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刘祁之前还没有感受到“脸”对于人气上的影响,那现在总算是有了深刻的认识。

而且关于刘凌的讨论还没有多久,就歪到了其他地方。

“三皇子长得俊是应该的,没听说三皇子的母妃是个胡人吗?听说三皇子的娘进宫的时候,从侍卫到宦官都看呆了,明知是陛下的妃子,还是找着法子想要接近…”

“这你也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前阵子不是有一大批宫人放出来吗?我听那些放出来的宫人说的。还有更香艳的,你听不听?”

“看到三皇子的脸没有?听上朝的官老爷说,跟高祖一模一样!你说官老爷怎么知道的?金殿上挂着高祖的画像呢!你说乖不乖,这儿子像老子自然是正常,可隔了五代了,还是一样的脸,都说三皇子是高祖托世呢!”

“高祖托世?那以后不是要当…”

“我看着恐怕像…”

等听到这些,莫说刘祁,就连刘凌的脸都黑的要命。两位皇子坐在马上四处张望,只觉得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可真要去寻找声音的来处,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只是讨论这些的人一定不少,有许多声音还颇大,已经传进了后面一起祭祀的百官们耳里。

这些官员们有的眉头紧皱,有的望着刘凌若有所思,有的就是满脸气氛,恨不得出去痛斥一番。

好在这种混乱没有多久,因为有禁军开道,没多久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就出了城,直奔北面的郊庙。

刘祁做什么事都是十分认真,之前就把整篇祭文背过,此时用读的,更是一点差错都不会有。除此之外,相应的步骤一丝不错,也不见慌乱,让许多官员都露出赞许之意。

刘凌作为陪祭,自然没有多显山露水,中规中矩,总是找不到错处就是了。

一场祭祀还算是顺利的结束了,东宫众人都累了个半死,一夜无梦睡到了第二日早朝的时间,刘祁和刘凌从六部历练后难得早朝,两人匆匆忙忙上了朝,脚跟还没有站稳,几道折子就把刘凌惊的是满脸呆若木鸡。

“臣弹劾三皇子狂妄无礼,以鬼神之说愚弄百姓!”

“臣亦有奏!昨日冬祭,百官都风闻百姓谈论三皇子有‘天子之相’之事,京城百姓言语中言之凿凿,认定三皇子是储君的人选。臣认为其中必有蹊跷,须得细细探查其中的究竟!”

“臣弹劾三皇子妄议朝政,历练未过便插手兵部事务,视兵务为儿戏!”

一时间,三道弹劾接连而至,每一道弹劾的理由都是诛心之言,足以将刘凌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凡皇帝,没有一个听到这样的事情不会变脸的,就连刘未也不例外。

只见他满脸不悦,冷声开口:“如何狂妄无礼、如何愚弄百姓、如何妄议朝政?诸位爱卿不如细细说说!”

听到刘未支持他们的弹劾,御史大夫立刻面露急切地首先奏议道:

“根据御史台在京中风闻轶事的御史回报,如今京城中已经有了不少孩童在街头巷尾传唱童谣,曰:‘燕飞来,啄冰凌,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言语中大有隐射三皇子有问鼎帝位之言。陛下,臣弹劾的奏状在此!”

由于传承的是楚巫文化,诸多复杂的自然、社会现象,尤其是偶然性、巧合性而又频发性的事件往往令人无从解释,童谣和谶语便应运而生。古代一直有人认为,神灵有时会藉助童谣或民谣谚,来向人间暗示未来的吉凶祸福,这种预言性质的童谣,在历代史籍中多有记载。

纵观中国历史,从有明确文字记载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不少的预言以童谣、诗歌、石碑等形式流传。这些预言往往都是以类似于字谜或其它的形式让人悟,而不直说。因此往往只有个别人能在事发之前了解预言的真实含义,而大众则只能等到事后才能明白。

这街头巷尾的童谣说着“燕飞来”云云,听起来莫名其妙,但燕子向来和吉祥的预兆是相连的,“啄冰凌”隐喻的便是刘凌,明白的人一听便知是什么意思。

奏状一送到刘未手中,刘未不置可否的看了几眼,继续望向其他人:“你们又有什么意见?”

