团,以他的聪明才智,竟然也想不到什么头绪。唯一能确定的是,等过一段时间,再看皇帝对刘凌的态度,就能知道他们对刘凌“子不类父”而遭厌弃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

如果是正确的,想要改变皇帝的想法,那就再容易不过了。

将对刘凌的评价和名声,尽力往高祖的方向靠就是!

***

翰林院。

“陛下将戴国公府上那副家传之宝借来了?”

翰林院里一干供奉们神情激动地围着画,有几个年纪极大的甚至潸然泪下,就差没有捧着画跪拜了。

刘未也没说是或不是,但见着这一群代表代国画技最高水平的供奉们露出这般表情,心中自然是更加愉悦,就差没大笑三声。

“如何?是真迹吗?”

刘未心情大好地询问。

他这话一问,一群丹青圣手们纷纷露出“皇帝你在侮辱我们”的神情,有几个耿直地更是直接脱口而出:“和这幅画相比,其他的画都是土鸡瓦狗一般,包括丹青子其他的真迹!”

他此言一出,供奉们纷纷称是,这个说线条流畅衣带当风,那个说难怪神仙图中此画公称第一,还有个指着这幅画的眼睛,有理有据地说道:

“启禀陛下,其实为臣家中便藏有一副丹青子早年的神仙图真迹,是臣父亲几乎散尽家财从一破落王侯家中购得。但和此画比起来,那幅画倒像是假的一般了。”

“哦?卿难道买了假画?”

刘未好奇。

“非也,并不是说臣家中的画不是真迹,而是因为即使是同一个画手,在技艺大成和摸索技艺之中都有很大的不同,这幅《东皇太一图》已趋大成,尤其是这眼睛,更加传神…”那供奉左右走了几步,“无论臣在哪个角度看它,那东皇太一的眼睛都像是在凝视着为臣,犹如真正的神仙一般明察秋毫,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仅仅这双眼睛,就已经证明此画必是真迹,因为这双眼睛,已经超越了丹青子之前所有的画作!”

“不但如此…”有一个垂垂老矣的画师指着这幅神仙图,“世人皆知,高皇帝之母乃是世代将种的萧家出身,萧家出身西北,为了边关平静,曾多次与羌人通婚,是以萧家男儿多异于汉人,或五官深邃,或身材健硕,或力气惊人,高祖有萧家血脉,从小身长过人,剑眉朗目,所以这幅画便突出了高祖的阳刚之气,将东皇太一的至阳之气表现的淋漓尽致…”

刘未听到“力气惊人”、“身长过人”云云就已经眉开眼笑,待这老画师将这幅画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又结合起来夸了一遍之后,更是龙颜大悦,大手一挥:

“诸位如此沉浸于丹青之道,丹青子泉下有知,一定也十分欣慰。这幅画朕就放在画院里让你们观摩三日,三日后送入延英殿,朕要重新供奉列祖列宗的画像…”

一群画师们乐疯了,纷纷跪地叩谢君恩。有一个画师更是痛哭流涕,恨不得抱着刘未的大腿再多借几天。

刘未心情一好,留下几个细心的内侍照顾这幅画,免得这群画师太激动玷污了画作,便大笑着离开了翰林院中。

待到刘未走远,一干画师爬了起来,围着那幅画啧啧称奇。

“也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又想重起延英殿外殿,如今只有这一幅画,岂不是太过单调?哎,沈国公府供了这幅画这么久,陛下说拿来就拿来,这沈国公府,已不是当年的沈国公府啰…”

“慎言!”

一个老画师看了眼身边伺候《东皇太一图》周全的宦官,担忧地说道:“不要私下里议论别人…”

“无妨无妨,这延英殿里有了此画,就必定还要有历代皇帝的画像,恐怕还要配上那些名臣良将,复原这些画像是个大工程,说不得未来几年我们都要忙起这个,陛下不会为了些许小事怪罪我们…”

“先生,我们连先帝都没见过,怎么谱图?”

有个年轻点的画师愁眉苦脸道。

“有《禁中起居录》的记载,又有一些前代的画作,再说了,没见过先帝,可陛下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哪有儿子不像父亲的…”

人老成精的画师压低了声音传授经验:“你们只需把先帝和其他几位陛下画的与陛下有几分相像,若问起来,就说是照着从以前的宫人和起居录里的描述画的,绝不会有错!”

“原来如此,还是元老您高!”

“不愧是历经三朝的供奉,往日是小子心高气傲,如今真是要多多向您进学…”

刹那间,各种佩服声、求教声不绝于耳,翰林院的画院里顿时一团和气。

那被供在画室正中的东皇太一依旧睁着郎目,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像是欣喜于如此和睦的一幕…

第59章 民贵?君轻?

