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姐儿又贪玩!”带她们进来的男仆嗨了声,那小丫鬟站起身笑嘻嘻的看过来。

  林赛玉看清她的模样不由咦了声,这姑娘竟然是那日在路上遇到的丫鬟,那姑娘也看到她了,瞪大眼睛掩住了嘴,屋内有人喊了句青儿,她忙应了声蹬蹬跑进去。

  曹三郎倒不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大户人家,但还是有些紧张,缩手缩脚的站在一边不敢动,巧娘拢拢头发,听那男仆站在大红帘笼外说道:“夫人,十方村的巧娘带人来了。”

  听得屋内有声音软软的应了声,说道:“进来吧。”他这才打起帘子,巧娘忙拉住林赛玉抬脚进去。

  屋子里暖咚咚的,林赛玉不由打个颤,低着头只看到脚下干净的地面,耳中听得巧娘上前问了个好,说了些闲话才转入正题:“人我带来了,夫人看看可中意?”

  林赛玉觉得有目光瞧过来,不由把头再低了低,听到茶盖子轻轻响衣衫摩梭,一个暖暖的声音传进耳朵。

  “多大了?”

  巧娘抢着答道:“腊月生的,还不足十三。”

  过了一刻,才听那夫人说道:“瘦了些。”

  巧娘便笑了,说道:“乡下丫头快要饿死了,托奶奶福赏她一口饭,日后定能长结实。”

  那夫人也笑了,说道:“好孩子,你别怕,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明摆着是问林赛玉,巧娘很有眼力的没回答,林赛玉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窝囊死了,微微抬起头道:“回夫人,花,曹花。”

  似乎没料到她能答的这样得体,屋子里的人都愣了愣,林赛玉将头再一次抬了抬,这才看清那夫人,只见她年约二十,身量苗条,穿了件嫣红窄袖短衣,袖口绣着盘纹,罩着件对襟描金小褙子,下身一条淡黄褶裙,露出红红的尖尖绣鞋,玉葱般的双手放在膝上,银盘脸,杏仁眼,粉面含春,真是一个观之可亲的美人。

  林赛玉看了有些发呆,忽听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忙低下头。

  “夫人真是美人,这姑娘看呆了!”

  林赛玉认出这是那个叫做青儿的小丫鬟声音,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她一眼。

  “别吓着这孩子,”夫人慢慢说道,“好孩子,你以后就留在我这里,帮着青儿做些日常活,哄小公子玩,你可愿意?”

  林赛玉感觉到巧娘投来的眼神,诺诺说道:“多谢夫人慈悲。”

  这一句话喜得夫人眉开眼笑,就连巧娘也暗暗乍舌,曹三郎是个闷葫芦,卢氏是个棒槌,竟然能教出这样会说话的女儿?可是小瞧了他们,不由暗暗后悔银子要少了。

  说了这个,夫人便不再说话,青儿会意带着她出了门,曹三郎站的脚都僵了,看到她出来有些紧张的问:“怎么样?人家可中意?”

  林赛玉点了点头,看着他与年龄不符的黝黑面容,鼻头一酸说道:“那几只鸡每日都到屋后下蛋,告诉娘记得去捡,金蛋爱吃麻雀,用筐套些,别给他喝生水,娘的手多晒日头,才不会那么痛。”

  曹三郎听了眼圈一红,忙移开视线,半日才道:“等日子好了,就接你回来,你,别怨。”

  林赛玉点点头,说道:“我不怨。”

  还要说什么,帘子声响,巧娘喜滋滋的出来了,说声恭喜姑娘,看到二人的表情,便笑道:“这是好事,又不是以后见不得了,快些收起脸儿。”

  说完不敢再等,忙带着曹三郎跟着先前那男仆走,曹三郎一步三回头,林赛玉强撑着转过身不去看,怔了半响,听屋内夫人说道:“青儿,去找件你的衣衫给花换上,再来我这里说话。”

  站在门檐下的青儿脆生生的应了,招呼林赛玉向角门走去。

  “我比你大一岁,以后叫声姐姐就好了。”青儿说,一面不住打量她,“真没想到是你,待会我告诉夫人,可是拖了你的福,夫人熬到城里。”说着脸上一红,噗嗤笑了,“不过,你那法子实在是…”

  被她这一说话,林赛玉掩起难过,打起精神说道:“姐姐告诉别人了?”

