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遇又道:“陈叔叔看起来似乎也不大高兴……你们吵架了么?”

“怎么会……”常台笙将小白放下来,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蹲下来抱了抱她。

恰此时,媒婆踩着积雪到了。媒婆这行当中几乎都是机灵人,这媒婆听说是常家千金寻婆家,加上又是苏州巨富苏家出的面,光想想事成之后的酬金都能笑醒。

苏老夫人已在厅中候着,常台笙去换了身亮眼些的衣裳,带着常遇一道去了前厅。

苏老夫人遂说了让她去尚书府提亲一事,媒婆闻言一愣,这、一介商户还是女方希望男方入赘的,去尚书府提亲不合适罢?

苏老夫人见她这反应,又道:“无妨的,你只顾去,若手上有什么更好的人家,也不妨给我们推介推介。”

那媒婆如释重负,她早就备了几个合适的,遂逐一说了,等苏老夫人的反应。苏老夫人则看看常台笙:“你觉得如何?”

常台笙方才在一旁静静听着,媒婆给的人选之中不乏青年才俊者,但她丝毫兴趣也没有。她淡笑着起了身,与媒婆道:“抱歉,我只想要陈尚书家的那位入赘过来,麻烦您了。”志在必得。语气之笃定,压根没有留任何可商榷的余地。

我只要他。

她说完就带着常遇出了门,常遇在厅中听了姑姑说的话感到很高兴,一路上都很雀跃,竟还主动与常台笙讲起书本上读到的有趣故事来。

途中常台笙怕她冷,还特意背她起来,接着往前走。小丫头不知姑姑要去哪里,便附在她耳边问她。

常台笙道:“带你去做衣裳。”

常遇一听,竟很着急,忙说自己衣服够多了不要再做了。她越是着急便越是让人起疑,常台笙不知小丫头在担心什么,只背着她继续往裁缝铺子去。

常遇进了铺子就将斗篷的帽子扣上,看着常台笙径直去挑料子。常台笙给她挑了两种料子,又与伙计说了样式,随即就看向另一边做喜服的料子。

那伙计道:“您要做喜服?”

“是。”常台笙走过去摸了摸几种布料,正踌躇不定时,对伙计道:“你先带小丫头去量个身罢。”说罢又喊默默蹲在门口的常遇过来。

常遇耷拉着脑袋走过去,那小伙计眼尖得很,原本就一直在猜那小丫头是不是上回来的那个丫头,这会儿靠得近了,立马认了出来,忙道:“你不就是昨日来做喜服的那位吗?”

常遇闷声不说话,常台笙闻言看向伙计:“怎么了?”

伙计道:“这位小小姐昨日与一个这么高的——”他还比了下个子:“长得还很俊俏的公子过来做了喜服。”

陈俨过来做喜服?常台笙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不像是那种在乎俗礼的人,竟会对这些东西上心?

那伙计又嚷嚷道:“那公子没有钱,末了还是这位小小姐付的定金呢。”

小丫头这时候抬头看看那多嘴的伙计,简直都要急死了。分明是想给姑姑一个惊喜的,可如今衣裳还没开始做就全部被抖出来了,连给钱这样的事情也要拿出来说,这伙计可不是缺心眼吗?

那伙计倒还挺高兴,在那儿笑着拿过册子,迅速翻到递给常台笙:“您是要同那公子成亲罢,那公子倒是很清楚您的尺寸呢。”

常台笙拿过簿子将上面尺寸看了一遍,轻抬了抬眉,又转过身,看一眼所有的喜服料子,逐一摸过,最终停在了一处。那伙计又嚷嚷:“哎呀可真是心有灵犀,您相中的这个也正是那公子挑的!”

常遇在一旁听着着急死了,连忙跟那人说要进去找师傅量身。

常台笙倒是很想笑,待常遇去量尺寸时,又挑了两种料子跟另一伙计说:“按昨日给那公子量的尺寸做两套冬服罢。”说罢她将衣裳的定金都付完,这才撩起帘子,看师傅给常遇量身。

两人从裁缝铺子里出来时,小丫头缩着脑袋在一旁闷闷不乐地走着,她对那个自作聪明的伙计太失望了。

常台笙隔着帽子揉揉她,浅笑着说:“定金不是一笔小数目,借出去的记得要回来,记住了么?”

