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即跪下,叩首道:“董娘子与崔白虽曾有婚约,但那是在她服侍官家之前,此后他们绝无来往,请官家明鉴,勿降罪予他们。”

今上看着我,淡淡问:“这草帖子,是你送进宫来的罢?”

我承认,低首道:“臣自知此举有悖宫归,罪无可恕,请官家责罚,惟愿官家宽恕董娘子与崔白,勿追究此事。”

言罢我向他行稽首礼,伏拜于地。

他叹了叹气,道:“你平身罢。我今日来这里,只走想求证这事,不是为追究谁的罪责。”

他从我手里收回帖子,自己又看看,忽然问我:“这帖子是什么时候给她的?”

我如实作答:“庆历七年岁末。”

“庆历七年岁末…”今上若有所思。大概是想起了其后发生的宫乱之事,他眼神甚惆怅,其间的因果于他来说也不难明了了。

“难怪,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快活…”他喃喃低语,随后让我取来火折子,点燃草帖子,默然看它化为灰烬,再起身朝外走去。

见他步履蹦跚,我上前相扶,他亦未拒绝,在我搀扶下走到了画院西庑附近,却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人喧哗,像在争论什么。

说话的人是两位卫士。相随的近侍欲上前提醒他们官家驾到,今上却先摆手止住,自已往前逼近两步,隐身于廊柱后,听卫士说下去。

卫士甲说:“人生贵贱在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此乃至理名言,不可不信。”

卫士乙则道:“这话不对。天下人贵贱是由官家决定。你今日为宰相,明日官家一道圣旨下来,就可把你贬削为平民匹夫:今日你富可故国,明日官家一不高兴就可能会把你抄家没藉。所以说官家是天下至尊,有这生杀予夺的权力。”

二人继续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直争得面红耳赤。今上看在眼里,也不现身评判,而是折回画室,命我取来笔墨信函,手书御批:“先到者保奏给事,有劳推恩。”一式两份,分别封入信函,然后唤来两名卫士,先命乙携一信函送往内东门司。等了片刻,估计乙将至半道了,再才命甲带另一信函相继而去。

今上留在画院中等待。若按他的安排,应该是乙先到,经内东门司确认后会获推恩补官,但少顷内东门司派人来回禀,却是保奏甲推恩。今上讶异,问其中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乙跑得太快,半道上扭伤了脚,结果被甲赶超,所以先到的是甲。

今上听后久久不语,最后喟然长叹:“果然是命!”

第二天,他便命翰林学士王珪草诏,正式立养子赵宗实为皇子,赐皇子名为“曙”。据说王珪曾问他可否再等等,看后宫嫔御能否生下皇子,今上黯然道:“若天使朕有子,那豫王就不会夭折了。”

发现草帖子后,今上非但没有怪罪秋和,还于九月中把她升为充媛。皇子既立,今上依制亲赴近郊明堂,祭祀斋戒。而这期间秋和病情恶化,没等到今上回宫便已薨逝。弥留之际,她恳求皇后勿遣人把自己病危的消息告诉今上,说:“妾不幸即死,无福继续服侍官家与皇后。官家连日为国事操劳,又在宿斋之中,请勿再告诉官家此事,以免令他烦忧难过,损及心神。”

皇后泫然从之,未将噩耗传往斋宫。

今上回宫,见秋和已香消玉殒,返魂无术,顿时大悲,亲为其辍朝挂服,恸哭于灵前。临奠之时今上即宣布追赠秋和为婉仪,过了两日,今上凄恻悲戚之情愈增,又加赠秋和为淑妃,还特迁了她父亲及其弟侄四人的官。

或许今上仍觉这并不足以表达他对秋和的亏欠,他又命臣下为秋和定谧,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国朝只有皇后才有谥号,妃嫔向来无此待遇,而且今上同时还宣布要为秋和行淑妃册礼,下葬之日给予她有军功者才能享有的卤簿仪仗。

自温成之后,他还没有对哪位嫔御的离去表达过如此深重的悲伤,这又引起了司马光的注意。他上言力谏今上罢议董淑妃谥号及册礼之事,其葬日不给卤簿,凡丧事所须,悉从减损,不必尽一品之礼…以明陛下薄于女宠而厚于元元也”。