刘祁也没想到局势会如此变化,但他心中有数,御史台和今日上奏的几位大臣都是曾外祖父方孝庭的嫡系,今日这件事少不了有他曾外祖父的手笔,所以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了父皇一眼,发现他面无表情,便扭头又看了刘凌一眼。

刘凌一改之前吃惊的样子,抿着嘴唇面色凝重,更兼有一丝疑惑的神色,就是不见慌乱。

听到皇帝的问话,另外一名官员立刻紧跟着启奏:“臣多日来,听闻有人以三皇子的长相为由,在朝中及民间传扬三皇子乃高祖托世之言。高祖乃是陛下及几位皇子的宗祖,以高祖的名分烘托自己的地位,实乃一种僭越!臣请求彻查此事,找出幕后指使此等说法之人!”

说罢,他的眼睛紧盯着刘凌,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种“凶手就是你”的深意。

“臣除了这些,还听闻三皇子在兵部对户部多有不满之言,更是擅自插手兵部核计之事,未经过兵部其他官员的核算,便将核查的结果呈交中书省…”

那官员是个户部的官员,素有才干,弹劾起此事来,颇有些愤慨之意。

说到这里,皇帝才算是有了点兴趣,“哦”了一声后低头问殿下的刘凌:“老三居然已经在兵部理事了?”

刘凌没想到只不过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就已经有各方拿来弹劾了,想来平日里他一举一动,更是都有人一直盯着,心中不由得庆幸平时没有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来。

“前阵子户部事忙,儿臣确实帮着兵部司库核计了一些账目,但并非主理,也没有发表过什么对户部的不满之言。”

刘凌回答的坦坦荡荡。“核计账目只是些琐事,并不关系什么紧要,况且按规矩,事后都有主事审计,所以儿臣并没有任意妄为…”

听到刘凌的回答,兵部雷尚书连忙出列附和:“确实如此,在户部发表不满之言的并非三殿下,而是老臣。老臣在户部数次申请调拨人手不成,暴脾气一上来,便骂了几句,陛下要罚,就罚臣无状吧!”

“雷尚书,你这脾气三十年不改,再这么下去,你就真要单打独斗了!”

刘未笑了笑,没露出什么不悦之色,笑笑便揭过。

众大臣见刘未还有笑意,便知道户部这官员不但没弹劾成功,还砸了自己的脚,其他两位大臣也相差无几。

果不其然,刘未笑了笑,摇头道:“所谓街头童谣,向来是一些语焉不详的话语,像是‘啄冰凌’一句,可以说是刘祁的‘祁’(冰冷)字,也可以说是刘凌的‘凌’字,朕一共就三个儿子,像这种预言,说是你也行,说是他也罢,全是穿凿附会,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又看了眼刘凌的相貌,露出更加愉悦的表情。

“至于老三长得像高祖,既然他是高祖一脉,是刘家子嗣,长得像高祖那也是寻常。什么‘高祖托世’云云,如果是真的,反倒是我代国之福。一个人若能和高祖一样的品行,对天下人而言,不是福气,又能是什么?”

这句话,说的堂下众人齐齐惊诧,刘祁脸色更是铁青,满是不敢置信地望向御座之上坐着的父亲。

刘凌看到二哥这样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

那神色若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伤心更多一点。

三兄弟中,他和二哥要更亲近一点,可从六部历练之后,两人接触越来越少,就算见面也只是点点头而已,感情已经维系的越发艰难。

按这种架势看,势同水火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不过之前御史大夫说的没错,一时间突然满天下都是风言风语,绝不是巧合,应该是有心之人有意散布,想要离间朕与皇子之间的父子情谊。京兆尹冯登青…”

刘未点起大臣的名字。

“臣在!”

冯登青出列,躬身回应。

“命你彻底彻查此事,务必细细查探谣言的源头来自哪里。”

“是!”

于是乎,一场声势浩大的弹劾,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停了,三位递出奏状的大臣没有受到嘉奖,也没有收到责罚,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茫然地出了宣征殿,大约是没想到这件事就被这么大而化之了。

余下一干大臣,对于皇帝耐人寻味的态度更是议论纷纷,想到皇帝竟然对刘凌的脸和那种童谣都没有太大的意见,心中更是有了些主意。

在这么多人之中,最不甘心的大概就是刘祁了。他昨日主祭没有出分毫的差错,百官们也都夸奖他风仪有度,他原本想着今日说不定还能得到父亲的嘉奖和肯定,去没想到今天一早上提都没有提他主祭的事情,却整个早晨都围绕着那些愚民村夫的妖言惑众说事!

