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仰头看着他,从水中伸出湿漉漉的双手冷不防地揽下他脖颈,非常迅速地亲了一下他喉间细薄的皮肤,随后借力站了起来,在浴桶中踮脚贴上去吻他的唇。

陈 俨单手轻揽着她,另一只手则准确地拿过架子上的干净中衣给她,同时将她抱离了浴桶。手巾松开,头发倏地散下来,湿漉漉的触感有种莫名的诱人意味。床铺被褥 已提前换了新,陈俨将她放到床榻上,俯身回吻时,含含糊糊说的竟是:“没有我在旁边你竟连西湖也敢跳了,不是怕水不肯学了么……”

那时书船沉了之后,陈俨知她不懂水性,遂手把手教过一回,后来常台笙死活都不肯再学,陈俨便作罢,可没料到她居然自学成才了。

“名 师出高徒,何况并不难。”常台笙声音微哑,说话间已将手伸进了陈俨的官袍内。这时节衣裳穿得不多,除却外袍便只剩里面薄薄中衣。她一再往里探,触到他温热 紧实的胸膛,食指与拇指恶趣味地捏了一下,道:“我落水之事你既然都知道,那段书意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不过,我跳下西湖前他倒是与我说了一番话,我想你 可能并不知道。”

陈俨倏地按住她唇瓣,似是不准她往下说。

“啊,原来你竟猜得到。”常台笙心中涌起一丝莫名醋意。那日段书意所说的话,分明是觊觎陈俨的意思,让她在芥堂与陈俨之间作选择,还不是因为觉得她常台笙更看重芥堂而可以放弃陈俨?笑话,男人是可以随便让的吗?

段书意那天一定是喝多了脑子犯傻,竟连这般没常识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口。

常台笙庆幸那时候给了他一巴掌,不然实在难消心头满满厌恶。

她抬头在陈俨肩头轻咬一口,声音低低哑哑,佯作不高兴:“你深知他的意图竟还瞒着我,是否应该想想要如何讨好我?”

陈俨却很是受用她这表现得有些幼稚的醋意,倏地翻身平躺在床里侧,道:“任凭处置,请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这时他腰带已松开,官袍还在身,中衣系带却已经被解开了,活活一副待宰的模样。

常台笙笑着起身坐正,伸手拉了拉自己快滑下肩头的宽松中衣,偏过头去戳了戳他的脸:“话既出口便不能反悔。”说话间她已是挪了位置,柔软身躯覆在他身上,双手从光滑颈间游移至他中衣内,慢条斯理地一寸寸抚过他的皮肤,或轻或重,颇有些不顾后果的点火意思。

陈俨纵使忍耐力再好,也抵挡不住她这番撩拨。但任凭处置的话已说出口,此时后悔实在是迟矣,恐怕只能等常台笙开口容许他翻身做主时才行了。

撩拨进行到一半时,常台笙的手却放弃了他的前胸,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滑至他掌心处,张开五指与之交握,再逐渐收紧,仿佛要将对方的手握进心里。这时,她忽轻叹一口气,侧脸也贴上他胸膛,呼吸渐缓。过了好半天,她才轻声开口:“你不在杭州的时候,我做过许多梦。”

“恩?怎样的梦?”

常 台笙唇角轻轻弯起,望向两人交握着的手,目光有些许失焦,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回忆当中,思绪稍稍有些游离。她低哑着声音回道:“有一回我梦见自己在火海里走 不出来,喊了半天也没有人救我,大概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就醒了。”从噩梦中惊醒的感觉很糟,她并非头一次体会。从少年时期便常常做这样的梦,无非是 孤立无援将要走向亡灭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样浓烈的绝望一次次冲刷她的脑海,甚至连梦境也不放过。

那时惊醒后看看毫无人烟气的屋子,醒来后的无力感比梦境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甚至灰心丧气地想,如果就那样死在梦里也许不会那么糟。

后来她遇到陈俨,依旧会做这样的梦,但醒来后的情况却是不同了。她接着道:“当时我一身冷汗坐起来,想的是如果你在我身边该多好。”这份依赖与被依赖不知在何时悄悄加深,想到对方不在身边,心里揪着般难受,酸涩味道的想念浓烈而气势汹涌。

