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犹如让现在的人去看穴居时代的野人如何茹毛饮血,其实那时候捕猎已经算是很进步了,可你会因为他们会使用骨枪去打猎就觉得他们很“先进”吗?

姚霁一直带着游客进出代国,见过刘未、见过袁贵妃、走马观花一般的游历过无数次皇宫,却一直对这个时代人人畏惧的“皇权”不以为然。

不是是投胎投的好罢了。

不过是比谁更心眼手辣罢了。

封建集权制度这种东西,实在太看人,如果摊上一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势必天下大乱,哪里是什么先进的东西?

可如今她却被薛太妃深深的震撼了。

在见到称心下毒手杀害李七娘的时候,姚霁曾经下意识地大喊大叫着呼救,她受到的良好教育和她的良心都让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凶杀案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然而无论她如何呼救、如何试图救下这个姑娘,都是徒劳。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她,她就是个“观察者”,做不了任何事。

像姚霁这样的人,根本不愿意接受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却无力阻止的事实,她那时甚至厌恶起这个时代,厌恶起这个人吃人的愚昧社会,厌恶这为了一己之私可以随便将其他人的性命置于死地的恶毒。

她揣测过薛太妃在幕后指使,也揣测过称心是被人买通的内应,甚至揣测是不是那位选妃的女子给了她什么好处,然而揣测到最后,她心中却隐约知道,如果是这个“人治”大于“法治”的时代,这姑娘很可能最后就白死了,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她是史学家,不是游客中那些“傻白甜”,知道历史中有许多真相最后被掩埋的原因,不过就是“真相”大不过“权利”罢了。

是的,她一面觉得薛太妃不是这样的人,一面又觉得没有她的“指使”,一个年老无依的宫人,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至于结果,在她看来,一方是素昧平生只是有些姿色的天真少女,一方却是帮他处理宫务将他一手带大传授他知识、护庇他前行的长辈亲人,所谓帝王权谋,自然是以利为先。

也许抓不到凶手,也许抓到了,然而最终被牺牲的,不过就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和可能会为幕后真凶顶罪的替罪羊称心。

所以刘凌壮士断腕的一声“既然是称心姑姑…”,让姚霁发出了“果然如此”的叹息。

果然无论刘凌再怎么温和,他也是帝王,是一个有着自己软肋、会护短的少年,一旦事关挚爱之人,就会…

可薛太妃接下来的话和行动,却大大出乎姚霁的意料之外。

她居然自动担下了罪责,并且将错误归集与己身,自请出宫?

身为长辈和宫中女人们的典范,薛太妃用自己的担当,教导了她们什么是“责任”和“气节”。

“原来是人…”

姚霁脑子里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刹那间融会贯通。

为什么历史会不断前进,为什么即使再落后的时代,亦会有层出不穷的光辉,是因为…

时代不一样,人是一样的。

希望身边的人能更好,希望这个国家能更好,希望这个时代会更好,每一个抱有如此想法的“人”,犹如黑暗中指路的明灯,指引所有人向正确的方向前进。

也许会迷茫,也许会走失,也许明灯也会熄灭,前途一片灰暗,可只要曾有过光在那里,提醒所有人还有路,路就会不断的被人开拓出来。

刘凌是有缺点,他不是完人,更不是完美的帝王,可就如薛太妃身为“后宫之主”,会有称心这样的宫人揣测她的想法,去用阴暗的手段维护她的地位一般,也会有前赴后继,用自己的言行和担当,去引导这位帝王向正确的方向前进。

他完不完美,有什么重要呢?没有一个皇帝是一帆风顺的,薛太妃在用李七娘的人品、称心的人命,以及自己的一切来教导刘凌。

有些错误,是不能姑息的。

有些事情,不能看表面。

身为帝王,一举一动,已经不在代表那举动本身。

薛太妃不爱名声吗,不,薛太妃爱惜名声,但她更怕皇帝因为包庇他,而助长了“逢迎君王”的风气。如果人人都认为为了权利可以不择手段,那么刘凌一旦开了这个头,就再也止不住了。