曾外祖父真是越来越老糊涂了,刘凌平日里根本和“狂妄”沾不上边,以这样的理由弹劾刘凌“窥伺皇位”,简直就是滑稽!

下了朝,刘祁忿忿地准备出宫,半路上却遇见了也正要出宫的外祖父方顺德,想了想,刘祁破天荒地没有选择避嫌,而是径直在宫外的驻马处里牵了自己的马,又叫庄扬波先去礼部等着,这才亦步亦趋地跟在方顺德的马车边。

“三弟被弹劾的事情,是不是有阿公的手笔?”刘祁终是没有忍住,靠着马车的窗边,低低的问着。

几乎是眨眼间,马车的车窗竹帘被人从里面掀起,露出方顺德的脸来。

他看着满脸不快的刘祁,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阿公为何如此做?这样做除了让三弟声望更高以外,起不了任何作用!”刘祁脸上的愤色更为凝重:“而且三弟素来并无野心,你们找了一群这样的生事之人大张旗鼓,说不得勾起他心中一丝侥幸,真要相争了!”

方顺德像是看着一个要不到糖的孩子那般露出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

“殿下,不会今时今日,您还觉得三殿下温和无害吧?即使我们有从中推波助澜,可绝不是无事生非,之前确实在市井间早有了这样的传言。”

他看着刘祁愣住的表情,继续说道:“三殿下也许不想坐上那个位置,难保别人不想让他上去。如果是陛下呢?如果是其他人呢?更何况,今日我们试探一二,也原就不指望能将三殿下弹劾下去。”

刘祁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冷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一来是埋下怀疑和猜忌的种子,二来,也是为了试探陛下对三殿下的信任有多深厚。”方顺德为难地摇了摇头:“如今看来,情况不妙啊…”

刘祁原还对方家满腹怨气,听到外祖父的话,顿时愣住。

“先不提这些,您是臣等的血脉亲人,臣等自然不会害您。倒是殿下,您母妃被幽禁在宫中这么长的日子,可有什么消息?臣和贱内十分关心娘娘的安危,只是不能入宫探望,实在是心有不安…”

他面带愁容的看向刘祁。

“殿下有没有…”

刘祁听到外祖父说起母亲的事情,羞惭的神色立刻爬了满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自他去礼部行走之后,早上听政,下午在方家和方孝庭探讨些朝政问题,晚上又回礼部学习理政,已有许久没有关心后宫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父皇应允了他母妃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后也可以让她颐养晚年,所以他便下意识的忘了母亲还在后宫中受尽委屈,却对自己的冤屈一言不发。

如今被外祖父关切的眼神一望,刘祁立刻想起自己在冷宫里的母亲,从脸烧到了脖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几乎是丢盔弃甲一般随便和方顺德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借口自己去礼部还有事,驾着马向内城疾奔而去了。

“还是嫩了点啊。”

方顺德收回脸上的愁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马车外的车夫回身询问。

“宜君一家今日回来,估摸着要下午才到。今日下朝下的早,索性驾出城去,出城相迎吧。”

方顺德的手指在车窗的窗沿上弹动了几下。

父亲既然希望他们兄弟和睦,他就多做一点,反正也无关痛痒,不过是些面子上的事情罢了。

想要一点点掌握自己的力量,还不能操之过急。

如今父亲还想着宜君能把公中和族中的资产一点点转出去,他得想法子趁机挪用一些到自己的手里,这个时候不能和宜君撕破脸皮。

就怕宜君把主意也打到刘祁身上…

罢了,左右也翻不到天上去。

“出发吧!”

“是!”

