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苏府后门轻轻响了三声,后院里响起犬吠声。

门内响起两声清咳,老人沙哑的声音问:“谁啊?”

“是我,路公公。”门外之人声音微细。

脚步声靠近,停在了门后,一声沉重的叹息传来。“路公公,你回去吧,大人说了,你的好意他心领了,他不会接受,那些东西就放在门外树下的花坛里,你自己取吧。”

“管家,我找苏大人有要事商谈,你快开门!”

“这……”老人犹豫了一下,“可是大人说了不见……”

“不是为药材的事,是陛下的事,你跟大人这么说,大人会见我的!”小路子的声音透着焦虑,“管家你是看着大人长大的,大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你也清楚,他不会不见我的。”

老人无奈叹了口气,终于开了门,抬头一看却怔住了,“路公公,你身后这位是……”

小路子说:“是宫里的人,披着斗篷是怕被人认出来,放心吧,信得过的,大人在哪里?”

“在书房,你们随我来吧。”看上去两人交情甚笃,管家对小路子的话没有起疑,缓缓转过身,向书房方向走去。

国师刚去,府中一片死寂,偶尔听到有人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

苏昀书房的灯亮着,离间传来争吵的声音,管家站住了脚步,神情顿时有些尴尬。

屋内一男子冷笑道:“苏昀,我们苏家虽如今尊你当家,但你这家如果当得不公,就算你官居一品,也得下台。西郊那五十亩地素来就是我们三房收的租,如今你派给六房,偏袒得这么明显,当几房人都是瞎子吗?”

另一个声音却是中年女子的,听上去像是哭哑了,扯着嗓子说:“苏冉是四房的独子,如今就这么不明不白让宗正寺的人打折了腿,大夫说他这辈子是走不了路了,你好歹位列三公,如今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了,你怎么连替苏家人出头都不愿意?”

“两位……”苏昀的声音淡淡的,似乎有些疲倦,“西郊那片地,当初就是三房从六房手中抢来的,如今六房只剩老幼无进项,同为宗亲,难道你们三房坐拥千顷良田,眼睁睁看六房饿死?当年三房是怎么做的,我仍记得一清二楚,虽然这些年租金是由三房收,但地契上的署名,可仍然是六房。三房如果有不满,大可以上告,本官为避嫌显示公正,绝不插手。至于四房……苏冉自己酒后失态,调戏了宗正寺少卿的未婚妻子,让人打折了腿,你们希望我怎么上门讨公道?”

那女人支吾了两声,又悲悲戚戚道:“当年国师在的时候,可没让我们受这等委屈!”

“唉……”苏昀的叹息声中带着一丝苦笑,“你们还不明白吗?为什么当年他们避着让着你们,如今都欺上来了?苏家式微,更应低调为人,若有一日苏家分崩离析,纵然陛下顾念旧情照顾你们,但总有不到之处,也断不可能偏帮,他日你们又向谁诉苦?以后日子艰难,大家还是各自珍重吧……”

男人慌张了。“你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们苏家怎么可能分崩离析?”

苏昀却不答,只是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屋里沉默了半晌,终于门打开了,一男一女走了出来,脸上神情夹杂着惊疑和恐惧。

管家叹着气:“都是长辈,为何这般不懂事,整日拿这些事来烦大人。”又转头对小路子说,“让你见笑了。”

小路子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书房的门紧闭着,管家在门口说:“大人,小路子要见您,说是有关陛下的事。”

屋内传来椅子挪动的声响,然后才是苏昀微微喘息的声音。“让他进来吧,就在门口说话,你在旁边守着。”

管家应了声是,走到院子门口守住了。

烛火将影子映在了窗纸上,脚步声向着门边而来,门上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人靠在门板上。“陛下怎么了?”声音贴着门板传来,微微变了腔调,像是在忍着什么,呼吸声粗重而凌乱。

“大人,陛下发现药材丢失了。”

门的那边呼吸声一滞。“还有呢?你告诉她了?”

“没、没有……”小路子微微结巴,“但是,陛下迟早会发现药材是我偷的,燕神医一查就知道那些药是用来做什么的,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呵……”苏昀无奈地笑叹一声,“既然如此,你就多偷几样药材,冬虫夏草、灵芝、鹿茸,如此,燕神医就查不出了……你伴随陛下多年,她不会因为你偷药就降罪于你,最多罚你抄抄《灵枢》《素问》《本草》……”

“大人为什么不肯告诉陛下呢?”小路子的声音颤抖着,情绪激动起来,“或许陛下会有办法救你的?”

