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衣饰谈不上精致,但也不算太差,应该不是小宫女。我猜测着她的身份,遂又问她:“你的妈妈是谁?”

她答道:“沈司饰。”

沈司饰是一位被贬到西京大内的女官。据说她当年为今上掌巾栉之事,性格开朗,健谈爱笑。那时今上还只是位十几岁的少年,尚未大婚,有次沈司饰给今上梳头,两人说笑着拉扯嬉戏,不巧被章献太后撞见,太后便以狐媚惑主的罪名将她贬逐到此地。而她从此后性情大异,变得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那么这个萝萝,应该是沈司饰的养女了。我心中感慨,也对她多了几分怜惜之意,捻捻她头上的发带,再问她:“萝萝,你几岁了?”

地说:“五岁,明天就五岁了。”

“明天是你的生日?”

她点了点头。

我决定送地一个生日礼物,回到室内子寻到一把小刀,我又出来在院内找了裁胳膊粗的村技,坐下来埋头削了一会儿,木屑飞散,一个圆头娃娃渐渐现了出来。

大致削好,我把木娃娃递给箩箩,她惊喜地接过,反复细看,爱不释手。

我想了想,又局的娃娃略显粗陋,便又拿了回来,准备给她刻些头饰衣物。这涉及到娃娃的身份定位,于走我又问萝萝:“你长大后的愿望是什么?”

宫中的女子通常都有个职位,我是准备等她说出想做什么,再给木娃娃配上相应的服饰,但这小姑娘却给出了个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生个小娃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一愣,旋即感到脸火辣辣地,开始发烫。

“呃,我是说,你长大后最想做什么。”回过神来后,我尝试着跟她解释。

“生小娃娃呀,”她不改初衷,“最好生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尽量朝地笑,虽然自己也感觉到了笑容的僵硬:“你以后是想当司饰、司药,还是尚服、尚仪…”

我还在想是否多列出几个女官职位供她选择,她已不耐烦地用明净的声音再次作答:“我想当妈妈。”

我彻底无语。沉默片刻后,我重又引刀,在木娃娃身上刻出了她怀抱婴儿襁褓的纹样。萝萝很高兴,接过把玩一会儿,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瓦砾明珠一例抛 还阙

章节字数:1962 更新时间:09-07-05 10:39

还阙

(由:1821字)

嘉祐六年闰八月,都知邓保吉从东京来,向我传了一道密旨:即日还阙入宫供职,我颇感意外,没料到被贬逐仅仅一年后,便会蒙此大赦。当看到邓都知神色肃穆的宣我一人入偏殿时,还以为他带来的是赐死的昭命。

“是…公主为我进言么?”接旨之后,我低声问向我说“恭喜”的邓都知。

邓都知叹道:“公主为你做的事,岂是‘进言’二字可概之…发现你离京后,她进宫恳求官家召你回来,哭的几欲晕厥,但官家只温言抚慰,始终不答应。于是公主终日啼哭,无论在宫中还是公主宅,面对每一个试图劝解她的人,都只会愤怒地说一句话:‘还我怀吉!’她在宅中欲自缢已不是一次两次,吓得苗贤妃忙又请官家把她召到宫里来住,终日守在她身边,不敢擅离一刻。这一年来,她几乎没有开心的时候,除了哭泣、哀求、怒骂,就只是发呆和昏睡。今年七月中,董贵人生下十三公主。有一天,充国公主去看这个小妹妹,抱着十三公主玩,才有一点笑容露出。那时十一公主也在董娘子身边,乳母喂她喝粥,她摇头不喝,口中连声说‘芋头’,大概是想吃芋泥糕,而充国公主一听便怔怔地出神,好半天沒动弹。苗娘子见她有异状,马上让人把十三公主抱走,充国公主也任他们抱走妹妹,自己默默往外走。苗娘子跟着她出去,带她去后苑散心。公主一直很安静,但走到一口井边时,忽然一下子跳了进去,周围人谁也沒能拉住…”

仿佛生生受了一次重击,我胸中气血腾涌,声音也在发颤:“公主…出事了?”