正因为如此,原本可以在私下里悄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情,薛太妃却兴师动众地带着宫人和称心,在当今天之骄女齐聚一堂的汀芳殿将这件事撕扯开来,即使对自己也毫不留情面。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留在宫中了,这汀芳殿里这么多闺秀,很可能其中就有一位是这后宫的未来之主,她只是希望自己上的最后这“一堂课”,不仅仅点醒的是皇帝,更是那位刘凌不知道在何处的人生伴侣。

这番良苦用心,刘凌懂了,姚霁也懂了,但还有很多人不懂。

薛太妃离开皇宫已经第三天了,宫中内外依旧弥漫着一种仓皇之气。

往日里有条不紊的后宫,因为突然失去了主事之人,似乎一夜之间就冒出了许多根本解决不了的事情,让暂领宫务的张茜和王姬焦头烂额。

每天请求“批复”的条陈随着快马直奔郊外的皇庄,希望得到薛太妃的“指示”,然而皆被薛太妃以“方外之人不敢涉足”的理由拒之门外,连面都没有见到。

称心姑姑蓄意杀人,按律当斩,但李七娘毕竟没死,她也照顾皇帝有功,加之代国律对于五十岁以上的女囚有所宽松,称心得以逃过死刑,却依然要流放千里,用余生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此时正值选妃之时,宫中却出了这种事,满朝文武也是密切关注着后宫之事,恨不得弄清楚事已至此,皇帝究竟会选哪家闺秀。

戴盈盈向称心打听过薛棣的事情、并且私下行贿的事情,在大众广庭之下被称心说了出来,她德行有亏,心中另有所爱,自然不能再作为角逐后位的有力人选。

另一位传闻中受到皇帝注意的贵女李七娘才刚刚从昏迷中死里逃生,她流血过多,要想养好身子至少要调养半年,而且额头已经留下个很大的疤,算是破了相,没有了选妃的资格。

宫中并不是养身子的地方,张太妃已经决定等她能够被搬动的时候,就将她送回家去,定期派御医去诊治。

江凤娘“以死明志”,得了个“刚烈”的名声,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二连三被戴良轻薄,有了肌肤之亲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

大户人家娶妻,首选淑德,江凤娘在“德”这一项上保住了名头,可她伶牙俐齿骂跑李七娘,还能豁出性命自尽的决绝却让很多人家不喜,就算罢选后淘汰出宫,除了戴良,竟也没有什么可以嫁的余地了。

转眼间,汀芳殿中家世最好、容貌最出众的几位姑娘,竟各自失去了选妃的资格,更无望后位。

剩下最为出彩的卢婉宁,却因为性格“凉薄”,不惹刘凌欢喜。

就连这“凉薄”的评语,都是出宫之前的薛太妃留下的原话,可见薛太妃虽然离开了,心里却门清,并不认为卢婉宁是刘凌的良配。

薛太妃走了,剩下的太妃们也没了心思去好好“管理”这些闺秀,甚至隐隐还有些迁怒的意思,放她们自生自灭了,倒是对地方官们选入宫中充斥宫廷的女官、宫人备选悉心教导。

在这种情况下,各家反倒观望起来,谁也不敢先出头去催促,生怕捅了马蜂窝,惹了皇帝不快,反倒给自家女孩添乱。

紫宸殿。

正在批阅奏折的刘凌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他的嘴角紧抿,脸上有一种自己和自己较劲的倔强,任谁都看得出他现在心情不快。

薛棣和戴良都被他放了假。

放薛棣出去,是因为刘凌不放心薛太妃出宫去皇观中修行太过清苦,让他前行前往照应。

江凤娘寻死不成被点了睡穴,为免她醒来尴尬继续寻死,刘凌让素华将她送回了江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戴良的祖父戴勇就已经进宫请了旨,希望能为江家小姐和戴良求个恩旨定下婚事,刘凌自然是准了。

如今戴良被放了假,自然是被戴勇捉回家忙活议定婚事的事情。再拖几天,江家小姐被坏了名节的事情传出去,以她的“刚烈”,沈国公府说不定就要落个“逼死无辜女郎”的业障。

因为跑腿的戴良和起草文书的薛棣不在,刘凌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时候越发吃力,然而更吃力的却不是他的身体,而是内心。

这一种吃力,到张太妃求见,向刘凌求去的时候达到了顶点,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让刘凌面如土色。

“张太妃,连你也要离开朕吗?”