常遇听姑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便也不那么郁结了,遂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一瞬常台笙心里圆满得不能再圆满,有这般懂事又贴心的侄女,又有陈俨,前路的一切困难似乎都不算什么。入冬后她头一次觉得这寒冷也并不是很难熬,因心中已春暖花开。

常台笙一路给小丫头买了各种吃的玩的,直到小丫头连说几回不要了,这才停了手。

说实在她的确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对人好,在宠人这件事上,常台笙不仅没有天赋也没有经验。可诸事试试就会了,她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常台笙将常遇送回去后,媒婆已经走了。苏老夫人说等这礼节上的步骤走完,她就亲自去见一趟陈尚书,将这婚事彻底定下来。常台笙虽不知苏老夫人是有何筹码在手,但若当真能顺顺利利,那自然再好不过。

陈俨则在书肆待了很久,今日生意确实不怎么好,于是他就在自己每册书前写寄语还挨个印上私章。掌柜在一旁看着,道:“您这是要卖字么?”

“加价卖罢,不要客气。”坦坦荡荡。这是身为朝廷官员该有的觉悟么?

他在书肆等了很久,可常台笙今日却没有来。眼看着天渐渐晚了,再不回去路上就要结冰,他遂去后院牵马。

等他不急不忙骑回了常府,灯笼都已点了起来。往里走,食物的香气从伙房飘出来,实在诱人。常遇忽然窜出来,揉了一只雪球就朝他砸过去,他捉过小丫头,拎着她往伙房那边走:“谁教你乱扔雪球的……”

“姑姑……”委屈的声音。

“原谅你了。”大度地放开小姑娘,又问道:“几何书的公设公理背了吗?”

常遇点点头。

“很好,很聪明。”表扬过后又问,“你姑姑呢?”

“姑姑在煮汤!”骄傲的语气。

五谷不分的常台笙居然在伙房凑热闹?陈俨连忙走了过去,此时常台笙已在做收尾工作,见他过来了,指了指一只小汤罐,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道:“特意煮给你的,你一个人吃就好了。”

在一旁忙着装盘的厨工这时候别有意味地偷偷看了一眼陈俨。

但陈俨觉得自己受到了优待,十分高兴,可刚打开罐子盖,看清楚是什么汤,熟读医药典籍的陈俨忽然黑了黑脸。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白痴!!常老板是宠你好吗!!得了便宜还卖乖!!!陈俨

第58章 五八

陈俨端着汤罐子闷声不吭,正在忙着做事的常台笙忽瞥他一眼:“怎么了?不想喝么?”

陈俨本还想问为何让他喝这个,可面对常台笙投过来的目光,只好默默拿过调羹低头吃起来。

“好喝么?我还没尝过。”常台笙一边说着一边往锅里撒了一些盐,“我以前不怎么做这些事。若不是很好喝,希望你海涵,但我认为这些都是练练手就能做好的事,看着也不是很难,所以……”

所以将来还会继续做汤吗?!陈俨一边喝着咸得不得了的汤?,一边默默希望她放弃这个兴趣。以为谁都能做好饭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了,她真的以为天赋不重要吗?味感差成这样的人是如何长大的。

不过虽然难喝,陈俨到底是将一整罐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导致晚饭时都没有什么想吃的了。苏晔问他怎么了,旁边常遇悄悄插话道:“陈叔叔吃了小灶。”小丫头说得一脸羡慕,全然不知道自己姑姑的手艺实在是糟心到令人难以接受。

一家人正热热闹闹吃着饭,门房小厮忽跑了来,说程夫人来了。常台笙闻言霍地起身,苏晔则偏头问门房:“说了为何事来的么?”

门房轻声道:“没、没有……”他看向常台笙:“不过东家……您还是去看看罢。”

出乎意料的是,陈俨竟没有起身,反倒是苏晔与常台笙出去了。

此时外面又下起了雪,白日里融化的积雪也已冻成冰,檐下挂着冰棱,昏黄的灯笼照着,看起来十分冷。

程夫人就站在廊下,外边穿的棉服划破了口子,脸上细看也有伤,头发亦乱糟糟的,她抬头看到苏晔,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又看看常台笙,小声问陈俨在不在。

瞧她这模样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常台笙虽不算心软之人,但这大雪天的,见此情此景难免会心生一些恻隐。

她没开口,旁边苏晔道:“有什么事进来说罢。”语声凉凉,其实也算不得客气。

程夫人连忙道了谢,低着头就进了府,到了小厅瞧见苏老夫人也在,竟连头也不敢抬。苏老夫人示意宋婶给她盛了碗饭,程夫人接过去,小心翼翼地道了声谢,拿起筷子连吃几口米饭。

看起来像是饿极了,可竟然连菜都没有夹一筷,像是怕什么。在这当口,陈俨忽放了一只碗在她手边,菜装得满满,任由她吃。

席间气氛顿时冷下去,程夫人的到来似乎就只能冷场。过了好半天,等她填饱肚子,苏晔这才开口问道:“您有事么?”