“不需要了。”苏昀轻咳两声,“如治不好,她心软,定会觉得欠了我,以后纵然和裴铮在一起,也会有遗憾。如治好了,就是我欠了她,离不开,一世为臣,看着她和裴铮在一起,我也做不到……不想再欠她什么了,两清了,正好……”

“大人……”小路子哽咽着说,“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陛下,什么都自己承担?那么多年了……明知道陛下心里也有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如果你一早就说出来,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说不出,是因为做不到,给不起……如果一早说了,如今的局面,怕是更糟了。不是没想过迈出那一步,但是……终究迈不出……小路子,陛下国事繁忙,虽承诺照顾苏家,但定有疏忽之处,他日我离开之后,过去对苏家卑躬屈膝的人,怕是要反扑了,到时苏家……还劳你多看护了。”

“小路子明白……”他泪流满面,紧紧抓着门板,“可是大人怎么办?”

“我啊……”苏昀浅浅笑了,“我自然是离开帝都……说起来,我这一生只有几次踏出过帝都。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万里锦绣河山,未曾用双足丈量过,终究是一种遗憾。能走多远是多远,什么时候累了,走不动了,就在哪里停下。”他轻轻地念着,“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无处不青山……”

“这一切是我自找的,与她无关,不要让她知道。她那人啊……心肠总是不够硬,祖父说过,陛下有苍鹰俯瞰的寥廓视野,却少了虎狼嗜血的狠辣无情,可若非如此,她就不是她了……”

小路子问:“大人心里,真心喜欢陛下吗?”

那畔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声,说:“不如相忘于江湖。”

到这时,我才摘下了斗篷,静静看着紧闭的门扉,无意识地上前一步,跪坐在门口,伸出手贴在门上,仿佛感觉到了他微凉的体温。

他絮絮说着:“陛□边贴心的人不多,她已不信我了,你不要让她发现你为我送药的事,否则她怕会连你也疏远。你伴她多年,知她冷暖喜恶,换了旁人,我终究不放心。”

小路子轻轻嗯了一声,咬紧了下唇。

我闭上眼,在脑海中描绘他的眉眼,曾经清晰的,模糊了,熟悉的,陌生了,甜蜜的,化为淡淡的苦涩……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可到最后,什么都做不到。”他苦笑一声,“你该回去了,否则她见不到你,会起疑心的。”

“不会……”小路子颤着声音说。

“嗯,对了。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是裴铮,她定不会注意到你的行踪。”苏昀笑了笑,“你回去吧,那些药材就当我买下了,你找管家支银子,日后她若问起,你就说变卖了,银子拿给她看,她也不会多追究的。”

小路子抬着泪眼看我,我垂眸看着门上自己的影子,依稀可以看见他的背影,在记忆里,总是同杏花一道出现。春三月,杏花烂漫,他在树下朝我浅笑,花瓣落在他的衣袖上,他轻轻拂去,被我抬手抓住了飞扬的花瓣。

他无奈微笑,三分宠溺:“殿下,又分心了。”

那时他教我念的词,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我从地上站起,膝盖微麻,踉跄了两步,小路子扶住我,我拉上斗篷,转身离开。

管家说:“你们要走了吗?”

我没有回答,径自离开,步出院子的时候,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小路子追了上来,我沉默着,大步离开了国师府。

“陛下,回宫吗?”小路子哭过的声音微微沙哑。

“去天牢。”我说。

五爹说,朱果、熊胆粉、银杏子乃热性药毒,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七虫七草膏的毒只有制毒者本人才知道如何解,这毒是南怀王下的,自然也只有找到他了。

难怪苏昀觉得自己能取信于南怀王,他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南怀王手中,背叛他就意味着丧命。

难怪刘绫会说“有些聪明人喜欢做蠢事,不可不防”,因为苏昀宁愿选择丧命,也不愿意选择与南怀王同流合污。

小路子说:“那毒是苏大人在鹏来镇的时候被刘绫下的。”