刘凌眼中一片自我厌恶。

“是三儿哪里做的不好…”

“陛下,并非如此。”

张太妃对刘凌一向温柔,其他太妃在他登基之后已经渐渐改掉了喊“小三”、“三儿”、“三郎”的毛病,只有张太妃还经常用“三儿”称呼他,一如往昔。

然而薛太妃的事情一发,就像是为她们敲响了一记警钟,往日里亲昵甚至有些对待晚辈的随便态度,顿时收了起来。

她们不觉得什么,可看在别人的眼里,却是一种“皇帝对我家主子也服服帖帖”的错觉,今日是薛太妃,明日说不定就该轮到她们了。

这也是刘凌为什么心情不好的缘故,似乎随着薛太妃出宫,那一些温柔的、和煦的、让人想起来就心中温暖的东西,也渐渐跟着她一起离开了。

张太妃了解刘凌不是任性的性格,从小到大,哪怕他再伤心,再愤怒,也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所以她说起自己的原因时也没有什么遮掩。

“我这几日思来想去,薛姐姐的话说的是对的,我们毕竟不是您真正的皇祖母,一直行着太皇太后才该做的事情,其实是一种僭越。您长大了,该寻找自己值得互敬互爱的女子…”

张太妃看着刘凌满脸“你就是要抛弃我还找这么多理由的表情”,心中更加痛苦了。

“而且,我们如今都已经年近五十啦,这个年纪,实在能活多久全看老天,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这些老姐妹,等闭眼了之后,是万万不愿意陪葬在平帝身侧的。”

她咬了咬唇。

“可我们都是有品级、有封诰的妃子,如果我们死在宫中,无论礼法上还是情理中,我们都是要随葬在皇陵的。”

刘凌动了动唇,理智上明白她说的都是实情。她们出冷宫时,刘凌愿意让她们的家人接她们出宫荣养,除了为了放他们自由的原因,更多的考量,也是因为他的皇祖父毁了她们一生,她们死也不愿意再躺在他身侧的缘故。

可在感情上,她这个时候想走…

“而且,我在外面还有牵挂呢,我师兄出宫了这么多年,连封信都没捎进宫过,我一直担心他那边,趁我现在还不算太老朽,我想出宫去他的故乡探望探望他,也算了了我一桩…”

张太妃笑着解释自己想出宫的愿意,语气中满是“你看我真的不是不要你了”的安慰之意。

可刘凌这个时候却失了态,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几乎是蹦了起来。

“没有什么孟太医了!”

刘凌攥着拳头低吼。

“您就算出宫去了,也看不见孟太医!”

他猛然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意,犹如受了伤的幼兽,对着这个世界张牙舞爪,恨不得撕碎一切。

张太妃见刘凌突然发怒,甚至迸出这么一句话来,笑意顿时凝固在脸上,满脸震惊。

“他死了!”

刘凌从牙齿里挤出这句话来。

“他谋害先帝,已经服毒自尽了!”

“不…”

张太妃捂住嘴,长久以来心中的不对劲感终于被人捅破了窟窿,抖得犹如风中的一盏孤灯。

“不!”

她哀嚎一声,看也不看刘凌一眼,就这么调头径直跑了出去,生怕再听到更多残酷的话语。

刘凌见张太妃仓皇跑了,狠狠地将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部拂下桌去,惊的王宁和其他宫人连忙上前阻拦,生怕他伤了手或手臂。

“走!你们都走!一个都不要留!”

刘凌喘着粗气。

“全部都到殿外去守着!”