***

冬至过后没多久,东南战事就发生了新的变化,直搅得百姓人心惶惶,兵部人人唉声叹气,刘未即便是吃了秘药,乍闻得消息还是头痛地差点跳起来。

被封为“征南大将军”的苏武义,领了一万大军终于到了南方,命了传令官手持皇帝的虎符调遣各地将领率部来见,结果四道十二路兵马,零零散散应召而来的,人数不足三万。

人数不足三万也就算了,这应召来的三万地方乡兵,竟人人兵甲不齐,更有甚者,就是没有兵甲,而且还是步卒,穿着粗衣草鞋就进了军中,一进军营就嚷着要吃饭、要兵器、要甲胄,什么都要,就是不要操练。

更有甚者,不但自己来了,还拖家带口,这些像是流浪汉一般的士卒自己来当兵,还带了没人高的儿子、发落齿摇的双亲或是自家的婆娘一起当兵,口口声声称着这些都是入了军籍一直在军中效力的“编役”,也要一并带上,否则便不出征。

代朝的军制,除了边关上世代为兵将的世兵,大多采取的是募兵制,各地根据防务的需要募集士兵,统一有军中操练和指挥,闲时操练,忙时耕种,若有征召,立刻入军。

这样的好处是保证了农业生产,但士兵的素质就全看将领的水平。而且没有大战即使从军也不容易晋升,国家又承平已久,没多少人愿意当兵,情愿在家种田。

所以为了刺激男儿当兵,军中便有了种‘编役’,就是当兵后,当地军队可以征召一部分士卒的家属入军充当杂役,譬如厨子、马夫、传令官等等,没有粮饷,只管饭。

这原本是为了照顾士卒兼顾家庭的德政,可以让士卒安心在军中当兵,却渐渐成为了一种难以根除的陋习。

说到这种陋习,还跟军中普遍有吃空饷,拿空头的惯例有关。往往军中上报自己有三千人,能有两千个人就不错了,所以剩下那一千个人虚乌有的“名额”下面往往可以挂上一到两个‘编役’的名额。

军中但凡有些能力或是钱财的,都为家中的老弱病残觅了几个“编役”,或是挂了吃空饷的“人头”顺带再来个“编役”,如此一来,满营的那么多人在加满制的编役,就可能变成只有一半的兵丁,却有超过四倍的编役,满营都是老头老太太加光屁股小孩、体质柔弱的女人,也就不奇怪了。

像这种一打仗就拖家带口的,战斗力能强到哪去,可想而知。况且为了家小的安全,逃兵情况也非常严重,根本就是一战即溃。

苏武义年轻时是凉州名将,出身将门,从小受到的都是兵家的正统教育。成年后打了几次胜仗,又有家中余荫,很快就升入京中,成了禁军一名中郎将,也算是赫赫有名。

但他在行伍之中几乎混了半辈子,也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兵老虎”,所以当发现应虎符而来的都是明摆着谋取兵甲武器、占朝廷便宜的,立刻拿了几个想要看他笑话的地方将领来,拖出辕门外斩了,把人头挂在辕门上,想要杀鸡儆猴。

结果这一斩,顿时像是炸了营一般,不过是一夜之间,三万多来投效的士卒,竟跑了一大半。

苏武义得到消息后,命令看守营门的士卒和京中带来的禁卫军阻拦,却被“编役”们的屎盆子、烂菜、唾沫等物恶心的晕头转向,对方又人多势众,不但没有拦成,还在踩踏中被伤了近千人。

更可恨的是,这些“兵油子”子们走的时候还趁乱牵走了许多战马,搜刮了不少兵甲,等到苏武义第二天清点武备,差点没骂娘。

而那些剩下来的地方军,也不是就是为了杀敌立功,而是大多在地方上还有家累,不敢跟着一起跑,怕连累族中的。也有一部分想看苏武义的笑话,再趁机谋一些好处的。

苏武义虽然能打仗,在京中人缘也好,但京中为了在东南战事上打得漂亮,“以德服人”,所以挑选的这位宿将是个正人君子,君子遇见这样的事情,没气晕过去就已经是好事,更别说拿出什么手段来了。

还是随军过去的鸿胪寺典客魏乾帮着苏武义的几位副将收拢了残兵,清点了损失,又想法子安稳剩下来的地方将士,只是士气经此打击之后,一落千丈,恐怕没办法在短期内出兵剿灭叛逆。