幸而,我很快见到了邓都知摆首。“好在内侍们反应还算快,迅速把她救了出来。”他说,“苗娘子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而公主一言不发,目光也无神采,像个木头人一样,直到官家赶来,她才开口说话,说的却还是那句——‘还我怀吉。’”

我微垂首,在静默的状态下暗暗发力咬舌,让此间的疼痛抑制和消减另一处的感觉,直至品出血液腥甜的味道。

“苗娘子听了这话越发难过,下拜恳求官家召你回来。官家连连叹气,十分为难。抚慰苗娘子母女后,他又去看董娘子,告诉董娘子,他准备进她为婕姝。董娘子三年内生育三次,最后生十三公主时又难产,身体十分虚弱,一直缠绵病榻。听了官家这话后,她却立即起身,跪在官家面前,力辞进位之事,问官家可否把这次赏赐转为一个承诺,帮她实现一个愿望的承诺。官家问她的愿望是什么,她回答说,希望官家能赦你之罪,召你回来见公主。”

唉,秋和…她自己也是有心愿的,但却把每次实现心愿的机会都用于成全别人。我对她的感激无以复加,但面对邓都知的叙述,我还是保持了沉默,因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可以表达她的善良带给我的触动。

“听了董娘子的话,官家仍然没表态,但想必是动了召你回来的念头的。而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你一定猜不到是谁。”邓都知又道。

我抬头,朝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亦不卖关子,直接说出了答案:“是驸马李纬。”

在我讶异的注视下,他继续说:“听说公主投井之事后,李都尉入宫求见官家,跪在官家面前叩头。官家还以为他又是来请罪,不耐烦地说:‘这事与你不相干,你回去罢。’李都尉却支支吾吾地说有一事想请官家答应,官家问是什么,他说:

‘请把梁先生召回来。’”

讲至这里,邓都知停下来,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而我完全失语,与他两厢无话,许久后,才问了一句:“他说请求召我回去的原因了么?”

邓都知道:“没有。官家也问他,但他没解择原因,只是不停地叩头,反复恳请官家召你回去。”

我与邓都知马不停蹄,迅速赶回东京,到东京城门附近时天色已完,,邓都知原本还道关闭城门时辰已过,只怕我们进入进不了城了,走到城门前方发现,门依旧大开,并未关闭。邓都知大感诧异,询问守门兵卫,兵卫回答:“小三公主今日出殡,官家下令说要留着宫门及城门,等送殡的人回来才关。”

十三公主夭折了?我转顾邓都知,他点点头,低声道:“十三公主出生后情况一直不妙,我离京时她已病危。”

算一下日子,这位小公主在世间仅仅生存了两个月。我心下黯然,不敢猜想秋和会如何伤心。

邓都知领我入城,在监门使臣查询我身份时,他掩饰说:“这是西京还阙奏事的内臣。”

待入到城中,他才悄悄告诉我:“你此番回京,官家不欲人知,尤其是台谏,所以派我去传密旨,也叮嘱我,这一路上不要向人说起你的身份,否则,台谏知道你回来,必定又有话说。”

我垂下眼帘,想起了台谏之前对我的指责。邓都知默然行了片刻,忽又转头跟我说:“你大概还未听说罢?今年六月中,官家接受诸臣建议,迁司马光为起居舍人,同知谏院…司马光短短两月间,已上了十几二十多个剿子,成了进言最多的现任谏官。”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瓦砾明珠一例抛 朱朱

章节字数:3823 更新时间:09-07-05 10:39

6。朱朱

(由:3514字)

入宫之后,我首先见到的人是皇后。

“我们让你回来,并不等于让你回到公主身边,像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样,依旧让你做公主宅的勾当内臣。”她开门见山地说,“你且留在宫中,在公主入省禁中时让你们可以见上一面,让她知道你平安无恙,但也仅此而已,以前那样的相处,是不能再有了。”