找不到南怀王,至少能找到刘绫。

焕卿……

心口一阵刺痛,我努力想忽略那种疼痛,却始终不能。

两不相欠吗……

其实他何尝欠过我什么?如他所说,付出也好,喜欢也罢,终究是自己的事,自己的选择,与对方何干?我信他,喜欢他,也是我的事,又如何能强求他的回报。没有过承诺,又何来相欠……

我对小路子说:“取得解药,找个契机交给他,不要让他知道是我给的。”

小路子震惊地看着我。

我垂眸说:“他既不想欠我……我便成全他。”

“陛下……”小路子眼眶泛红,“可是苏大人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笑着打断他,“我已经负了他,不能再负另一人。”

小路子咬着下唇,问道:“请陛下容许小路子问一个问题。”

“问吧。”

“如果……如果当初苏大人接受了陛下的情意,陛下还会选择和如今的凤君在一起吗?”

这句话,本不该由他来问。

可我也这样问自己。

“如果……没有如果……”我苦笑着摇头,“只能说,我喜欢苏焕卿,曾经,很喜欢。”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如我这般,在年少的时候,疯狂地喜欢过一个人,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热情与勇气,可是经年之后回忆,却也说不清喜欢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那种喜欢的感觉,只知道到了最后,携手一生的,往往不是最初那人。

踏入天牢的时候,守兵看到我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小路子才反应过来,跪倒了一地。

我说:“寡人要审问刘绫。”

牢头恭敬答道:“陛下,罪犯刘绫已经押送过去了。”

“什么?”我皱了下眉头,“什么时候的事,送到哪里,谁说的?”

牢头听到这话脸色一白,额上渗出了汗珠,“是……是凤君亲自来提的人。”

我松了口气,但随即头皮一麻,想起一件事。

今夜,我刚好解了母蛊……

如今的裴铮,已经不是过去的裴铮了!

“凤君是怎么说的?”我沉声问。

“凤君手持陛下的令牌,说是陛下要提审犯人,小人这才……”

“多久以前的事。”我冷冷打断他。

“就在一炷香前。”

“去了哪里?有没有人跟着?”

“说是去宣室……”

我没有再多问一句,转身离开了天牢,吹响了银色哨子,很快便有潜伏在暗处的暗卫出现。

“追查凤君的下落,以最快的速度!”

裴铮他……为什么假传圣旨?

50、五十 ...

裴铮自己也是个掩藏行迹的高手,宫中暗卫只能告诉我一个结果:他和刘绫,都已不在宫中。

难道他私放刘绫?

不,不会。

如果是这样,他就算假传圣旨也没有必要亲自现身,完全可以派个人暗中劫狱,没有必要撕破脸……

那他为什么带刘绫出宫?

难道是问出了南怀王的行踪!

“继续追查,如果发现他们的下落,不要打草惊蛇,暗中埋伏,立刻回来通报!”我对暗卫下令道。

直到三更天,暗卫才传来消息,说在城门附近发现裴铮的行踪,我让小路子留守在宫中,只身直奔城门。

“除了裴铮和刘绫,还有没有其他人?”

“回陛下,没有。”

“裴铮有没有察觉你们跟踪他?”

“回陛下,没有。”

没有?

我诧异地挑了下眉,四爹是历代暗卫里最出色的一个,他连四爹的踪迹都能察觉,怎么会察觉不到有人跟踪他?

不及细想便已到了城门,接头的暗卫说道:“陛下,二人已出了城。”

“带路!”

暗卫之间自有隐秘的方法传递讯息,一名暗卫负着我,另一名暗卫循着留下的讯息引路。

我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忽地呼吸一滞,问道:“你们方才跟踪的时候,确定裴铮没有察觉吗?”

暗卫肯定地说:“确定。”

“为什么?”我问道,“以裴铮的功力,不可能没有察觉的。”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说道:“回陛下,凤君内力蓄而不发,耳力目力自然下降。”

“不明白,为什么内力蓄而不发?”

“可能是压制着毒素在血脉中的运行。”

一直以来的怀疑和担忧,在这一刻终于被证实。

他没有受伤,只是中毒,却也和苏昀一样瞒着我。

“他和刘绫说了什么,是不是逼她交出解药?”

“回陛下,是。”

更多的问题,不需要问他们了,因为裴铮和刘绫已近在眼前。

刘绫看向我,眼底闪过愕然,但随即释然笑了。“来得还真快。”又转头看着裴铮,问道:“你考虑得如何了?是自保,还是保她?”