今上没有立即允纳司马光谏言,于是宫城内外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回君臣谁将妥协。而听说后来打破僵局的是皇后,她劝今上道:“淑妃温柔和厚,生性淡泊,与世无争。在她生前,陛下曾多次想令其进秩,她皆力辞不受,也是因仰慕陛下圣德,故一心秉承陛下恭俭寡欲之风。而今陛下加恩至此,淑妃贤德,自然当之无愧,但陛下恩宠过盛,却非她所愿。

册礼之事,淑妃若在世,必会再度坚辞,而谥号卤簿,淑妃泉下有知,更难心安。”

今上忆及秋和平生行为,亦同意皇后观点,这才按下册礼谥号卤簿之事不提。

经历公主一事,今上已心力交瘁,老了一轮。现在秋和病故,对他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愈发摧毁了他的健康,何况,从立皇子之时起,他似乎就对人生不抱什么希望了。身体每况愈下,他人也一天天消沉下去,有次我在集英殿外远远看见他,发现他枯瘦憔悴,须发花白,身形完全是个老头模样了,而其实他这时也不过才五十三岁。

这年十一月,宫中传出李玮复为驸马都尉的消息。据说这是今上在病榻上向公主提出来的,他始终希望女儿回心转意,仍做李家媳妇。而公主也答应在名义上与李玮复合,但要求继续留在宫中,不回公主宅与李玮同居。

我可以猜到她的想法。她早已不冀望还能与什么人有姻缘之分,那么让李玮恢复驸马名位也不是难以接受的事,只要他那丈夫的身份继续停留在名义上。

于是今上随即下旨,进封沂国公主为歧国公主:建州观察使、知卫州李玮改安州观察使,复为驸马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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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八年三月辛未晦,今上崩于福宁殿。

这天日间,宫内人并没觉得他有何不妥,虽然有疾在身,但他饮食起居尚平宁。夜间睡下不久后,他遽然起身,呼唤左右取药,且连声催促近侍速召皇后来。

据福宁殿内的侍者说,皇后到殿中时,今上已虚脱无力,连话都说不出,看见皇后,他流下泪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皇后忙召医官诊视,投药、灼艾等急救方法都试过了,仍回天乏术。皇后无措,最后只得坐于他床头,半拥着他,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一些别人无法听清的话。

时至丙夜,今上在皇后含泪凝视下松开了她的手,与世长辞。

在医官确认今上晏驾后,殿中内臣欲开宫门召辅臣,皇后这时拭净泪痕,站起来,厉声喝止:“此际宫门岂可夜开!且密谕辅臣黎明入禁中。”

然后,她又唤来侍奉今上饮食起居的内臣,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官家夜间要饮粥,你快去御厨取来。”

环顾殿中,她发现医官此刻已离开,当即命人再去召他进来,然后让几名内臣守着医官,不许其擅出福宁殿半步。

后来她引导十三团练赵曙即位之事更成了朝廷内外流传的传奇:

皇帝暴崩后,皇后秘不发丧,只密召赵曙入禁中。次日,她命宣辅臣至福宁殿见驾。宰相韩琦等人至福宁殿下,扣帘欲进,内侍方才告诉他们:“皇后在此。”

韩琦止步肃立,皇后于帘后泣而告之官家上仙之事,众臣随即伏地哭拜。而皇后稍抑悲声,问韩琦道:“如今该如何是好,相公?众人皆知,官家无子。”

韩琦应道:“皇后不可出此言,皇子在东宫,何不便宣入?”

皇后道:“他只是宗室,又没有太子名分,立了他,日后会否有人争?”

韩琦斩钉截铁地回答:“皇子是大行皇帝下诏所立,也是唯一嗣子,他人能有何异议!”

得到这个答案,皇后唇角微扬,示意侍从卷帘,这才对韩琦直言:“皇子已在此。”

帘幕卷起,韩琦等人惊讶地发现皇子赵曙已立于皇后身侧,皇后神情淡定,而皇子一脸忧惧。

在辅臣一致拥护下,赵曙即位为帝,尊皇后曹氏为皇太后。

赵曙休弱多病,厂向又敏感多思,陡然当此重任,一时难以承受如此重负,患上心疾,常于禁中号呼狂走,不能视朝。辅臣商议后请皇太后垂帘听政训于是,在皇帝抱恙期间,皇太后御内东门小殿,面对满朝重臣,端然坐在了帘后训大行皇帝庙号定为“仁宗”。嘉祐八年十月甲午,仁宗皇帝下葬于永昭陵。

那日宫中内臣送葬者众,我亦在其中,待回到宣德门前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却见一位内侍从宫中匆匆赶来,对守门使臣说:皇太后先前吩咐,这门暂且多留片刻,等张先生回来。”

我听后不禁出言问那内侍:“你说的张先生,可是张平甫先生么?”