我低首,缄默不语接受她冷凝目光的审视,好半天后,听见她叹了叹气:“你们都不会控制自己的性子,那么,我们只有改变你们的相处方式。”

我举手加额,拜谢如仪:“臣谢官家与娘娘圣裁。”

她又道:“你也不能再回苗娘子阁中,回头让邓都知给你另寻个居处,日后做什么,待我再想想,但为避免引起台谏注意,品阶高的职位也是不能再得了。”

这倒并不是我很关心的。“那么,公主…”我迟疑着,只想问何时能见到公主。

皇后自然明了,答道:“官家已向公主承诺会召你回来,让她回公主宅中去了,至于何时让你们见面,我们会再商议。”

我再次道谢。她随后命邓都知带我出去。在我退至门边将欲转身时,她又唤住了我,吩咐道:“这次你能回来,秋和也出了不少力。明天你先去看看她。”

当我见到秋和时,为她的模样暗暗吃了一惊。一年不见,她已可用形容枯槁来描述。额上勒着一道乌绒抹子倚在病榻上,未施脂粉的脸上连嘴唇都是青白的,单薄得像个纸糊的人儿,完全没有刚生过孩子的妇人的丰腴。而且,她眼周有浓重的深色,一双原本十分清澈美丽的眸子黯淡无光,仿若干涸的泉眼,大概是睡眠不好,且常常垂泪所致。

这日京兆郡君高氏入宫问安,亦来探望秋和。我入内拜访秋和时,两人正相对闲话家常。看见我,秋和显得很惊喜,勉力支撑着坐起来,连声唤身边侍女请我坐,又命她阁分的提举官赵继宠为我布茶,完全没把我当卑贱的内臣,倒像是招待一名远道而来的贵客。

这令我有些不安,欠身连连道谢,却不敢按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秋和再促我坐,最后京兆郡君也含笑相劝:“我们都与梁先生相识多年,且又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先生无须如此客套,还是坐下慢慢叙谈罢。”

我这才坐下,与她们相对寒暄,有京兆郡君在场,我们谈的也大抵不过是西京生活与旅途见闻,语意轻松得仿佛我只是奉命去西京补外一年而已,她们都没涉及我遭贬逐的来龙去脉,也没一句提及公主。

少顷,有幼儿啼声从外面传来,然后一位乳母抱了个两岁多的小女孩入内,对秋和道:“娘子,十一公主又醒了。”

那女孩就是之和的第二个女儿,皇十一女永寿公主了。我立即起身,向永寿公主施礼。秋和笑道:“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何必这么多礼。”一边笑着,一边从乳母怀中把永寿公主抱过来,微笑着轻声对她说:“朱朱,你昨晚醒了好几回,天亮才睡着,怎么又醒了,莫非知道有贵客要来么?”

她笑而指我,永寿公主闻声转头打量我。她的肤质得到了秋和的遗传,使她看起来晶莹剔透,如同和田玉精雕细琢成的小人儿,一双酷似秋和的美目犹带泪痕,见我在看她,她有立即埋首往母亲怀里躲,那娇怯怯的模样真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我离京之时今上尚未给她取闺名,宫中人都顺着皇后的叫法称她“主主”,现在秋和唤她“朱朱”,想必这便是永寿公主的名字了。

“十一公主的闺名很好听。”我含笑道。

“是么?”秋和与京兆郡君相视而笑,然后又向我说明,“说起来,这名字还是京兆郡君家的四哥取的呢。”

这“四哥”指的是京兆郡君与十三团练的第四子仲恪。京兆郡君旋即微笑对我道:“我家那小子没大没小,不知尊卑,这样胡乱唤姑姑,好在官家与董娘子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