而且那些“兵痞”和“编役”要真送去和蛮人作战,恐怕还不够蛮人下菜的,不经过操练,实在是用不得。

苏武义事后跟着魏乾仔细询问,才知道他之前杀的那几个将领虽然不是什么大将,但他们手下的士卒全是同族同乡,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有姻亲之谊,苏武义为了敲山震虎杀了几个敲竹杠敲得最厉害的,结果这些人的同族同乡就不干了,加上苏武义也不像是个“识趣”的,发财的路也被堵了,所以剩下的人再煽动了其他人,一下子就跑了没影。

苏武义还肖想着去找,却被当地的官员苦笑着制止了。

但凡在当地募兵的士卒,往往一出事就逃回家里或乡中,这些人全靠军中“蒙荫”生活,一人当兵,全家不愁吃穿,举族包庇之下,不但帮着隐藏踪迹,有时候还会驱赶官差,不准他们捉拿逃兵。

南方人数比关中和江河流域要稀少的多,这些逃兵逃回山中或家乡,军中没有了足额的士卒,只能继续招募,于是这些人再改名换姓,重新出来当兵,如此反复,根本没有办法彻底根植逃兵问题,除非你想当光杆司令。

大军未到战乱之地就停住了,周围驻军的百姓又听到军营里有冲杀喊叫之声,第二天当地的医官都被派去了驻地,又有说军营里少了不少人,立刻就有各种流言蜚语传出,弄的人心惶惶。

可怜苏武义出师未捷先出了大乱,一纸奏疏把兵部那些建议当地征召兵丁的官员们骂了个遍,又请求皇帝从京中出动精兵,数量不用多,再来一万就行,足够他去“剿匪”的。

奏疏中,简直是字字泣血,就差没直接说地方上的将士都是土鸡瓦狗,根本不堪一击了。

刘未原本以为自己掌控天下兵马,坐拥数十万大军,如今一听苏武义所说地方上的士卒都是这样的,而且应召入伍连甲胄兵马都不齐整,当场就雷霆大怒,宣了兵部所有主事进宫。

也就无怪乎兵部最近人人唉声叹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抱歉啊!

第109章 兵老虎?小老虎?

从精兵强将到土鸡瓦狗,中间需要多久呢?

答案是一个月。

一个月前,刘未信心满满、意气风发;

一个月后,刘未暴跳如雷、灰心丧气。

苏武义已经是京中公认能打仗、品性好、对名利没有什么太大野心的将军,可是一到南方,就被一群兵油子们打击的体无完肤,几乎束手无策。

按照魏乾呈回来的奏折说,就是“此地风俗习性异于中原,须非常人行非常手段,方得统御。”

换句话说说,就是这里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的百姓还不如蛮族率直诚恳,最好还是换个花花心思多的将军来,治一治这些兵油子。

这就是直接打了苏武义的脸,想来魏乾发这封折子的时候苏武义也知道,可居然没有阻止,可见这位将军已经被打击到什么样子。

恐怕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到了此时,又有曾经在南方做过生意的商人陆陆续续传出一些消息来,朝中才知道那些商人们在南方大肆搜刮蛮人做奴隶耕田不是没有原因的,在越州、崖州各地,雇佣汉人耕种十分困难,而且这些汉人还经常讲各种条件,一旦不能实现,往往是一夜之间跑了个干净,临走还牵走你的耕牛、糟蹋你田中已经种下的粮食以做报复。

这些地方原本是没有汉人的,迁居过来的汉人不是罪人之后,就是中原地区实在活不下去的汉人。生活条件的艰苦和资源的匮乏让他们习惯了以自己的能力来解决问题,凡事以自己的福祉为优先,很多人不服朝廷教化,更不知皇帝是谁,以宗族长老为执牛耳者,聚族而居,举族抱团对抗世道的艰辛。

朝廷对于士卒的各种优待是皇帝为了控制军队的手段,到了这里,便变成了“有偏僻不占王八蛋”的典型,皇帝做了冤大头,除了要乖乖养军队,还得养军队上下老小,最郁闷的是,养完了他还不给你打仗!

不打仗,养着那么多兵做什么!