“这…陛下…”

一个宫人正准备劝谏,却被王宁悄悄拉住,摇了摇头。

“是,陛下,我们这就离开。”

他听见这位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大总管如此说道。

霎时间,宫人鱼贯而出,紫宸殿书房内空空荡荡,再无人烟。

姚霁在祭天坛例行“查探”一圈之后回到紫宸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名贵的笔墨纸砚散落一地,刘凌最喜爱的一枚小印也被摔出去好远,孤独地躺在阴暗的角落里。

屋子里的门窗被紧闭,门帘子被放了下来,只是王宁担心里面没有人照顾,如今正掀开一条小缝紧张地向内张望,姚霁正是从这里进入的书房。

所有门窗都被紧闭的房间里暗无光线,即使是白天也是如此,刘凌静静趴在已经空无一物的桌上,将头埋在两臂之间,一动都不动。

“发生什么了?”

姚霁心想。

“这样睡着了,会感冒的吧?”

她惊讶地蹙起了眉头,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刘凌的身边,条件反射想要拍拍趴在桌子上的刘凌。

但她忘了她依旧没有实体,伸出去的那只手从刘凌的肩头上没入,在这漆黑一片的房子里,看起来格外妖异可怖。

可刘凌却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直直地从臂弯中抬起了头来。

“王宁?朕不是说不准…”

嘶…

姚霁倒吸一口凉气。

啪…

刘凌僵硬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了一般,一头又扎进了臂弯里。

装死。

姚霁瞪大了眼睛,虽然屋内光线昏暗,但她却相信自己在那微弱的光线下绝没有看错…

“刘凌,你在哭?”

第204章 道路?歧路?

刘凌并不怕王宁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因为他知道王宁即使看到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他是自己的总官,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即便是薛太妃在时,想要问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也许会透露几句,可说到一些有关皇帝颜面的事情时,他的嘴巴比蚌壳还紧。

但他没想到来的是瑶姬。

他一直认为瑶姬是下凡的仙人,是辅助人间君王走上“正道”之人,她辅佐的君王应该无坚不摧、英明神武,而不是像个孩子一样一遇到事情就缩到壳里,只会哭泣。

气走了张太妃让他既伤心又后悔,被姚霁看到这幅模样则让他羞惭无比,恨不得地上开个缝,将自己埋了。

仙人看到自己这幅软弱的样子,是不是会对自己失望?

他满心里都是这样的惶恐,以至于无法正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如果姚霁是真正的仙人,见到这样的刘凌自然会很失望,但姚霁毕竟不是仙人,而只是个女人而已,所以看到这样的刘凌,她只是愣了愣神,心中一下子就柔软一片。

“你怎么在哭?”她声音轻柔。“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姚霁并没有嫌恶的语气,也许是刘凌独自舔舐伤口十分难熬,他缓缓抬起头来,运足目力看了姚霁一眼,见她真是没有什么看轻他的态度,才仍由眼泪在脸上流淌着,轻轻开口:

“我刚刚做了一件错事…”

他顿了顿,一提起这件事,他心中依然痛苦万分。

“我伤了一个我不该伤害的人。”

“愿闻其详。”

姚霁并没有多说什么,昏暗的书房内,她施施然在刘凌脚边盘腿席地而坐,如烟如雾一般的裙角甚至在刘凌脚上拂过,引的刘凌将脚缩了一缩。

她没有实体,无法像是正常人一样坐卧,能够安歇的只有宣政殿里那张不知为何她能躺下的龙床,以及随处可以坐下的地面。

大概是因为姚霁坐下后只能看到头顶,让刘凌渐渐放松了下来,将头轻轻扭向别处,开始将孟太医在先帝时的故事一一说来。

他之前情愫未开,对于孟太医这么多年来忍辱负重只为见张太妃一面,只当做是同门情谊,甚至不太能理解孟太医在父皇之死中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可如今他隐隐对“情”之一字有了些了悟,如今再次说来,竟有些唏嘘。

说起来,这些太妃们都是很好的女子,值得这些男人对他们真心以待,蹉跎半生,可既然一开始就错了,能够团圆美满的,又有几人?