我是那样,需要你。

噩梦惊醒后的一个安抚拥抱,或者只是能看到你的脸,能感受到你的体温,知道自己在这浩渺人世中并不孤单,才能安心地松一口气,闭眼接受下一段梦境。

她并没有将这些说出口,陈俨却好像全部感受到了一般,腾出另一只手轻揽过她的头,以吻回应。亲吻由浅至深,他们都知道对方需要什么喜欢什么,心中足够动情,身体的反应也更诚实默契。

与其说是一场久违情/事,不如说是分别良久后各自感悟的一次交流。

常台笙需要哭一场,以缓释内心压抑了太久的想念和担忧。而陈俨却也极配合地等她哭完,甚至起身取了手巾替她擦干净汗湿的身体,这才重新躺下来,轻揽住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后背。

他当然清楚她的软弱之处,他也知道之前同眠的那些日子里她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之事。自己的存在便是对她最好的慰藉,这一点他一直都知道。他还知道,在之后的几十年人生中,也将一直如此。

他本来就是个自信心爆棚的家伙啊。自信得不知让人说什么好,自信得有时候惹人讨厌遭人嫉妒,自信得简直有点变态,偶尔……却也让人放心,让人喜欢。

常台笙累了便睡了,难得的是,这一夜,什么梦也没有。早上阳光照进来,睁眼醒来,竟有心旷神怡之感。

常台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看睡得正沉的陈俨,忽听得外边响起敲门声。姑妈在外喊道:“天已大亮啦,可是起了?”

常台笙闻声闭了闭眼,心中略无奈地哀叹一声:诶……姑妈。

她霍地坐起来,四处找衣裳。她正要将自己衣服从陈俨的衣服里挑出来时,却见自己的中衣与他官袍纠缠在一块儿,都在地上躺着。

常台笙遂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扯住衣服一角抖落抖落,但见一本折子从他官袍里掉了出来。

她轻蹙了下眉,俯身将那折子从地上捡起来,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地方上呈上来的拟案折,请示刑部核准死刑,而那其中一个名字却从诸多黑字中跳了出来,常台笙看完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再抬头时,见陈俨已是坐了起来,微笑着望向她:“醒得可真早啊。”

常台笙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将折子递了过去。

他一定,还未看过这折子罢。

第103章 一零三

陈俨昨日从宫中出来后,因不方便看便随手将折子收进了袖袋里,后来又与常台笙一道去庙会,更是没有时间空下来看。

此时常台笙将折子递过去,他却未急着接。常台笙看着他问:“怎么了,不想看么?”她问至此便隐约觉得陈俨心里是清楚这折子内容的,即便他还未看过。

陈俨安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微凉又有些无力意味:“若是有关某个人的生死,当真就不必给我看了。”

果然是,猜到了。

常台笙握着折子的手缓缓垂下:“这折子是皇上给你的么?”

陈俨默认。

常台笙轻轻皱眉。皇帝想必早就知道他并非陈懋亲生,亦极有可能调查过他生母,这时恰逢程夫人牵涉杭州城两起命案,死刑案报刑部审批,这折子从刑部递到皇帝那儿,皇帝又转手给了他,且上头还没有御批,难道是要他做决定吗?

常台笙思忖之际,陈俨已是下了床榻,他手脚麻利地穿戴整齐,从常台笙手中将折子拿过,并说:“你所想的事不会发生,若轮得到我做决定,那除非是想给我扣个僭越的罪名。我还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

他将折子收进袖袋:“虽然我认为这世上大多数刑罚都只是为维持秩序的稳定而出现的暴力行径,但现在既然它的存在仍是合理,难道有什么不去遵循的理由?”

简而言之,在决定程夫人生死这件事上,没有私情可循,一切按律。

常台笙刚要再开口,陈俨轻按住她的头,声音雅淡:“别乱想,许多事我心里清楚。”

他难得会说这样看起来“成熟冷静”的话,常台笙却反而觉得这平静的气氛有些不对。

于是她接着问道:“所以,商煜设计陷害她的事,你也知道么?”