见我有些不解,秋和便细细解释:“去年初冬时十一公主病得很重,京兆郡君带着几位哥儿姐儿来看她,仲恪听见皇后唤公主作‘主主’,一时听岔了,就很高兴地指着自己穿的猪头鞋不住地唤‘猪猪,猪猪’。说来也怪,本来十一公主一直在昏睡,听见他这样唤便睁开了眼睛,后来病也渐渐好了。官家很高兴,就说寻常百姓家习惯给孩子取个贱名,以求好养活,看来是有道理的,不如就叫十一公主‘猪猪’罢。皇后听了笑说,猪猪这名字虽然听起来很亲切,但用来当女孩子闺名毕竟不太好,不如还用这音,但换一个字,改成朱红的朱,还这样唤,但写出来又是吉利的字,就两全其美了。官家欣然接纳,从此后我们便叫十一公主‘朱朱’了,而官家也特许仲恪唤朱朱的名字…”

她话音未落,即有一位五六岁的男孩似踏着风火轮一般从外面冲进来,脑袋上的头发剃去了大半,仅留额头上一小撮,穿着一身丝质衣裤,内着齐膝长襦,外罩一件长袖短衫,两袖鼓鼓的,袖口又被他反手捏住,使袖子看起来很像两个大袋子,也不知其中藏了什么东西。

京兆郡君一见便斥道:“四哥,你莽莽撞撞的,瞎跑什么呢!别惊到了董娘子和十一公主。”

仲恪奔到秋和与永寿公主面前止步,侧首对母亲说:“先前我去跟菀姐姐玩,见她刚蒸好一匣子香料,说是在帐中用的,闻了可以睡得很好。不是说朱朱最近晚上老是惊醒么?我就请菀姐姐点了一炉,让我熏了满满两袖子,给朱朱带来。怕时间长了香会溜走,所以我才要跑快一点呀!”

他说的“菀姐姐”是指皇后几年前收养的养女,真宗朝参知政事冯拯的孙女冯菀儿。这姑娘兰心蕙质,平时也跟秋知一样,喜欢调制脂粉香料。

仲恪解释完,也不再听母亲嗔怪,朝着永寿公主散开了袖口,且两臂不停地大挥大舞,力图使公主尽可能多地闻到他带来的香。

那香味有沉香的清雅,却又另带一种水果的甜香,闻起来确实令人心神安恬,颇感愉悦。

“嗯,这香味不错,是用鹅梨汁和沉香蒸的。”秋和很快分辨出,笑对仲恪道,“四哥,谢谢你。”

仲恪摇摇头:“不用谢,只要朱朱喜欢就好。”然后又很关切地问永寿公主,“好闻吗?”

永寿公主抿嘴笑了笑,轻轻颔首。

“那你想睡觉了么?”仲恪两眼圆睁,急于确认这香料的奇效。

室内的大人都笑了起来。京兆郡君一拍他光溜溜的后脑勺,笑道:“才闻一下就想让人家睡着,你道这是迷魂药呢!”

仲恪抚抚母亲所拍之处,亦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后又伸手去掏腰带上系的锦囊,摸出一对白玉雕成的玉猪,塞到永寿公主怀中,道:“这是爹爹给我的,送给你了。”

这对玉猪看起来应是汉古物,集圆雕、阴刻、浅浮雕为一体,圆滚滚的,十分肥硕,尾巴上卷贴在臀上,四肢屈伸,作奔跑状,表情生动,憨态可掬。

永寿公主嘴角含笑,不住抚摩玉猪,似乎也很喜欢。

京兆郡君打量着仲恪,忽然问他:“你缨络上的虎头锁片呢?”

我们闻声看去,果然发现仲恪脖子上的缨络下面空空如也,所坠之物不见了。

“哦,我摘下来搁在菀姐姐那里了。”仲恪说,又指着永寿公主手中的玉猪道,“朱朱是猪猪呀,猪是怕虎的,所以我不能带着虎头锁片来见她。”

听了这话,秋和只是笑,京兆郡君则又把仲恪的手打下,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这样胡乱唤十一姑!”