程夫人却忽然转向常台笙,说话都有些局促:“我实在、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了,能、能让我在府上过一夜么?伙房柴房都可以……”

常台笙望着她的眼睛,语气平缓地问道:“商大夫不让您住了么?您身上这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夫人瞬时眼泪就下来了,她与常台笙哭诉着事情的经过,大意不过是说程康一直追着她要钱,可她已身无分文,他喝醉了酒到医馆砸了东西,甚至还动手打了人。

“所以您逃出来了是么?”常台笙语气仍十分冷静。

程夫人点点头。

“他眼下还在医馆么?”

程夫人又点点头。

常台笙想了一会儿,此时看了看一直沉默的陈俨。从她的立场上来说,收留一个无处可去的妇人并没有什么问题,但眼前这妇人是陈俨母亲,所以应由他做决定。

没料这会儿苏老夫人却开了口:“何苦呢……”言语之中有叹息意味,似是深知内情的模样。看样子陈俨生母是程夫人这件事,苏老夫人亦是知道的。

程夫人面上神情局促,连忙看向陈俨,似乎是试图求他收留。可陈俨却淡淡道:“这不是我的宅子,我做不了决定。”

他说罢起身打算离开,程夫人忽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似是攀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常台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最终回道:“住下罢。”

苏晔与苏老夫人都未说话,常遇也是呆愣愣看着,常台笙起身领程夫人去客房。

她面上很平静,客套地与程夫人叮嘱了一些事,随后就出了门。她刚走出去,便见陈俨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肩头都已落满了雪,手里拎着一只药箱。常台笙走过去,陈俨侧过身来,将药箱递了过去:“给她罢。”

面上神情凉薄,语声平静,但这个举动仍旧出卖了他。这一刻,常台笙知道他是心软了的,但是他不擅长也不想这样表达自己的心软与不忍,故而让她来做这个好人。

常台笙浅吸一口气,取过药箱重新走回程夫人门口,轻敲了敲门,将药箱给了她,叮嘱她尽快处理脸上的伤口。

程夫人连谢了几番,常台笙替陈俨收下这感谢后,转身朝他走去。

她握了握他的手,干燥但有些凉。站在昏昧的廊下,她摊开他掌心,细细察看了一番,忽然低了头,亲了亲他手心,之后抬头与他低低笑道:“命线看起来将来都会顺当了。”

她说着便伸手环住他的腰,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低声道:“你今日都没有注意到我特意换了女装么?”

陈俨很老实地摇了摇头。

“好失望,你对这些果真都没有概念么?”常台笙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愉快之情,惩罚般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她在刻意讨好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抹掉他心里沉甸甸的一些东西,再愚笨的人都看得出来。

陈俨当然也知道,只是他心头竟有些发酸,觉得常台笙这样很辛苦。于是他低头拥住常台笙,似乎不论如何也不想再放开她了。

可他抱得太用力,末了常台笙闷声反抗,放在他腰间的手愣是捶了他两下,这才让他松开手。常台笙猛吸一口气,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蠢死了,晚上睡自己房间。”

于是可怜的陈俨就因为自己的失误只能暂时挥别常台笙的卧房,默默回自己房间将就着了一晚。

次日一早,苏晔见他一个人从客房里出来,便约莫猜到了些什么,看起来某人也只有被常台笙往外赶的份呢。

程夫人则一早就起了,在伙房帮着厨工忙这忙那,非常勤快。陈俨过去时,她正在擦洗锅灶,那甘之如饴的姿态,实在教人难以想象几个月前她还是大户人家的正牌夫人。

陈俨看她在灶上忙活,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拿了食盒就转身去了小厅。

此时宋婶正附在常台笙耳边嘀嘀咕咕讲程夫人的事:“小姐,我看那位夫人压根不是想在府上住个一两天,她这般勤快地做事,恐是想常住下来。”

常台笙当然猜到了。程夫人很可能将这里当成了庇护所,可她逃避得了一时,不用过多久,还是会被人知道的。就程康那副六亲不认的样子,若被他知道程夫人就住在这里,恐怕提着刀杀过来的可能都有。

餐间她反复思忖这件事,连苏老夫人喊她都没注意到。苏老夫人又唤她一声,笑眯眯道:“今日我去见陈尚书,就先走了,你慢慢吃。”