刘凌想起窦太妃去招安陈武,回宫后从此郁郁寡欢经常发怔的事情,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情深不寿,他已经开始有些畏惧感情这种东西了。

“难怪你和孟太医都一心想要瞒着张太妃,这样重的‘牺牲’,对于张太妃来说,实在是不可承受之重。”

姚霁对后宫里的太妃们也有些了解,那张太妃虽然年岁已高,却心地纯良天真烂漫,她少年进宫,遭遇灭门,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性没有偏激,可见确实天性便是如此,很难改变。

她在谈笑中总是不时嬉笑,有些孩子气,但那也是她的魅力之一。和她接近就会感到身心舒畅,被她注视就会觉得如沐春风,这种坦率而平易近人的气质放在一个中年妇人身上无疑是“不合时宜”的,可反过来想一想,这样的人作为一个胸襟开朗的长辈,确实是值得小辈们维护和关心的。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刘凌伤害了她,才会觉得越发难过吧。

果不其然,刘凌见姚霁回话,犹如得到了鼓励,继续将心中的软弱倾诉了出去。

“我小时候在冷宫里长大,薛太妃严厉,一开始其他太妃都因我是皇祖父和皇祖母的孙子而不待见我,只有张太妃对我温柔体贴,犹如亲生祖母一般。在我心里,最敬佩的女人是薛太妃,最爱戴的女人却是张太妃…”

刘凌抹了把脸,“若是平时,我便是自己吃苦,也是不愿意让她们有一点不高兴的,可刚刚我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总觉得她们是不要我了,是因为我没帮得了薛太妃而生我的气,我心中又气又痛,竟想着让她们也和我一样难过才好…”

他会痛哭流涕,大半竟有发现自己也这般“卑劣”的缘故。正如姚霁所感受到的,从小接受各种有关“德行”上的监督和教导,让他已经有了一点道德洁癖,一旦发现自己也有了“污点”,就越发自我嫌恶。

姚霁却只是微微“啊”了一下,连眼皮子都没抬,只不以为然道:“我一直觉得你比同龄人稳重,如今看来,原来是你叛逆期来的比较晚。”

“什么?”

刘凌完全听不懂姚霁的话,只是怔愣。

“刘凌,在我看来,你完全没有必要将这么多人的生死情感往自己身上背。张太妃当年入宫,必定是家族有所取舍,既然舍了,有今日这般结局,也不算完全是别人的过错。孟太医痴心一片,可他手段错了,以医者之名行姑息之事,和谋杀无疑,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他选择了这种手段,事发之后会有这种结果,也是自然。”

姚霁并不知道孟太医这么年做了什么,和大多数人一样,只以为他是见死不救故意坐等刘未病情恶化而已。

“就你的复述来说,孟太医进入内狱之时,似乎也早已经想明白今天会有这样的结果,并不怨天尤人,反倒从容安排好后事,甚至连受刑的苦楚都以自尽避过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成长的,但你总是在别人的角度上看问题,总希望事情有个圆满的结局,人人都很好,每个人都平安喜乐。”姚霁皱了皱眉头。“但我若站在你的角度来看,这些太妃们密谋策划杀了你的祖父,孟太医间接造成你父亲英年早逝,就算有因有果,你不怨恨他们,但想着人人都好,实在是一种,一种…”

她眉头蹙得很紧,却半天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形容才好,踌躇了一会儿,才想了个中性点的词汇。

“实在是缺乏安全感。”

安全感这个词,说起来还是“新鲜词汇”,但刘凌实在是太过聪颖,几乎是从字面上就已经明白了是什么意思,霎时间,泪痕满面的脸庞蓦地一白。

姚霁见他这种被“一语中的”的样子,又幽幽叹了口气。

自被滞留在这里之后,她叹气的次数,加起来快要比自己活过这么多叹的气还要多了。

“我也母亲早丧,由父亲抚养我长大,后来并没有再娶。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即使在我们那里,也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威望,所以很忙。所以我小的时候和你一般,是被很多同样了不起的长辈带大的。”

不知是不是物伤其类,姚霁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在我父亲的那个领域,我认识的长辈都是其中拔尖的人物,天然就有高高在上的自信感,但我从小就被察觉并不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和你从小过目不忘聪慧无比不同,我稍微强于他人的,只有一种几乎没有什么用处的才能…”