仲恪不悦道:“十一姑本来就叫猪猪嘛,翁翁许我这样唤她的。”说罢,又朝着永寿公主连声唤道:“猪猪猪猪猪猪…”

永寿公主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对玉猪,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玉猪推开,有些生气地嘟起了嘴。

这情景看得大家忍俊不禁,仲恪也随之开口笑,不想他身后却有一女童清楚地冲着他唤了一声:“毛毛!”

仲恪转身一看,朝那三岁女童施了一礼:“九姑姑。”

那是皇九女福安公主。她所唤的“毛毛”是仲恪的绰号,其中典故我知道:仲恪两岁多时入宫见帝后,那时他头发很多,被分成若干方块,每个方块上的头发都揪起来扎成了个小球。今上见了笑道:“这发式不好,像长了满头包。”于是命人剪去,改了现在这一撮毛的发式。而当时仲恪不愿意剪发,十三团练让人趁他熟睡时将头发剃掉。仲恪醒来时一摸,发现自己脑袋光溜溜的,又见面前一地碎发,立即悲从心起,拾起一撮头发就开始哭:“我的毛…”因为那时候他还没学会“头发”这个词。从此后,宫中的人就给他取了“毛毛”的绰号,偶尔看见他也会逗他,故意对他说:“我的毛…”

也不知是谁告诉福安公主,此刻她看着仲恪,又笑嘻嘻地重复唤了一声:“毛毛!”

仲恪赧然,很尴尬,却又不好说九姑姑什么,只得瞪眼望屋梁,浑身不自在。而永寿公主很快发现了这个称呼对他的影响,亦尝试着唤他“毛毛”。仲恪吃惊地看她,随即很生气地说:“猪猪你不能这样叫我!”

永寿公主却越发开心,又兴致勃勃地接连唤道:“毛毛,毛毛,毛毛…”

仲恪不忿,又冲着永寿公主叫“猪猪”,永寿公主继续以“毛毛”对抗,两个小孩就以这种简单的方式斗嘴,令她瞬间容光焕发,与我今日初见她时她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两个女儿,是上天赐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京兆郡君带着仲恪走后,面对我所提的“近来好么”的问题,秋和把两位公主都抱到身边,这样跟我说,“有一阵到我生了我的女儿。有她们在,我才有了快乐。或许,我之所以来到这世上,又被上天这样安排,就是为了给她们生命罢。如此一想,我终于心安了,觉得此前的失意和悲哀都可以看开了。上天毕竟待我不薄,让我拥有这两个可爱的女儿,我很高兴做她们的母亲。”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瓦砾明珠一例抛 浮萍

章节字数:3181 更新时间:09-07-05 10:40

7浮萍

(由:2885字)

又过数日,今上才召我觐见。仅仅相隔一年,他竟像老了一轮。当我入内时,他正支肘于案上不住抚额,花白胡须稀疏的影子扫过面前厚厚一叠劄子,在烛光映衬下,他脸上皱纹深重,有如刀工錾刻的痕迹。

听见我请安,他略略抬目扫了我一眼,然后直接说:“重阳那天,公主会进宫来,你们在皇后阁中见上一面罢。”

他面无表情,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与其说淡漠,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心力交瘁的疲惫。

我伏首再拜后对他说:“臣谢官家恩典,但,重阳那天,臣能与公主远远相望一眼已足矣,无须再在皇后阁中相见。”

这是我这几日深思后的结果,一定也是今上不会想到的。这令他有些诧异,沉吟须臾,他问我:“你是怕与公主见面会太动感情,还是怕皇后旁观之下会尴尬?”

我摆首,这样回答他:“臣怕看见公主的眼泪。”

今上无语,最后挥了挥手:“你退去罢。”

我拜谢,徐徐退出。迈步出门时,很清楚地听见了身后传来的一声叹息。

邓都知送我离开福宁殿,快出院门时,我想起问他:“今后我做什么,官家明示了么?”