她 这才注意到周围人都已经吃完,只有她面前的粥碗才吃了一半。常台笙连忙站起来送老夫人出门。苏晔扶老夫人上了马车后,小声同常台笙道:“若她当真是在避着 程康,倒不如给她在外省置宅,让她自己去过清净日子。”他顿了顿:“以她的立场,实在不适合与你们一起生活。”

苏晔后半句话没有讲,但他相信常台笙明白。程夫人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是什么便是什么的那类人,她心深得很。

常台笙谢过他的好意提点,便目送他们离开。

马车一路行至北关水门的陈家宅邸,苏晔扶老夫人下了车,那门房瞧见苏晔,连忙踢了一脚旁边打瞌睡的另一个小厮,让他快去禀告大人,自己则笑眯眯地迎了出来,打开大门请苏晔与老夫人一道进去。

这宅子原本就是苏晔送的,连同家丁大多都是苏晔帮着安排的,对于他们而言,苏晔才是真主子,自然客气恭敬得不得了。

陈懋原本在后院练太极,听闻苏老夫人到了,这才不急不忙地回去换了身衣裳。待他到厅中时,苏老夫人已是候了有一阵子了。

苏晔同陈懋行过礼,苏老夫人便让他先出去待着。

苏晔遂走出去,顺手关上了厅门。

苏老夫人不卑不亢地看看陈懋,缓缓道:“昨日媒婆来提过亲了,庚帖也给了,不知陈大人的意思如何?”

陈懋端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茶,自袖袋里摸出写着常台笙生辰八字的庚帖,玩味了半天,搁在了桌上,单调地回了一句:“命不好。”

老太太不急不忙回他:“男女婚嫁,各自命好不好在其次,主要还是得看配不配。这个道理,想必陈大人应是清楚的。不如将令公子的庚帖拿出来看看,一算便知。”

陈懋淡淡笑了一下,他又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了看苏老夫人,凉凉道:“那孩子的生辰八字,不是您那儿的才是准的么?其次,您要那孩子入赘常府,是为了驳我的面子么?要我陈家后继无人?”

苏老夫人脸色沉静,自袖袋中摸出属于陈俨的那一份生辰八字来,微笑低头着看了看:“贵府难道不是早就后继无人了么……”

第59章 五九

苏老夫人这话刚出口,陈懋脸色微变了变,似乎不是很爱听到这样的话。但苏老夫人似乎完全无所谓他这样的反应,端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

有关陈俨身世,双方虽从未正面谈过,但都心知肚明。

当年程夫人以苏世同外妾的身份被养在府外,后来有了身孕,苏世同遂将她接回了苏宅。当时的苏夫人身子骨并不好,且产下苏晔之后元气大伤,整个人都病怏怏的,故而也不管府上这些事,任凭妾室们斗来斗去,自己则吃斋念佛图个清静。

苏世同本就不是什么专情之人,风雅又有钱,生意场上的应酬又多,红颜知己自然不缺,家里的妾室闹就去闹,只要不掀翻天,都不去过问。且他长期居于别院,也不必为府上这些事费神。

不久,程夫人产下一子,且聪慧非常,虽是庶子却很得苏家长辈欢喜。苏家女儿多,儿子却只有正房与程夫人产下的这个,因此长辈们对于这庶子亦是很看重。苏夫人亦是很喜欢苏家这第二子,经常带在身边,视如己出。

母凭子贵,程夫人总认为能凭儿子长点势。何况苏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她遂一直惦记着自己能借儿子被扶正的一日。又过了两年,苏夫人过世了,府上妾室一下子乱了套,个个都在冒头争宠,程夫人以为自己借着这儿子可以彻底翻个身,遂对于长辈们也是各番献殷勤。

可没料到,因生意场上的来往需要,苏夫人丧期未过,苏世同就迎娶了江南卢氏千金为正房夫人,看都未看府上这些妾室一眼。

卢 氏不过区区十五岁年纪,但心傲得很,在娘家就骄纵惯了,下人们都拼了命地讨小姐欢心,半点违逆都不敢。没料到了苏府,一群妾室以为她年纪还小,竟敢暗中算 计她,背地里还总将她与已过世的苏夫人比较,说她是何等的不识大体。下人们难免爱嚼舌根子,风言风语卢氏又怎可能听不到。