  青儿掩嘴笑了,摇头道:“那可怎么说的出口,若我们夫人知道了,怕是要打死我的!我们老爷追着问了好几次,我都没敢说,只说是口水,哪里敢说是,是那脏东西!”

  说着咯咯笑起来,脸上红扑扑的可爱,林赛玉想起那事,也忍不住笑了,被马蜂蛰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涂上氨水,但一般谁也不准备这东西,于是尿是最好的药,可以理解这小姑娘打死也不敢说自己给夫人擦了自己的尿,想到这里不由起了促狭心,低声问道:“你夫人哪里被蛰了?”

  青儿一怔,脸一阵红一阵白,伸手在她头上打了下,“不许再问!以后不许提!”说完自己绷不住笑了。

  来到后院,那里已经备下一个浴桶,锅里的水烧得热乎乎,林赛玉一看喜得心都痒痒,三年了,她没有泡澡三年了!青儿帮她放好水,掩上门坐在外边等她。

  林赛玉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换上青儿送来的半旧衣衫,擦干头发,站在午后的日头里晒,一面由青儿利落的帮她挽了双髻,扎了条红绳。

  “你可真能干。”林赛玉由衷的赞叹,说起农活林赛玉敢打保证这个小姑娘比不过自己,但说起穿衣打扮,跟这个姑娘一比,自己倒像个三岁小儿。穿过来三年,卢氏也没理会过她,日日都是自己梳头,她哪里会弄这里人留得那么长的头发?每天只是胡乱一扎。

  “好了!”青儿一推她站起来,眯着眼打量,忽地抿着嘴笑了,“倒是个挺俊的。”

  林赛玉愣了愣,她从来没听过也没想过俊这个词会用在自己身上,觉得青儿人小嘴倒很甜,说些好听话哄她罢了,嘿嘿笑了也不理会,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上身是一件浇花布短棉衫,下身一件细布麻裙,系着一条乡花裹肚儿,都是半旧颜色,青儿身量比她要高些,这些衣服穿在林赛玉身上有些短小,但这对林赛玉来说足够高级了,像所有女孩儿的本性一样,她不由美滋滋的笑起来。

  青儿拿出一双半旧鞋子给她穿上,将她那双露了口子的泥鞋扔了出去,看看天色,便带着林赛玉到了厨房,哪里有两个婆子正在收拾,见青儿进来便说道:“饭已经送过去了,夫人说让你们吃了再到她屋里去。”

  青儿说声有劳了,拉着林赛玉坐在一角,婆子给她们盛了饭,林赛玉看去竟然是面片汤,上面还点缀着翠翠的葱花,喜得忙端起来就喝,不由被烫的只咝咝,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忙忙的吃了口,估摸夫人屋里用完饭了,青儿忙拉着她像前院走去,一面将这里的情况简单说些:“大官人姓苏,夫人姓李,带我在内一共来了五人,”说到这里停了下,似是自言自语道,“原本画儿也要跟来的,走得急没带上。”

  她们是打南边过来的,林赛玉暗自道,这夫人也好青儿也好说起话来一口软语,看他们的样子定是个南方的富贵人家,怎么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了?

  说着话,已经到了夫人的屋子,天色暗下来,三间相通的屋子里已经点亮了灯,透出红红的光,刚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孩童的咯咯笑声。

  “这是小公子,”青儿在门外站住脚,低声对林赛玉说了句,便甩了甩手站定道,“夫人。”

  “好了,快进来吧,给你们少爷看看。”屋内传出一声笑语。

  青儿忙掀起帘子,二人一起走进去。现在天气并不算很冷,但屋子里已经烧了火炕,扑面就是暖香,林赛玉差点忍不住打个喷嚏,心道这样子迟早要上火。

  “见过大官人。”青儿说,一面悄悄拉了下林赛玉,示意她跟着做。

  林赛玉却不是真的小孩子,哪里不懂这个,但心里还是哀叹一声,虽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但曹三郎两口子养孩子像放羊,不讲规矩,林赛玉几乎忘了这里是尊卑分明的古代,想到现在她被卖为奴,以后动不动就要屈膝叩头,心里酸水只往上冒,也不怕被雷劈,再一次恨恨的问候老天,咬着牙准备跪下去。