“没有。”邓都知说,“他现在哪有心思考虑这事…”

见左右无人,他才又压低声音告诉我:“这两日司马光又连续进言论三件事,一是十三公主出殡那天留城门及宫门至深夜,他说宫禁不严,坏了规矩,写了好几百字,把整个夜开宫门应有的兵卫仪仗和程式都复述了一遍;又说今岁以来,屡见灾异,民多菜色,正是皇帝侧身克己之时,而近日宫中燕饮太多,劳民伤财,何况酒又是伤性败德之物,官家应悉罢燕饮,安神养气,别多饮酒及食厚味腊毒之物,另外,还劝官家说,‘后宫妃嫔进见有时’,皆不宜数御以伤太和…”

我想起了秋和,便又问邓都知:“官家近来频频召见十阁娘子么?”

邓都知叹道:“这两三年,能称得上频频召见的,其实也只有董娘子和周娘子…官家的心病,所有人都知道,但偏偏三年中竟连续生了五个公主。群臣都在劝他选宗室为嗣,这不,司马光论的第三事,说的就是这个。”

的确,与储君之事相比,对我的安置简直是微乎其微的一个小问题了,今上根本无暇去想,虽然,在过去的一年中,公主的悲伤必然也是加快他衰老速度的重要因素。

此后帝后还是没给我安排新职位,我想他们的意思大概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隐身于这宫中,不被言官发现就好。重阳那天,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见公主,似乎大家根本就忘记了这事。我也不知道公主是否已入宫,又会出现在何处。无所事事之下,我见后菀勾当官在指挥小黄门划着扁舟入瑶津池,清除池中过多的浮萍,便自己请命去助他们完成这一工作。

我分得了一叶舟,举棹划入池心,再提网一点点抹去波上略显泛滥的那片绿色。大部分时间里我做得相当专注,知道我的舟漂到一垂杨掩映处,才募然想起,这是当年初见公主与曹评泛舟的地方。

如果那时与公主定下婚约的是曹评,那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罢,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们说不定也会像十三团练与高姑娘那样,早已儿女绕膝,共享天伦了…

就如印证我想法一般,我身后渐渐传来一阵小女儿说笑之声。我侧首一顾,见一艘精致画船从烟波荡漾处漂来,在我面前不远处停下,船中有许多女眷及孩子,逐一细辨,我认出皇后、京兆郡君,以及十三团练的几名子女,冯菀儿也在其中,而坐在她身边的女子,就是与我阔别一年的兖国公主。

公主的鬓边簪着一朵粉红色的桃花菊,但在这丰饶艳色映衬下,她自己却枯瘦得像一片秋日的树叶。此刻她正低眉坐着,与冯菀儿一起,依都城重阳风俗,把彩缯剪成茱萸、菊花、木芙蓉的图案,以备赠与亲朋。

她徐缓地做着此事,暂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倒是皇后,在与京兆郡君闲谈间隙,目光有意无意地掠到了我身上。

或许,这就是她依照我的建议,给我们安排的见面方式罢。我朝她欠身,然后轻轻引棹,把自己的舟引入了柳荫更深处。

毕竟隔得不算远,我仍可观察到画船中动静。这时仲恪把一个透明的琉璃瓶用细长的红缯系住,悬在一根细木棒上,然后垂入水中,作钓鱼状。仲明看见了,便问他:“你用的瓶子,可是菀姐姐盛大食蔷薇水的琉璃瓶?”

仲恪回首做了个鬼脸,却不答话。冯菀儿见状,搁下手中剪刀起身探视,仲针立刻跟上,两步走到仲恪身边,挥手一拉,把瓶子猛地提了起来。冯菀儿定睛一看,脱口说道:“哎呀,真是我的蔷薇水瓶子呢!”

仲针便冷下脸来,朝弟弟威慑地喝了一声:“仲恪!”

仲恪嘻嘻笑着,并不害怕,转头对冯菀儿道:“菀姐姐,我见你的蔷薇水用完了才取这瓶子来玩的。”

冯菀儿笑道:“胡说,明明还有一半。”

仲明听见便上前一步,对冯菀儿道:“四哥还是小孩子,不懂事,菀姐姐你别生气,一会儿我回家取一瓶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