那时程夫人因卢氏进府这件事,心里本就梗得极不舒服,见卢氏又是个刚刚及笈的小姑娘,差自己五岁,有时明面上也不给面子。

一帆风顺的自尊心受了挫,卢氏表现出的是狠绝的报复。身份上来说她毕竟是正房夫人,想做点什么事容易得很,于是她处处为难侮辱程夫人与她儿子,小小年纪,手段却非常之狠毒。

卢氏亦嫉妒程夫人有个聪慧讨长辈喜欢的儿子,她目的简单得很,便是要将程夫人连同这个儿子赶出府。

众 妾皆是墙头草,早看程夫人平日里借儿子嚣张的样子不顺眼,如今趁着卢氏打压她,一个个都倒向了卢氏一边,既是讨卢氏欢心,又是解心头之恨。在这当口,又有 人搞来了程夫人进苏府之前与旁人有染的黑历史,直接质问她这儿子到底是谁的,不老实交代就家法伺候,且这家法还是卢氏带过来的。

卢氏在家时便见惯了自己母亲与姨娘之间的斗争,弄得人生不如死且还不大容易被发现的那些法子,她当然了如指掌。程夫人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却又不敢说,卢氏末了让她做选择,要么跳井在苏府了此一生,要么带着儿子悄悄地从苏州城消失,还允诺给她在杭州安排住处。

程夫人百般不愿意,但此时已身心俱疲,只能接受。

她带着非常年幼的儿子在冬日的晚上悄悄离了府,搭上了去杭州的船。卢氏的确让人给她在杭州安排了住处,可那地方简陋得要命,根本不是个好的安身所。也是那个冬天,程夫人明白若是为妾,一辈子只有被欺负的份。

因之前一直将儿子视作上位的筹码,且苏夫人在世时,也基本都是由苏夫人亲自带着教导,故而程夫人对于这个孩子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何况,因为这个孩子,她才成为卢氏与众妾室的眼中钉肉中刺,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甚至有些怨怪他。

这个冬天难熬极了,她重新体会到了贫穷与无助,于是在下着雪的某天夜里,她带着仅剩的一些首饰出了门,并将门给锁死了。

那晚雪下得很大,虽然明知道孩子就算饿不死也会被冻死,她还是咬了咬牙离开了。等一个孩子长大需要漫长的时间,纵然这个孩子资质再好,将来有可能成为难得的栋梁,但她还年轻,不想过那样艰苦拉扯一个孩子长大的日子。何况寒门难出贵子,以她之力,又如何能供他念书?

天可怜见,奄奄一息的孩子被附近书院的山长救了。再然后,陈懋收养了这个天资难得的孩子。

陈懋与西湖书院山长曾为同窗,那个冬天,他回杭州办点事,在山长家里见到了这个孩子,遂将他带回了京城,当独子抚养,并对外宣称这是养在外边的小妾所生,且孩子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陈懋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怜惜这个难得的孩子,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似乎无法生育。他那时在朝堂之中爬得很快,将近而立之年,官途一片坦荡,但膝下空空,一个子嗣也没有。他早年就娶了夫人,在外亦有红颜知己,但均是无所出。

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娶妻多年,无子,又混迹官场,不被人说道那是不可能的。

而这个捡来的孩子,过目不忘有着惊人的天赋,他有时甚至想,这简直就该是他陈懋的儿子,能让同僚嫉妒死的儿子。但这样一个孩子,却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其中原委实在令他好奇,于是他着手去查了这孩子的身世,很多细节虽无法一一还原,但他还是觉得可笑。

他 给孩子改了名字,叫陈俨。他对他严格,要求极高,也没有表达过分的亲近,以父亲以长辈的姿态教导他礼仪与为人处世的准则,他学得很快也不娇气,他对他很满 意。这孩子十四岁承荫进官场,进退有礼对人都保持着该有的距离,看起来是个好苗子。但陈懋却知道这早慧的孩子心有多深。

他也有怪脾气,不去衙门的时候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用近乎苛刻的方式对待自己,不吃饭不加衣服,沉默地对这浮躁又无趣的人世表达自己的对抗。

他没有什么欲望,加官进爵、万贯家财,在他眼里全部可有可无。

陈懋知道,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作为给父亲脸上增光的儿子在活着。这孩子很清楚自己的价值。

敏感的孩子会从每个细节捕捉长辈的需要,他们深知讨好的必要,且个个都极有自知之明。

在他年少时,陈懋不曾向他表达过一丁点的父爱,后来一再错失机会,直到他成年,看着他的心越发深,越来越走不近,他才渐渐有些后悔。

人生过了大半,陈懋才越发体会到这缘分的难得,可惜已经迟了。当年没有表达过的父爱,如今更是难以启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