我一步一步靠近,紧紧盯着刘绫,沉声问道:“你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把解药交出来!”

刘绫没有看我,仍是笑着看裴铮,继续说道:“你雄才大略,难道甘心屈居在她之下,埋没于后宫之中,只等她日夜召唤?如今她喜欢你自然待你好,但女人善变,她曾经何尝不是喜欢苏昀,今日又如何?他日她若喜欢上别的男子,你权力被架空,人脉被割断,连赖以生存的感情也失去的话,又会落到什么下场?当日我父王之所以选择你,就是看中你的决绝果断,与其被皇帝架空,不如架空了皇帝,自己当政。”

“刘绫放肆!”我捏紧了拳头,厉声喝道,“这些话是你能说的吗!”

我心脏狂跳,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

我余光望向裴铮,他微微垂下眼睑,没有说话,也看不出心中所想。

刘绫笑道:“你不喜欢我也不要紧,我也不要求你杀了她,毕竟弑君夺位是件大事,挟天子以令诸侯更可行。江山美人在怀,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这本也只是利益交换,其实现在,你也没得选了,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傻事的聪明人。”

我紧张地上前一步,拉住裴铮的袖子,轻声说:“你拿到解药了吗?”

他眼神微动,向我看来,漆黑幽深的凤眸里流转着晦暗的光。忽然,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进怀里箍住,暗卫惊觉上前欲救,却被他抢占了先机点中了穴道。

“你说的没错。”裴铮缓缓说道,“从我光明正大将你带出天牢起,立场就已经挑明了。”

刘绫撩了下头发,低低笑了起来。“我知道你舍不得杀她,更何况她那几个父亲也不是好惹的人,只要给她种下情蛊,从今以后,她就彻底听命于你,不会再有二心了。”

我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情蛊,又是情蛊……

裴铮说:“可以。你先给出解药。”

刘绫笑着说:“我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解药?你中的七虫七草膏毒性不深,不会立时丧命,只不过是会每三天发作一次。你裴铮太狡猾,不用这种方式我也不敢信,连那么喜欢的女人都可以出卖,更何况是我?只怕我给了解药,也就是丧命的时候了。”她顿了顿,说,“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能每个月拿一次解药。”

裴铮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南怀王,其实早已经过世了吧。”

刘绫脸上笑容一僵。

“那日在宝船上,我提起南怀王的时候,你的神情告诉我,南怀王出了事,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已经过世,而且瞒过了所有人。直到昨夜你落网,我才终于肯定。你将七虫七草膏的毒下在太庙的香里,药引却是在那支射入马车的箭身上,目的只是想让我中毒,拜堂之前,特意让人向我传话,让我配合你的计划。”

刘绫深深看着裴铮,沉默不语。

“我在传信之人身上下了追魂香,但是南怀王身上却没有沾染到,那说明,他根本不是南怀王本人派来,或者说那个人根本不是南怀王,背后主使的人,是你。”

刘绫笑了,声如银铃。“你以为抓住了南怀王,就能以他为人质,让我交出解药,但是那个人什么也不是。即便苏昀抓住了我,真正的‘南怀王’也不会拿解药交换。你说得不错,父王是过世了,南部三郡,只有我一个方及笄的少女,所有人虎视眈眈南部产业,我需要一个可以互相利用的强势男人,苏昀拒绝了我的联姻,我嫁不出去,父王也不能死。”

“所以你找上我。”裴铮冷笑一声,“翁主的心计,倒也让人佩服。”

“可惜终究是与虎谋皮。”刘绫叹了一声,“你是猜对了,那又如何。我的性子如何,你是知道的。大不了鱼死网破,杀了我,你也得不到解药。”

“我何必杀你。”裴铮勾了勾唇角,“大理寺有的是让你说话的刑具。”

刘绫调皮一笑,得意洋洋地说:“可是我自己也中了毒,一个月不服解药就会死,只有我自己知道解药是什么,你如果不放我离开,到时候我死了,也拉你陪葬!”

裴铮一僵,扣在我腰上的手一紧。

我恨恨瞪着刘绫,心里只有两个字:变态!

“裴铮,我们还是同舟共济吧。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刘绫上前两步,又将目光落在我面上,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你到底有什么好,长得也不如我好看,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