“陷害。”他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听起来毫无情绪可言:“但她的确动了手。若心中无侥幸无邪念,便不会那么容易上钩动摇,亦不会被人握着把柄逼迫。说到底,多数事情发生,不过是因为内心不够坚定。”

他这番话说得似乎早已对杭州城前阵子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因他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屋外姑母在催,常台笙却没有着急同他一道出去,只接着问道:“那么,你知道商煜同她的关系吗?”

“猜到了。”陈俨淡淡回了一句,便也没有了下文。先前一直不理解商煜为何要费尽心机接近程夫人,也不明白商煜为何看自己的神情里总有那么一些微妙的嫉妒,原先以为是他看自己与常台笙走得近所以吃醋妒忌,而现在想想,他的这些略敌对情绪大概来自于他悲惨童年与命运。

同样是被抛弃,一个沦为所谓师傅的玩物,另一个却一步成为天之骄子,被护在手心长大。所谓命运的不公正之处,就在这里。心中难平,故生嫉妒。加上又有常台笙这个催化剂,他对自己的态度甚至有可能到敌视的程度。

虽是一母所出,有一半的亲缘,但陈俨却没有办法对他生出手足之情。这世上很多缘分是不适合继续的,若不能正常相处,不如不相见。

他拿过常台笙的衣裳,在她还愣神之际已帮她穿好,唇角轻轻弯起一个弧度:“去吃早饭了。”

常台笙刚回过神,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已伸过来握住了她的。

姑母还在外候着,见他们出来,拉过陈俨又是一阵嘀咕。不远处谢氏则同常台笙走到一起,小声道:“小姑子许久未到京城,今日天好,想去逛一逛,非要拉你一道去,你意下如何?”

陪长辈是本分之事,常台笙自然没有推拒,于是应下了。

然而一家人吃早饭时宫里来了人,大约是皇帝有事传召,故而陈懋与陈俨连早饭也未吃完就匆匆忙忙起了身,未留下任何多余的话,上了马车就走了。

常台笙站在门口看马车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打算折回府内。她并不是十分放心,总觉得要出变故,更是没有什么心思出去逛逛。可无奈姑母兴致盎然,便只好一同出行。

谢氏并没有同往,故而全由常台笙一人来应付这话多的姑母。一路上姑母喋喋不休,数点各种往事,其中不乏陈俨年幼时的一些趣事。那些事,在常台笙看来,也许都打上了悲伤的注脚,似乎令人心疼,但在达观得有些离谱的姑母眼中,似乎当真只是趣事而已。

常台笙安安静静听她说着,也不搭话,姑母讲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停住,说道:“听闻你是做书本买卖的,可既是做生意之人,何以像个久居深闺的女子那般木讷?你那婆婆非说你心有乾坤,可我瞧着你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她说话虽没有恶意,但神情语气却是高高端着,多少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

常 台笙轻抬唇角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晚辈自幼生在杭州,二十几年几乎没有怎么出过门,天地也不过就在那弹丸之地罢了。若讲见世面,的确是未见过什么了不 得的事。”她说着稍顿了顿,言语中似有感悟:“原先以为读够了世间书便足矣,现今却发现这人世中还有许多其他人与事值得去体味感受,之前是想得太理所当然 太浅薄了,故而如今打算虚心学着些。姑母说的事都十分有趣,晚辈听着很是受用。”

姑母不禁喜上眉梢,心说这姑娘可真会说话,到底是生意人,不说则已,说起来果真是让人觉着舒服。

可她最开始便没有给常台笙多好的脸色看,这会儿自然也不能松得太快,故而也只能暗自乐一会儿,仍旧端着道:“那你都卖些什么书呢?只在杭州有吗?”

“晚辈家中有一间刻坊,已是经营了几十年,如今各类书都做一些。书肆虽只开在杭州,却也有书船经常往来江南一带,刻坊做出来的书,在南边大多地方都是可以买到的。”

“做得这么好?”姑母反问了一句,又追问:“是哪一家啊?”

常台笙忽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脚旁的藤条箱,打开来翻了一翻,竟真从里头找出芥堂去年出的一册时文集子。她顺手就将书递给了姑母,姑母才刚瞧见那封皮,便惊喜地问道:“芥堂?”