也无怪乎刘未这段日子脸色就一直是黑的,朝中大臣们都躲着走。

与此同时,东南的战事越演越烈,已经有商人举家逃回中原,连家财都不要了,而东南也有不少亡命之徒看出了其中的好处,跟随造反的蛮族人一起对商人和官府烧杀抢掠,巧取豪夺,甚至为他们通风报信、站岗放哨。

他们当兵不愿意,将刀子对准自己人却利索的很,要不是许多蛮子根本不信任汉人,恐怕蛮人造反的人数会大大多于现在的数字。

此时已经到了腊月,东南一地的战火居然烧了近两个多月还未平息,大大的超出了所有人的意外。尤其这动乱的消息还是在祭祀战死者亡灵的冬祭后不久传来的,这样的预示更是让人不安。

渐渐的,京中有了些流言蜚语,说是因为皇帝没有亲自主持冬祭,只派了个小娃娃出去主祭,所以老天爷才降下灾祸,警醒皇帝。

也有扯到二皇子刘祁主祭时心思不诚,招了天谴的,百姓向来迷信,这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最后,连刘未自己都没办法,下令太玄真人在宫中重新进行一次小规模的祭祀,他亲自主祭,刘祁陪祭,才压下一部分流言。

一个月前,人人还在笑话户部“竹篮打水一场空”,户部官员颓丧到恨不得重新罢工的地步,一眨眼间,就成了兵部人人夹紧尾巴做人,几乎每天皇帝都会把兵部从上到下训斥一顿,成为了朝臣们同情的对象。

相对于已经开始出入结交今科士子的刘祁,刘凌的日子确实不好过的很。

兵部。

“陛下让我们把历年来各地乡兵的消耗呈交上去,开什么玩笑!”

兵部左侍郎一把拽下官帽,往案桌上狠狠一摁!

“各地乡兵的损耗历来都由各州的刺史和都尉统计,都尉府又不是每年都会上报损耗,有时候一年数次,有时候数年一次,让我们把这十年间的全部呈交上去,再给我们几百个人也不够啊!”

“平时存在侥幸心理,真到大战的时候就出事了,本官以前就跟你们说过,刺史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州府都尉们都只希望不出乱子,时时要去各州巡查甲库兵马的情况,你们就只关心边关。”

雷尚书眼底全是红丝。

“这下躲都躲不过去了!”

“谁知道乡兵的情况这么差!去年陛下还在夸奖我们募兵和农事两不误,现在就骂都是群乌合之众了,又不是久战之地,不是作乱,哪里需要保持那么多的兵马,兵部的银子也不是大水淌来的!”

兵部右侍郎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这些兔崽子,吃空饷吃的这么狠!”

刘凌坐在一旁,没有参与到兵部的讨论之中,而是翻看着历年来的军册,按照最差的情况,既东南诸州三分之一空饷人头和四倍的编役的数字来计算现有地方乡兵的数量。

饶是他心算能力惊人,也不过才算了十分之一的数字,可这么一算下去,可谓是胆战心惊,越算越是握不住笔。

缺了三分之一的兵丁,就代表国家交给各地军营耕种的“公田”收益有三分之一中饱私囊到各地将领手中,因为将士们粮草的来源大多数来自于驻军所在之地划分给军营的“公田”,将士们农忙时种田,闲时操练。

公田的配给要大于军营将士的数目,所以多余的田往往还租佃出去,除了士卒们耕种后得到的收成用于军中,租佃出去得来的换做银钱,以高利贷的形式经营收取利息。这些收入用作军队的公用和将领们的开支,也包括平时维护兵甲、马匹的草料、武备等,所以兵部才说有的军府损耗几年才报一次,因为这一笔开销,很少是从兵部直接走的。

只有打仗时大量征召人手,需要新的兵甲和武备,才会由兵部统一调配,否则地方军日常操练都要从京中调拨这些战争物资,岂不是要活活累死?

“诸位大人,你们有没有想过,各地军营和都尉府不报损耗,不是因为军营中的损耗小,而是…”

刘凌丢下笔,重重抹了把脸。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操练,或者是贪污倒卖军备太过,武备库里已经没有了东西,根本就没什么损耗,为了担心你们核查损耗数字,索性干脆不报损耗了?”