她苦笑了下。

“我特别能忍受枯燥,也特别能忍耐,一般孩子无法耐心做下去的事情,我却能一直机械地进行下去。”

“在我没找到我的方向之前,我和你一样缺乏安全感,我认为父亲对我的‘冷落’是因为我没有天赋的缘故,拼命的在我父亲的领域去努力,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夸奖,希望所有人都喜欢我,可最终结果很是明了,那个只属于天才的领域,是容不下一个普通人的,我不但没有得到该有的赞许,反倒将自己累的身心俱疲,几乎绝望的地步。”

姚霁席地而坐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伸出一截洁白的皓腕来。

“太黑了,你怕是看不到,要不要点盏灯?”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手中的“腕表”。

“不必。”刘凌抿了抿唇,“我从小学武,可以在黑夜中视物。”

“啊,又是武功,真是神奇…”姚霁有些羡慕地将表盘遮住的部位给刘凌看,“你看,这就是我叛逆期的产物。”

刘凌在姚霁脱开仪表盘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饶是如此,待看到那些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次我差点死…魂飞魄散了。”姚霁呼了口气长气,“可当我醒过来后,我就想,我一直在为追着别人而活,在别人的期待下而活,希望所有人都喜欢我,我把自己累得犹如一只死狗,可到头来,我不快活,别人也不快活。”

“我那时候找不到答案,我就想,我这样的烦恼,也许别人也有过,也许过去的人也曾经历过,那他们是怎么排解的?那些生来就‘普通’的‘普通人’,要想变得‘不普通’,究竟是怎么做的?大概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我就走上了今天的道路,一直到现在。”

“你称呼我为‘仙子’,其实在我们那里,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很多很多,我只是在我的领域里已经有了些成绩罢了。我之前说过,我很能忍受的住枯燥,而我擅长的领域,是公认最枯燥的领域之一,因为‘人’繁衍进化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所留下的知识和记载也如皓月繁星…”

她眨了眨眼睛,“我是我们那的‘史官’,而我们那的‘史书’如果摞起来,足以把一个有心学习的人吓跑。”

她不能暴露自己来自于未来的秘密,说话语焉不详,可刘凌的脑回路却自然往那个方向转了过去。

“我明白,仙人不死不灭,活的时间太长,如果什么都记的话,那记下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啦,我明白的。”

刘凌露出钦佩的表情。

“您实在是很厉害!”

不知为何,姚霁心虚地红了红脸:“这个,死记硬背的本事,算不得什么,你过目不忘才叫厉害,如果你在我们那里,也一定是了不起的人。”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更加羡慕地看着刘凌:“不,你无论在那里,都应该是了不起的人,等你长大了,应该会更加优秀。”

刘凌轻轻地笑了,被人赞许总是让人高兴的。

“仙人不死不灭…”姚霁喃喃了一会儿,“不,真正不死不灭的人。一代代繁衍,一代代将自己的所学传递下去,就如薛太妃、张太妃她们对你做的一般,你已经成为先人意志的延续,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已经‘不死不灭’,直至再无意志传承…”

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并不想刘凌理解或明白,所以很快又转回了原来的话题。

“等我再大一点,我就明白了,被人需要固然是一种‘安全感’,但能清楚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是一种安全感。”

姚霁仰起脸,看着黑暗中一言不发的少年。

“聪明人其实在某种意味之下也和笨蛋没有两样。不同的是,想到过去的错误,能够在未来不再犯错,这就是聪明人,聪明人其实和普通人在这一点上一样。不论是笨蛋还是聪明人,都是过去的时间产物。笨蛋被过去所牵制住,普通人和聪明人则是从过去学习,不同之处就是在这里。”

姚霁的眼睛从未有过的闪闪发亮,在这一刻里,在每个人擅长的领域里,每个人都自信的犹如神明。

“笨蛋好像相信只要一直拼命思考,过去的错误就会被纠正过来。其实,过去是绝对不会改变的,是完全既定的事实。历史也是如此,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发生了,它既然已经存在了,就只能接受。”

“只能…接受?”

刘凌有些不甘。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