常台笙亦有些惊讶她这反应,姑母拿过那册书哗哗哗翻过:“这册我也有的!我平日里极爱读书藏书,芥堂的书我可几乎是全收着呢,没事便翻出来瞧瞧,平日里都不借予人看。苏杭一带书商众多,我起先还以为你是哪家小刻坊家的姑娘,没想到竟是芥堂啊!”

言语间,方才那故意端着的架势一下子便没了,惊喜之情倒是溢于言表。

姑母紧接着将常台笙狠狠夸赞了一番,倒弄得常台笙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回什么好,只问:“姑母这般爱藏书,那是藏了……多少?”

这问题似有些冒昧,但姑母却全然不在意,爽快回说:“我山东婆家几十年前便建了藏书楼,至今约有两万五千册的藏书,多得简直看不完。”

她兴致勃勃给常台笙说那些辉煌旧事,常台笙静静听完,问说:“几十年未有过事故么?比如……”

常 台笙话还未说完,姑母便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说起芥堂我知道多年以前似乎有过一场大火,据说那时是损失惨重,想想也是可惜。但我婆家那藏书 楼,不是木头搭建,整座楼全是砖石所砌,自然不容易失火,何况还搭在高高的石头台基上,平日里有人不间断地巡查。”

姑母的表述并不详尽,许多细枝末节都未讲明白,但常台笙听着却很是有兴趣。芥堂那些藏书正愁不知往哪里放,就算将来没有恶人打那些书的主意,却也要防着天灾意外才行。而姑母婆家这藏书楼做得似乎别有一番特点,竟能几十年无虞,或许,可以去看一看。

但——

她想想陈俨,却又作罢。姑母却机灵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忙道:“我过几日便回山东了,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去瞧瞧?”

芥堂那些书悄悄运出来,如今只能临时安置着,自然是越早寻到更稳妥的办法处理才更安全。常台笙思忖良久,却还是回说:“晚辈谢姑母好意,只是……改日再登门拜访可好?”

她固然担心那些书,可她也希望能在陈俨需要她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虽然知道他一贯表现得都非常自信笃定,但常台笙知道,如今的陈俨,已不习惯独自一人了。许多重要时刻来临时,她都希望能站在他身旁,与他一道往前走。

姑母又劝说了一番,可常台笙的态度似乎很坚定,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暂时不用了,实在是让姑母费心了。”

*——

此时已到了热闹街市中,两人下了马车四下逛逛。因原本就没什么目的性,加上天气好,不知不觉就走了许多路。后来走累了,两人便在热闹街市的茶楼中坐下来听说书人讲故事。

无甚新段子,常台笙都已经开始打瞌睡,旁边姑母听了会儿也觉着无趣,又觉得人多略闷,遂悄悄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

她才刚走到靠门处,便见几个无所事事的书生站在门外说话。姑母问掌柜要了一些蜜饯吃,听得外边人说道——

“哦,对了,我还听说件事,说是杭州那姓常的女书商掉西湖里死了呢,也不知那么大的产业要落谁手里了。”

一人反驳道:“死了?前阵子不还是说只是落水一时间寻不到么?”

又一人道:“算了吧,认识的都说她压根不懂水性,那日又下着雨,若当真掉西湖里了,又来不及救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一时间寻不到这般说法,都是为权贵开脱罪名的说辞罢了,你也真信。”

“这事可不小,推她下去的那人说是西南端王府世子。诶,说起来平民百姓遇着宗室权贵,能怎么办呢?只能认栽了呗。地方官能软禁世子做做样子,也一样能无罪放了他。”

京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陈常二人的婚事,陈家未作宣扬,即便连亲戚之间,都未详说,又何况路人。

但常台笙落水这件事,却因为涉及到世子牵涉藩地外的命案及被软禁的缘故,导致许多人都略有耳闻。

姑母一边听着,一边付给掌柜蜜饯钱,又听得外边有人问最先说话那人:“你是如何晓得她死了的?诸事得凭证据,难不成杭州地方官还寻到她尸身了不成?”

最开始说话那人似很是不服气,嚷道:“还真就是寻到那书商的尸身了!”