刘凌的话一出,兵部衙门里在尚书书房里齐聚一堂的主管们赫然一惊,兵部右侍郎更是直接大呼:

“那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刚刚细细算了一下,就拿关中最繁华的秦州来说,镇守秦州的地方军数量是四千五百余人,这些还不包括守卫城池的士卒和地方上维持治安的差吏。”

性情温和的刘凌第一次露出这么冷厉的表情:“这么多军队,而且数量还在逐年递增,按照十年前兵部核算军队人数而授田的面积,能够维持军队日常的粮饷就已经很勉强了,更别说军中常备马匹、操练时箭矢和刀枪等日常的消耗…”

雷尚书听到刘凌的说法,难以置信地拿起他案前计算的稿纸,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一堆数字,有的是一个成年男人一日的消耗,有的是刀枪箭支损耗的估计数字,然后是土地的亩产,粮食市价售出的数字,武备的市价等等,零零总总,写了满纸。

他并不精通计算,但粗粗一看,也知道刘凌用的是商家最常用的记账格式,虽然数字凌乱,但分类精确,往下一合计,竟估出近二十万贯的差额!

这还只是一州之地,只是差额而已!

整个朝中去年岁赋不过两千七百万贯,各地富州不过岁赋两百万贯,贫瘠的州府一年连五十万贯都没有,这还是包括粮食在内折价计算的。

就算秦州之地的都尉府自己铸币,一年也铸不出二十万贯来,这么大的亏空,他不但有三年没报过损耗了,年年报给兵部的存粮和武备都是充足的。

他底下的兵都喝西北风不成?

“这…这怎么可能…”兵部尚书咽了口唾沫,看着秦州都尉府几位主将的名字,苍白着脸道:“这几位都是老将,因为政绩突出,这几年损耗少、兵甲武备和人员操练情况都不错,陛下还下令兵部嘉奖过…”

兵甲报的损耗少,说明该地的将领已经自己通过经营公田,或是削减军营不必要开支等办法自行在当地补齐了日常的损耗,所以需要中央补贴的地方就少。像这样同时能够练兵又能会经营的将领在什么时代都是宝贝,所以皇帝才会下令嘉奖,以鼓励各地将领纷纷效仿。

可如果情况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要知道,各地军府一报损耗,兵部肯定要派出人马和工部一起核查兵库的损耗情况,然后根据损耗来调配兵甲。

如果真是这样糟糕的情况,这些地方将领自然不希望兵部来查库房,否则倒卖兵甲、不修武备、操练过少的情况一查便知。

这是个恶性循环,原本只是为了隐瞒兵库里数量不符的情况不敢让兵部来查,所以只能报没有损耗,但实际上一操练肯定有所损耗,为了不让损耗过大没办法平衡,索性操练都减少甚至不操练了。

再加上削减人头数量吃空饷来解决武备不全的问题,像是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开始可能只是想小赚一笔,到后来被逼着直接走上所有恶形恶状全染上的不归路。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将领反倒因为每年损耗少而得到了嘉奖,像是这种不打仗的年岁,这种嘉奖就成了升迁的好路子,其他原本遵守规矩的武将看到守规矩仕途无望,可中饱私囊反倒可以得到嘉奖,就会纷纷效仿。

反正这么做,既能富得流油又能得到名声,何乐而不为?

一瞬间,兵部几位大员的脸色都黑了。

“也…也许没有那么糟糕,也许只是殿下,殿下想太多了…”

兵部左侍郎呐呐道。

“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太多,是不是我想太多,只要诸位大人悄悄派出一支人马,以抽查的名义直奔秦州都尉府,不必和当地军营打招呼,开库盘查即可。”

刘凌心中一点都不乐观。

“四千五百人,就算有空饷,也应当有三千人吧?按照兵部‘以三取一’的规矩,武库中至少有一千副兵甲和弓箭刀枪库存,再加上每个士卒至少有一副操练所用的兵甲武备,合计四千多件,但我想来,恐怕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还有,秦州是关中的大州,又是关隘之地,守军四千五百人,加上编役,秦州应该有一万士卒的日常消耗,一万人就算不发粮饷,就吃饭都能吃掉公田里所有的出产,毕竟那是十年前核定的田亩数量。诸位大人可想过,万一贪墨太过,兵士哗变怎么办?秦州离京中,可不过就是五日的行程!”

“不,不…”

兵部尚书面色晦暗,整个人犹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