内侍回答:“当然是他。今日皇太后下旨,升他为内侍省押班。前几日已派人去召他了,算好是今日回来,所以吩咐留门等他。”

话音才落,便闻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我回首望去,见一全身缟素之人正策马驰来,身材颀长,眉目清和,正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张先生。

他在宣德门前下马,宫门内外的内侍辨出是他,立即蜂拥而上,有请安的,有牵马的,有为他掸灰拂尘的,一个个皆争相献媚示好。而他平静如常,只是朝他们很礼貌地略一笑,然后抬首举目,大步流星地向柔仪殿方向走去。

夕阳西下,为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镀上了金色的光。我隐于宫墙下的阴影中,目送张先生走进覆于这九重宫阙之间的流霞金辉里,渐渐意识到,对皇城中的宦者来说,这是张茂则时代的开始。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长烟落日孤城闭 桃夭

章节字数:5626 更新时间:09-07-05 10:48

桃夭

(由:5152字)

皇太后曹氏听政十三个月后撤帘还政,皇帝赵曙开始视朝。

在太后垂帘期间,入内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后面前说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亲政,他又在其面前换了副谄媚的嘴脸,编造事迹诋毁太后,意指太后不欲还政,乃至有废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开流露对太后的不满。

朝中重臣见两宫不睦,都频频上言,两厢劝解,而司马光在劝解之余更写下洋洋千余言弹劾任守忠,列出他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欺凌同列、贪污财物、编造谣言、离间两宫等十备具体罪状,要求皇帝将其处斩。在他引导下,吕诲等言官连续进言,前后上疏十数章,交章劾之,终于迫使皇帝下令将任守忠贬黜出京,薪州安置。

任守忠虽然被逐,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却未修复。赵曙待太后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迁出原来的宫室,让自己的女儿住进去。此举令司马光痛心疾首,怒发冲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负义,说:“臣请以小喻大。设有阁里之民,家有一妻数女,及有十亩之田,一金之产,老而无子,养同宗之子以为后,其人既没,其子得田产而有之,遂疏母弃妹,使之愁愤怨叹,则邻里乡党之人谓其子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为此,犹见贬于乡里,况以天子之尊,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后赵曙略有惭色,在皇后高氏及欧阳修等辅臣簳旋下,才重新开始定省太后。

在冷对太后的同时,赵曙也对自已的亲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顾之意。赵曙生父汝南郡王赵允让薨后被追封为濮王,赵曙即位次年下诏命群臣议崇奉濮王典礼。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等主张皇帝称濮王为皇考,因为”出继之子于所继、所生父母皆称父母,“而台官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及谏官司马光等则力主称仁宗为皇考,濮王为皇伯,说”国无二君,家无二尊”,若皇帝称濮王为父,将置仁宗于何地?

台谏派与宰执派互不相让,长篇累犊地上疏辩论,令这一场争论延续了近两年,史称“濮议”。治平三年,皇太后发出手书,允许皇帝称濮王为父,尊濮王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并称后。赵曙旋即颁布手诏,说:“称亲之礼,谨尊慈训。”台谏请罢诏命,赵曙置之不理,最后把吕诲、吕大防、范纯仁三人贬放于外。

这场争论中,朝中臣子更倾向于台谏派,宰执派常被目为奸佞小人,尤其是在辩论中引经据典,为皇帝称亲提供重要理论依据的欧阳修。

赵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驾崩,庙号”英宗”。此后登基的是其二十岁的长子,现已改名为赵顼的大皇子仲针。

在赵顼即位不久后,因“濮议”一事与欧阳修结怨的政敌便展开了对他的攻击。

先是欧阳修夫人薛氏的从弟薛宗孺与欧阳修有私怨,在朝中散布谣言,说他与其长媳、吴充之女私通,御史彭思忠、蒋之奇遂借此飞语弹劾欧阳修。

但他们拿出的证据却是软弱无力的。吴氏小字“春燕”,他们便找出了欧阳修的几首词,说里面既有“舂”又有“燕”,是暗藏吴氏之名。

皇帝赵顼在此事上很坚定地支持欧阳修,甚至当面怒斥蒋之奇,说:“你们大事不议,却爱抉人闺门之私!“随后将弹劾欧阳修的台官一个个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继续论欧阳修“私媳”之事,而欧阳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请补外,皇帝不许,他便一再上疏恳求。