  “罢了。”一个清澈男声响起,林赛玉松了口气,当真不动了,屋内的其他人只当她乡下人生怯也不以为意。

  “这么小?”那人接着说,林赛玉觉得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些不满意,不由抬起头看向那人,果然如她所料,正是那日那个年轻男子。

  “我早说买个婆子,也好帮着你,这孩子这么小。。。”他轻促着眉头,一面说着一面再一次转过脸看向林赛玉,林赛玉经过梳洗打扮早不是野地里那个样子,他没认出来。

  夫人只是抿着嘴笑,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正张着小手抓炕桌上的果盘子,盘子里堆放着红枣,青儿见自己老爷不满意,忙笑道:“爷你不认得她了?奴婢正要告诉夫人,这可真是个巧事。”

  听她说这话,那二人都看过来,林赛玉顿时有些不自在,待要低下头却看见那炕上的奶娃一手抓起一个红枣就往嘴里放。

  第六章 听残语林赛玉初闻苏家事

  那苏姓夫妇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一时没发觉,林赛玉顾不得礼节,抬脚上前握住那孩子的小手,轻声道:“宝宝,你看姐姐这是什么?”

  林赛玉这动作极快,方才还说这话谁都没料到她突然扑了出去,还抓住了小娃,这鲁莽行为立刻让苏姓夫妇拉下脸,都当她孩子心性,见到小娃娃可爱便上去逗着玩,青儿不自觉的跺了两下脚,这乡下的丫头就是没规矩。

  那小娃被抓住手,吃不到手里的东西,嘴一塌就要哭,却见林赛玉晃着手腕上一对猪耳胫,好奇的伸手去抓,手里的红枣落入林赛玉手里。

  林赛玉松了口气,将枣放入盘中,顺手将盘子往一边推了推,这才看到屋内三人看她的神色不对,忙松开那孩子的手,怯怯的退下了。

  夫人看清她从小娃手里拿下的枣儿,不过指头肚大,这要是吃到嘴里卡住了立马就断气,不由吓得出了一头汗,嗳了声说道:“我的儿,吓死为娘了!”说着拉住林赛玉的说,“好孩子,我要怎么谢你。”

  屋子里其他人这才明白过来,苏官人上下打量她,不再说方才的话。

  青儿拍着胸口上前一步道:“这是怎么说的,第二次要谢妹妹了!”一面将林赛玉推到灯下,对那官人说道,“少爷,你认不得了?这是当日咱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小娘子!多亏她告诉我用,用口水给夫人敷着才来赶得上进城找大夫。”

  “是她?”苏官人挑了挑眉,认真看向她,灯光下见这姑娘身量瘦小,面色微红,眉清目秀,见自己看过来低下头去,看上去怯生生的,他那日为妻子心焦,哪里记得林赛玉的模样,想那青儿绝不敢在这事上说谎,便点头道,“那日多谢你了!”

  夫人已经站起身来,伸手拉她到跟前,又好好看了一回才说道:“这是我们的缘分!”

  林赛玉低着头诺诺道不敢,那小娃还惦记着她手腕上的东西,呀呀着扑过来抓住她的手。

  “全哥很喜欢你。”夫人笑了,看向在一旁喝茶的男人,“奶妈也不用找了,找了也不放心,我自己个带着吧,”说着看向林赛玉,问道,“巧娘说你家有个兄弟,也是你带大的,那你就帮我带着全哥吧。”

  说着皱了皱眉,嘴里又念了念“花”这个名字,觉得绕口,一时也不知道该改做什么,只道:“青儿你教着花儿些。”

  青儿忙点头应了,林赛玉也随着弯了弯身子说道:“谢夫人。”

  见她这样知礼,苏官人点头,青儿见事情交代好了,忙告退,林赛玉也跟着出去,那小娃却抓着她的腕子不放,想了想解下手腕上红绳绑着的猪耳胫,说道:“这是猪耳胫,小孩子带着辟邪,夫人别嫌弃,我大了,给少爷玩吧。”