姑母实在听不下去了,心说常台笙还在里头呢,这边一群不知深浅的混小子在咒人死,胡编乱造什么呢?!她正要往外去训训那几个小子,没料常台笙却忽从后头拽住了她。

常台笙前面虽未听到,但这最后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

尸身?她的……尸身?开什么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明代有个皇史,是皇家档案库,就是全石头的建筑

第104章

常台笙这次悄无声息地离开杭州,一来是因为她手上事情已处理得差不多,所以想暂时离开一阵子;二来也是阴差阳错,想借此事给段书意制造些麻烦。

她原本就没打算以假死来逃避所有事,可没想到,杭州城内竟寻到了“她的尸体”?

因还不知门外这人的消息是从何来又是否属实,常台笙便阻止了一时脑热打算出去跟人辩说一番的姑母。姑母回头看看她,有些气不过,又朝外瞪了一眼,略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声:“真是晦气,这样毫无由来的话也乱说,不是咒人么?”

常台笙因不想将这话题继续下去,故而没有接姑母的话。两人站着将门外的对话听完,这才一道回去接着听书。

后来那人又说了一些所谓细节,说尸身寻到时面目都已经分辨不清了,只有衣裳尚可辨认。经事发当晚在场者确认,常台笙落水时穿的便是这个样子,至此,杭州地方官便认定这具在水里不知泡了多久的尸身就是当日不幸落水的常台笙。

又 有目击者称那晚上的确是见段书意将常台笙推下船,人证物证俱在,如此一来,被软禁至今的段书意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令常台笙感到疑惑的是,制造她已死假 象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为了借此扳倒段书意?这理由似乎有些牵强。何况段书意并非是任人宰割之辈,这么做总觉得有些徒劳。

若 不知对方目的,那就连对方是谁都猜不到。商煜?常台笙刚想到这名字却又立即否认了。固然他近来做了一系列令人难接受的事,但这件事却应当不会出自他手。他 甚至不知道那晚上她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又如何可能作假伪装?何况这具死尸是哪里来的,到底是谁,这些都是谜团,一时间令人难解。

加上杭州官府如此积极参与,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认定了那具死尸身份,显得略是别有用心,便为之更添了一重迷雾。

常台笙闷声不吭地与姑母在茶馆又坐了半个时辰,这才起身一道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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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吃食虽比不得苏杭一带精致考究,却毕竟是天子脚下,想吃什么大多也都能吃到。方才听墙角的不愉快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姑母胃口,她埋头兀自吃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抬首看看寥寥动筷的常台笙:“不饿么?”

常台笙食量本就小,先前在茶馆喝过茶吃了点心,这时并没有什么胃口。

姑母见她心事重重,遂提议吃完饭再一道逛回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可以买了带回府去,也顺便散散心。

天气晴朗干燥,又不会让人觉得热,正是怡人时节。街旁店铺林立,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穿行在这热闹之中,常台笙走着走着,忽觉袍角被人扯住了。她蓦地停住步子,低头只见一孩子可怜巴巴地拉住她衣角,小心翼翼道:“夫人买盆花罢……”

常台笙看过去,只见地上摆的大多是卖相并不好的茶花盆景,恐都是被人挑剩下的。唯独有一盆君子兰长势极好,虽已过花期但叶片挺拔肥厚,看着很是茁壮。与这植株相比,花盆则显得十分粗糙磕碜,且看着略是拥挤,应是该换盆了。

她回过神来那孩子仍抓着她袍角不放,声音低低小小,甚是可怜:“夫人买一盆罢……”

常台笙这时瞥见装花的小车旁似还蜷着一位病患,也不知怎么的,忽就生了恻隐之心,故而将那盆君子兰给买下了。那孩子接了钱,还很是仔细地拿布给她包了花盆,免得她拿着会弄脏衣裳。

旁边姑母见她将花盆接过来,甚至还多给了一些钱,便小声嘀咕道:“你婆家府里花房要什么没有,何必在路上买这样入不了眼的花花草草?”她瞥了一眼那角落里蜷着的病者,稍顿了顿,接着道:“这世上可怜人多得很,帮不过来的。”