治平四年三月间,我送画院画师完成的英宗御容图卷去秘阁供奉,偶遇从宝文阁出来的欧阳修。多年不见,他仍一眼便认出了我,很友善地唤我:“梁先生。”

一直以来,他对我与公主都怀有一种长辈般的关爱之情,在我们受到言官猛烈抨击的时候,他都没有随众指责过我们哪怕一次。如今听见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礼,寒暄道:“久不相见,相公安否?”

参知政事是副相,平时众人亦尊称其为“相公”。但欧阳修一听却摇头,微笑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参政了,先生不可再称我‘相公’。”

我讶然脱口道:“这却从何说起?”

欧阳修道:“今上己接受我辞呈,免去我参政之职,命我出知毫州。明日我便要离京了,所以适才去宝文阁,拜别仁宗皇帝。”

宝文阁内藏仁宗御书,亦供奉有其御容,仁宗朝臣子离京通常都会前来拜别。

欧阳修的事被台官闹得沸沸扬扬,我是知道的,此刻听他这样说,不免深感遗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诬,贬黜构陷之人,相公为何仍要求去?”

欧阳修没有细说原因,仅应以寥寥一语:“我只是觉得累了。”

我闻之感慨,又联想到当年言官说他“盗甥”一事,遂叹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众怨,惜为言者所累。”

欧阳修听了展颜一笑,道:“我年少时曾请僧人相面,僧人说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着齿,无事得谤”如今看来,这话倒是应验了。”

我听后仔细打量他,果然发现他耳朵比面部要白,“唇不着齿”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开口去问他,便只是微笑。

与我相对而笑须臾,他又敛去了笑容,对我正色道:“我这一生确实受,风闻言事,所累,两次名誉受损,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还是很庆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这个言路开明的时代度过的。”

我一怔,开始品味他的话,而他继续说了下去:“台谏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国君滥用皇权,宰执独断专行,下可监察百官,肃清风纪,令奸佞腐败之徒无处藏身,不致政事败坏。而言者强调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点瑕疵,动辄上言论列,其实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现,尽管在两派相争中,不矜细行,常被对方用作构陷定罪的借口。国朝台谏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职权以报私怨、伐除异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却是不畏权贵、不图私利、刚正敢言的君子。有他们在,夏竦那样的权臣不能一手遮天,温成那样的女宠没有祸国的机会,张尧佐那样的外戚难以借后宫之势鸡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样的奸佞内臣更无法弄权干政…风闻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总好过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谏形同虚设,国君恣意,为所欲为,以致女宠、近侍、外威皆可典机密、干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独揽大权,不避亲嫌,以致一门尽为显官,驺仆亦至金紫,道德沦丧,风俗败坏,而言者又畏惧强权,既无法独立言事,又不敢指责身居高位者的过失,百姓纵有意见,亦不能明说,只能把对其供奉之人的不满化作满腹讥议,私下流传…那么,大宋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此时他肃然回首,望望身后的宝文阁,目露感怀留恋之意,然后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惧天变,俯畏人言,严于律己,又并不乏辨识力,知人善任,礼贤下士,从谏如流,国家言路开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监督,无人可肆意妄为、独断专行“所以,我很庆幸生在这个堪称海晏河清的时代…”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着意看了看我,才又道:“虽然我们都曾被时代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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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仁宗在世的最后一年,还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随母亲居住,尽管宫外的公主宅内还有一位她名义上的夫君。但这种情况在赵顼即位后有了变化。

赵顼是公主钟爱的侄子,从小便与她相处融洽。即位后不久,他便把公主进封为楚国大长公主,给予她的爵邑为当朝皇女之最。他对公主的态度令苗娘子忽然怀有了新的希望,几次找人代为劝说,想请皇帝允许他这位大姑姑与姑父离异,改嫁他人。但赵顼并不答应,当面正告公主母女:“仁祖当年复李玮驸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继续做李家媳妇,尊人伦之妇顺,广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贤,以仪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纯孝,故愿遵父命,与李玮再续前缘,以笃外家之爱,如今岂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顾遗训,而有改适他人之心?若姑姑执意如此,顼不敢阻止,但请姑姑三思,姑姑与姑父不谐,已使仁祖有遗恨,若再离绝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该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并不反驳,而赵顼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姑姑既与李玮有夫妇之名,长居宫中总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讥议。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调,方为两宜。”