元月是不开课的,所以即使刘凌得到了沈国公夫人的消息,也不敢确认是不是真的“大事已成”,心中兀自忐忑不定。

在他内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期待一切都是脸的原因,还是期待一切都不是脸的原因,所以即便消息没有到,他也没有表现出焦躁不安的样子,反倒安逸的等待着最后结果的到来。

然而他没等到陆凡入宫,却先等来了皇帝的恩旨。

上元节过后,东宫开课,令三皇子每日东宫上课,赐下侍读宦官舞文和弄墨二人,下诏令沈国公府的嫡长孙戴良入宫伴读。

而根据传旨宦官的消息,不仅仅是他,就连大皇子和二皇子都被指定了陪读人选。大皇子的伴读是如今的方国公魏灵则家的小儿子魏坤,二皇子的伴读是大理寺卿庄骏家的长孙庄扬波,皆是累世公卿之家。

相比之下,刘凌身边跟着的是没有实权的沈国公府家长孙,倒并不起眼了。

刘凌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传旨的宦官,待回到含冰殿,心中还是有些莫名。

他们的父皇从来不关心他们这方面的琐事,为何今年好好的,突然改变了主意,插手起他们的学业来?

究竟是为什么?

***

“究竟是为什么!”

袁贵妃愤怒地摔烂了蓬莱殿里的杯子。

“为何不光恒儿,连老二和老三也有伴读!”

蓬莱殿里的宫人们对袁贵妃这几年总是莫名其妙的发火已经习以为常,连脸色都没有多大变化,唯有蓉锦耐下性子,上前慢慢劝导:“娘娘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能不气吗?方国公家破败的就剩一个还在灵州做太守的荫官了!可老二身边侍读的是大理寺卿家的!九卿之一!就算没有什么爵位,那也是掌着实权的官员!”

袁贵妃咬牙切齿,暗恨不已。

“陛下怎可厚此薄彼!”

蓉锦明白袁贵妃心中也许并非真是为了刘恒谋划,只是大皇子刘恒名义上是她的儿子,皇帝如此分配伴读,就等于是打了袁贵妃的脸而已。

加之昨夜皇帝居然去宠幸了以前从不问津的唐贤妃,袁贵妃更是心中不快,只不过是趁着这道旨意发出来罢了。

也是古怪,唐贤妃长得并不出众,如今也年过三十了,加之出身陇西大族,皇帝一直不喜,迫于他身份贵重才给了贤妃之位,那已经是袁贵妃入宫之前的事情。

如今这唐贤妃之位已经晋了十几年了,早不开花晚不开花,怎么好端端的成了棵老树的时候开了花?

想起袁贵妃如今的年纪,还有她的得宠时大陛下的岁数,以及陛下似乎好妇/人的传闻,蓉锦心中不由得有了个猜测:

——难道皇帝就是喜欢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之前宫中只有袁贵妃年纪较大,所以皇帝就宠爱袁贵妃,如今她这主子已经年近四十,而宫中其他原本娇嫩如鲜花的妃嫔却大多年近三十,所以反倒讨了皇帝的喜爱?

也怪不得蓉锦这么想,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让皇帝从对后宫嫔妃不闻不问转而产生兴趣。

恐怕袁贵妃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测,所以才这般烦躁。

想到症结,这劝就更好劝了,蓉锦又上前几步,沉声说道:

“蓉锦向宣政殿伺候的内侍们打听过了,说是因为御史中丞李源在宫宴上以死相谏,直谏陛下不够重视几位殿下,又不肯立下储君安稳社稷,所以这段日子纷纷有大臣劝谏的奏折入宫,有劝陛下雨露均沾的,有劝陛下重视子嗣的,这奏折多了,而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即使是陛下也要做出些回应,否则每天折子雪花片一样的飘进宫里,就更没法理政了…”

“这是陛下的私事,这些大臣们真是吃饱了没事做!下次见到那些诰命夫人,我倒要好好敲打敲打,管好自己家的男人。他们要是那么关心别人家要睡几个老婆,我就下令赐些年纪大的宫女去让他们睡!”

袁贵妃心中气急,还在民间时的浑话都说了出来,顿时引得皇帝派来协助理事的几位女官皱眉不悦。

这些女官年纪都比较大了,自然会想的多一些。

蓉锦眼泪都快下来了,摊上这么个主子,头发都要愁白,月事不准都算不得什么毛病了,她见几位女官脸色阴沉,连忙圆场:“话不能这么说,大臣们有大臣们的考量,他们是男人,自然不能理解女人的难处,娘娘又何必为难同样难做的女人呢…”

“那李源平日就是个刺头,死谏死谏,怎么不死了算了!”

袁贵妃冷哼。

“娘娘!”