常台笙抱起那盆君子兰,也只是淡淡缓缓地回了姑母一句:“我知道。”

至此,姑母大概是觉得常台笙看着寡淡冷情的性子里有些容易被人利用的悲悯心,但好在内心通透,诸事都看得明白,还算让人省心。

离了杭州城,常台笙便不再是闻名江南的书商。不必与人交涉也再难见熟人,京城人眼中,她不过是个寻常妇人,实在是不起眼。因这不起眼,却也让人放松,于是骨子里那慵懒无争的淡雅姿态便渐渐表露出来了。

抱着君子兰一路往回走,街衢似乎长得没有头,影子却越发长,才惊觉日头西下,周围隐约环绕着饭菜烟火气。

都这样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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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府时,谢氏正在花房忙活,遂未出来迎。常台笙因觉着小腹隐痛,作别姑母便抱着君子兰回了房,这才发现是月事来了。热水洗漱一番,换了衣裳她便早早躺进了薄被里。

这时节不冷,痛起来虽没有以前那般要命,却还是难忍,就连腰骶都隐隐作疼。常台笙蜷作一团,迟迟睡不着,看着外面天色由明转黯,最后连日暮余光都消失,屋子里便悄然黑了下去。迷迷糊糊中只听得外边有多嘴的侍女路过,议论着今日之事。

“公子与老爷平日里这时也该回来了,今日是怎么了?”

“听车夫讲今日未去衙门,那便是进了宫,到这时辰还不回来,许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呸呸,能有什么事?你这般乱说话可是会惹麻烦的。”

说话声随着脚步声一道远去,走廊里重归安静,常台笙痛得皱眉,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子蜷得更紧,额发都已汗湿,脊背上更是凉凉一层冷汗。

人之血肉之躯,被疼痛占据时,时间漫长拖沓得简直要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传来敲门声,伴着女声:“少夫人,到时辰了,您不起来吃饭么?”

“不了……”常台笙松了牙关,声音低哑地回了外边的侍女。

那侍女大约是沉默了会儿,屋外随后便传来离开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轻极小心,很快就没了。但没过一会儿,门外忽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走廊里也亮起来。

府里的灯笼都已点上,常台笙忍痛支起身,谢氏在外敲敲门,问说怎么了。旁边侍女小声道:“少夫人回来洗漱一番就躺下了,大约是……月事来了,身子不大舒服。”

谢氏知道她气血不好,忙让侍女去煮些红糖姜水,自己则推门进了屋。屋中未点灯,谢氏借走廊里的黯光点了桌上烛台,又走到床前,将帐子用钩子挂起,这才坐下来,看看面色惨白倚床板坐着的常台笙,偏头又看一眼外头,抱怨道:“也真是的,这个点还不回来。”

谢氏这话虽像是抱怨,却又有些隐忧在其中。已这么晚,夫君与儿子都还未归,那一定是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想想早上两人走时那样子,同时沉默得有些不同寻常。会是什么事呢?要不要紧?这些都是她作为朝堂之外的一介妇人都不能再探究的范畴了。

能做的,似乎也只能是等罢了。

谢氏说完没让常台笙躺下,倒是伸手过去握了握她的,还与她讲些七七八八的零碎事情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过了好一会儿,那边侍女才匆匆忙忙将红糖姜水送了来,谢氏敦促她喝下,这才让她重新躺下。

谢氏放下床帐,在外头坐着,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好好睡罢。”

这 声音柔暖安稳得仿佛熨进人心里,常台笙看着帐外剪影,不自觉地想起年少许多事,视线竟有些模糊。来初潮那年,她也是疼得死去活来,深更半夜母亲则一直陪着 她,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等她入睡。她记得那时,隔着床帐,总有个令人安心的剪影,正低头翻阅书稿,偶尔抬头,声音温温柔柔,问她觉得怎么样了睡着了没有。

那时候父亲已不在,母亲努力支撑着家中所有事务,即便再劳累,对他们兄妹,却也一直是如往昔般温柔照料,也不会轻易表露悲伤脆弱。那时常台笙甚至总有错觉,也许父亲只是去了个远一些的地方,还与他们一起呼吸生活在这个世上,并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