  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这样细心,笑着接过了说声多谢,一面给小娃带上,说道:“拿着玩,不能吃。”

  林赛玉便告退了,青儿在门外等着她,见她出来做了个舒口气的模样,摆摆手示意跟她走。

  她们的住处就在隔壁院子一处耳房里,搭着两张木板床,铺盖齐全。

  “不用在那边伺候?”林赛玉问,以往看小说都说主人屋子里有丫鬟陪夜啊什么的。

  青儿已经弯身铺床,听了回头笑道:“这是官人体恤咱们做奴才的,说白日里就够忙的了,晚间定要睡好,只要早起烧好水伺候就好了。”

  林赛玉点点头道:“夫人老爷真是菩萨心肠,知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青儿将枕头一整,整个人倒了上去,喘了口气说道:“也不是对我格外好,在家里时,里里外外十几个人跟着,一样不用在房里伺候。”

  林赛玉抿嘴一笑,不经意般的问道:“家里?”

  青儿打个哈欠,似乎不愿对此多谈说了句“日后告诉你,早早睡吧,明还得早起。”便蹬掉鞋子闭眼不语了。

  林赛玉心道倒是小瞧了这个半大孩子,竟然能忍住话,再一次肯定她是大家族出来的,必然养成了不多语的习惯,院子外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忽悠悠的卷过,在这安静的气氛中,各种杂乱的思绪涌上林赛玉的心头,让她一晚上都在做梦,还没觉得睡踏实就被青儿叫起来,眼睛肿肿的。

  青儿一面利落的穿衣梳头,一面瞧着她抿嘴笑道:“想家了?以后就好了,我当初也这样。”

  院子里已经传来洒扫声,青儿不敢再耽搁,带着林赛玉到了厨房,让她看着自己做事,嘴里不停的教着,看了两日,林赛玉就明白了,她自来是做惯这些活,只不过苏家规矩多些,碗啊盘啊什么的各有规矩,这些也不用她操心,自有青儿看着。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这期间又来了两个洗刷婆子,将她们从杂活里解脱出来,青儿跟在夫人身边伺候,林赛玉帮着带小奶娃,同时在厨房打下手,这夫人是个极疼孩子的,不仅亲自喂奶,多数时间都让孩子在自己眼前,再加上吃的比曹三郎家好了十几倍,所以林赛玉尽管每日忙的脚不沾地,脸上也开始长肉了。

  相处久了,林赛玉从青儿口中得知,他们是从江宁府来的,至于为什么来,青儿就支支吾吾的只说是做生意来了,林赛玉旁敲侧击的问几句,青儿毕竟年纪小,再加上好似十分怀念家里,忍不住眉飞色舞的说这里人少,玩的东西少,我们在家的时候怎么怎么样。

  “我们家有条画船,开春的时候夫人带着我们十几个姐妹一起去玩,船上热着梅子酒,幻儿姐姐亲手做的甜羹,夫人要跟船娘学掌船,一不小心让大家差点都掉水里,我们都不怕,笑得什么似的,还有许多好玩的园子,哪里像这里光秃秃的无趣,我们家里住腻了就到别的园子里去,我是最喜欢湖边那个,但夫人好像喜欢山上那个,山上也不错,离奶奶庙近,奶奶庙的香火可灵了,小少爷就是哪里求来的,老夫人总嫌弃夫人不生…”说到这里戛然住口,青儿吐了吐舌头,埋首在秀活上飞针走线。

  林赛玉正听得入迷,以前的她由于经济条件限制,能读书就不错,从来没出去旅游过,此时听青儿讲的心痒痒,想这古代的江南美景定要比经受现代人为污染的要好得多,如有机会去看一看,就不白来这古代走一遭。

  “你们家有那么多园子啊?宋大公做了一辈子官才攒下这处院子,”林赛玉用手碰碰青儿,低声道,“官人是不是做很大的官?”

  他们所买的这处房屋统共两个院子,十几间屋子,是城里任过知县的宋大公所有,宋大公这些年家道不如以前,要不也不会把这祖业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