其中一位女官实在听不下去了,“娘娘请慎言!李中丞为了进谏,一头碰死在御案上,陛下亲下的旨意厚葬,太常寺定了谥号‘忠简’,下令不得妄议此事。若外朝官员知道娘娘如此对待义士,恐怕折子进来的要更多了!”

袁贵妃听这位女史敢直接指责她的不对,脸色也变得铁青,只是她毕竟不是蓬莱殿的人,所以袁贵妃脸色又青又白变了又变后,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冷声道:“我知道了。去叫恒儿过来…”

“娘娘,如今并非早晚,大皇子已经十五岁了,长入后宫并非…”

“那是我儿子!”

袁贵妃像是突然爆发一般痛斥出声!

“谁见自己儿子还要等着早晚的!”

那直谏的女官还准备再说,却被身边的同僚拉了拉袖子,只好闭口不言。

但心里,对这袁贵妃的不满又多了一点。

这些女官不满袁贵妃的简单粗暴,袁贵妃也同样恨这些女官恨极。

当初皇帝刚刚赐下这些女官的时候,袁贵妃心中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离那个位置更进一步了。

以为宫中即使是贵妃,也没有女待诏伺候,女待诏们一向是为了协助皇后治理后宫而存在的。那几年她盛宠之时夺了王皇后的权,皇帝也没让这些待诏入蓬莱殿,而是回内廷听宣。

当年不但她如此想,就连后宫里一干嫔妃都想的一样,所以那段时间各个对她服服帖帖,委实过了一番舒心的日子。

谁料这些女待诏一留就是几年,尚服和尚工的几人还好,尤其是尚仪,恨不得指挥她怎么走路才好。若不是她确实需要这几位女待诏辅助,恐怕早就找孟太医要一碗□□给她们灌下去了!

几年下去,她没被封后,反倒给自己添了一堆枷锁,连行事都要收敛几分。皇帝明显希望她能好好管理后宫,她又不愿给人看笑话,其实早已经没有前几年皇后没被废时风光。

有的时候,袁贵妃甚至有些怀念有王皇后在的那些日子,至少那时候皇帝和她同在一个阵线,虽然什么都要仰仗他,可他对她也算是予取予求,哪里像现在…

简直是第二个王皇后。

想到这里,袁贵妃忍不住激灵地打了个寒颤,又连忙催促了几声:“恒儿还没来?找几个腿脚利索的出去接应一下啊!”

不会的,不会那样的…

虽然她没有亲子,但至少还有个嗣子,只要他登上了皇位,哪怕是为了纲常,她的太后之位也跑不掉…

绝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

“阿公,我不懂,为何您非要弄出这么一场来!”

二皇子立在道观的静室里,对着阴影中盘腿而坐的外曾祖父方孝庭有些不满的出声质问。

“宫中已经够乱的了,我在东宫几乎是如履薄冰,您还逼得父皇对我们更加关切…”

“殿下如今出宫不易,将老臣叫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方孝庭有些失望。

“我不信李大人之死阿公你没有插手!之后那么多折子一同入宫,难道都是巧合吗?”

二皇子在宫中有自己的渠道,喝问起来掷地有声。

“殿下,您已经不小啦。若是再不出一点事分散对大殿下的注意力,恐怕被胡乱赐婚封出去就藩的就是您了!三殿下年纪还小,不用担心这些事情,到时候大殿下和三殿下尚在京中,您在藩地鞭长莫及,真的甘心吗?”

方孝庭叹了口气,颇有耐心的向这位尊贵的曾外孙解释着:“所以,这时候直谏是最必要的。越是一堆人劝着陛下立储,陛下就越不会在这时候立储!”

“李中丞什么时候成我们的人了?他不是孤臣吗?居然会为了此事送命?”

这也是刘祁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

“正是因为他是孤臣,所以他去死才最合适。”

方孝庭并不避讳自己的老谋深算,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曾外孙只能依靠他,知道也没什么:“所谓‘文死谏,武死战’,文官上书直谏,不算什么,为着劝谏死了才算不愧圣贤;武将流血疆场乃是应当,战死才是一代英豪…”

他捻着白须,“这李中丞做了一辈子御史中丞,自以为自己性格刚正处事公允就能坐上御史大夫的位子,却不知道任何人都不会喜欢一个咄咄逼人的御史大夫。他被压抑了十几年,半生经卷、得罪了无数人,就为了能得一个‘名’字,如今我略略激他一下,他终于可以完成心中的心愿。”

方孝庭一抖袍袖,有些嘲弄地说道:“我让他在黎民苍生、帝王将相的心里活成一座丰碑,他得偿所愿,理应谢我才是。若是他病死家中,可没有‘忠简’的谥号…”

刘祁沉着脸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曾外祖父对李中丞满脸不屑,心中不知为何如同潮涌一般,似是非要发泄些什么,方能得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