在他的极力劝说下,公主终于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赵顼也随后宣布废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规定,并正式下诏,要求以后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礼,如寻常人家新妇那般侍奉舅姑。

据说,在公主将要上车回本宅之时,赵顼曾向她欠身致歉,说:“对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样,既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

有好事者把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一边说一边窥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听着,面上波澜不兴,心里也没有他们期待的情绪驿动。因为我知道,对公主来说,结局早已注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岁时结束,凋零的花瓣栖身何处,其实已并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与李玮过的是绝对“相敬如宾”的生活,他们彼此都受伤太重,破裂的关系他们也不会再尝试修复,能各自保持安静的状态便好。有一次我听一位画师说起他在李玮园中看贝李家小公子,细问之下我得知,那是韵果儿所出,而公主并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很可能永远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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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节庆,我都会去集英殿的宫墙下,看公主为我裁剪的花胜。她也从不失约,当天黎明即把花胜挂上桃花树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门开启,进到院中的时候,那些越过墙头的彩缯花片早已迎着清风在枝头飞舞,像一群寻香的蝴蝶。

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长居之后都没有放弃这个习惯,总会在节日前一天入宫,依旧于黎明时分挂上花胜。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为何来得晚了,我等到将近午时才见桃花枝头有花胜挂出,是桃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树上挂好。

是公主亲自挂的么?我快步靠近宫墙,隐隐听见里面传来的环佩声。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缯裁成的花朵绽放在花期已过的桃花树梢,久久难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从对面的秘阁处跑来,扬声唤我。

他的声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觉察到花树上方的竹枝颤了颤,然后带着枝头的花胜倒了下去。

来人已跑到我身边,我仓促地转身面对他,发现他是许久不见的白茂先。

他当年在公主夜扣宫门之后也遭到了处罚,被贬往前省书院做小黄门。后来英宗即位,几位年轻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内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调到后省做事。

小白现在已长成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着内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着一些卷轴,神采飞扬。

“不错,进阶了。”我含笑对他说。

他谦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导。”

我与他寒暄几句,看看他手中的卷轴,又随口问:“这是什么?”

“公主在学飞白,要我来宝文阁取仁宗皇帝御书给她临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讶异,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现在服侍的某位长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长主,所以现在还保留着原来的习惯,称她为公主——与我一样,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里眼里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飞白已经练得很好了,太皇太后也经常教她,说她很有灵气呢…”小白继续描述他的公主的情形,目中闪烁着从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悦。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觉。

他浑然不觉,又独自与我说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释那位公主是谁,仿佛认为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会知道的事。

最后他终于意识到时间问题:“哦,公主还在等我呢,我得走了。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乐呵呵地捧着仁宗御书跑开了。我上前数步,本想唤住他,为他与公主的相处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门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许我的劝诫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当年皇后与张先生何尝未提醒过我,但一切还是如此发生,无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渊薮。

回首再观桃花枝头,已不见竹权探出。我本以为公主已离开,但伫立之下,却又听见越墙的微风送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缓步上前,双手抚上朱粉红墙,面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许她就在这面墙的后面:

也许她也正以手抚墙,探寻我所在的方向:

也许就在这一刻,我们手心相对,而彼此目光却在这红墙屏障两侧交错而过…起风了,她会冷么?我伸出了手,她还能感觉到些许温度么?

我怆然仰面,望向浩渺天际。

秋水长空有彤云缥缈,今晚应可见烟霄微月,星河皎皎。但少的是金风玉露,多的是银汉迢迢,又有谁能伴在她身边,与她同品这银烛秋光,共渡那天阶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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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后,花胜挂出的时间越来越晚,我有不祥的预感,留意打听,才得知公主已有顽疾在身,常常胸口疼痛,体虚乏力,偶尔还会有晕厥现象。

每到节庆之时,她还是坚持回宫来挂花胜,我还是早早去等待,虽然可能会等到很晚,但无论如何,总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