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里举办的是氏族和官家的赛事,相邻棚子的亲眷们也大都相熟。

大将军府的儿郎们等下上场的时候,要和兵部尚书冯家的男子同心协力,共同对抗护国公府徐家、永宁侯府杨家。

邹家的凉棚的左侧便是冯家亲眷。至于右侧,原本定的是护国公府徐家。但因杨可晴跟了来,永宁侯府便和护国公府换了个位置,变成了杨家在邹家的右侧。

杨可晴在自家祖母跟前待了一小会儿,就坐不住了。一下子跳了下来,噔噔噔跑到了邹家这边,拉着元槿的手不放。

元槿刚才两家见礼的时候就看到了她,又是意外又是欣喜,问道:“今日怎么能够出来了?”

“娘原本是不肯的。不过,小舅舅帮我求了情,把我带来了。”

“端王爷?”元槿有些意外,顺着杨可晴小手指着的方向远远看了眼。刚在熙攘的人群里模糊地看到了个挺拔的高大清瘦身影,也不知是不是那端王爷,就听身边小姑娘惊喜地叫了声。

“哎呀,好可爱啊。这是什么?”

元槿收回视线,便见杨可晴正双眼圆睁,紧紧地盯着她怀里的一小团儿在看。

“这是腾腾。”元槿笑着把怀里的小白绒球捧到手中,送到杨可晴跟前,“好玩吗?”

她怕家人都离开了,腾腾留在府里会被闹闹欺负,索性带了腾腾一同来观赛。

刚才两家人见礼的时候,葡萄抱着腾腾在后头,杨可晴想必是没有发现。

“好玩。”杨可晴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这就是槿姐姐说的,那种长了也不大的小狗吗?”

杨可晴养在公主府,其余时候就算串门,也大都是去宫里或者是祖父家永宁侯府,再不然就是端王府。

端王府和公主府离得近。平日里被小舅舅家的大狗吓怕了的她,和动物一向不太亲近。去旁人家参宴的时候,即便对方家里有小一点的宠物,她也是懒得去多看一眼的。

但元槿不同。

她信任元槿,连带着元槿带来的小家伙,也忍不住多瞧了瞧。一看之下,竟然有些喜欢。

元槿知道腾腾刚刚吃饱,本就温和的性子更是顺服了许多,也不怕它会伤到杨可晴。就亲手把它放到杨可晴的怀里,让小姑娘抱着玩。

杨可晴抱着坏里软软的柔柔的一小团,心都快融化了。她也不大步跑了,也不大声说话了,连杨家那边都没回去,自顾自地窝在邹家的藤椅上和腾腾小声地说着话。

“啊!那边可是太子妃来了?”

邹老太太眼尖,瞧见远处的华丽车马后,遣了人去问。

不多时,仆从来禀,说的确是太子府的人。

老太太便带了几个孩子过去请安。

元槿留下孟妈妈和葡萄帮忙照顾杨可晴,这便跟了老太太去了。

太子妃约莫二十岁出头,容颜秀美,只是神色有些恹恹,看上去似是疲倦不堪。

元槿看了看她脂米分遮掩不住的苍白之色,想到之前孟妈妈悄悄叮嘱她的话,忙垂下眼帘,和兄弟姐妹一起,跟着老太太行了礼。

孟妈妈刚刚与她说,太子妃这两年身子不好,等会儿姑娘说话的时候留意着些,莫要提及病症、药材有关的字句,冲撞到了太子妃。

太子妃搭眼一瞧便看到了老太太身后的元槿,展颜笑道:“这位不是三姑娘吗?听闻你最近大好了?来,给我瞧瞧。”

元槿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太子妃细细打量她,暗暗惊心。

往年的时候就觉得这姑娘容貌不俗。如今神志清醒后再看,竟然有种夺目的灵气和光彩。举手投足间,大气端庄,竟是挑不出半点不好来。

“真是个好姑娘。”太子妃喟叹了句,顿了顿,道:“你可听说过静雅艺苑?”

“听过。”元槿答道:“家中堂姐在那里读书。”

“嗯。往后妹妹跟邹大姑娘多请教一下。若是妹妹能够考进艺苑,多学一些文雅技艺,想必是极为不错的。”

老太太笑道:“太子妃所言极是。我也想着过几天给她请了先生教一教,来年的时候刚好可以参加考试。”

太子妃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又有一群人往这边行来。走近之后,纷纷向太子妃行礼,又向邹老太太问好。其中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出人群,笑着唤了声“姑祖母”。

他便是老太太大哥的长孙、二太太杜氏的亲侄子杜之逸,才华极好,却在科举上屡屡不顺。

杜家两代的子孙里,只这个长子长孙出息些,旁人还不如他。杜家有心让他出头,就让他来了京城。也是他运气好,得人举荐进了太子府做了西席,颇得重用。

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杜之逸了,不由多说了两句。

太子妃笑道:“家人难得一见,老人家不如在这里多坐会儿,也好陪我说说话。”

老太太连忙推辞。

太子妃不以为意,让人端了锦杌来给老太太坐。

老太太道了谢后,便留了下来。

邹家的兄弟姊妹们见状,行礼后纷纷告辞离去。

这天是举国欢庆的大节日,国子监和清远书院也都放了假。邹家的孩子们,除了邹元杺外,倒是难得地聚齐了。

往回走的路上,邹元钧朝弟弟妹妹使了个眼色。兄妹齐齐将步子放缓,落后旁人几步。

邹元钧问邹元钦:“老太太和太子府,甚么时候关系那么紧密了?”

“倒也算不上紧密。”邹元钦说道:“平日偶尔去拜访一下。毕竟杜家的表兄在那里,杜家又不在京城,老太太担心他也是在所难免。”

再次听到杜之逸的事,邹元钧眼中划过一丝无奈。

他怎么也没想到,杜家人竟然会往太子那边靠过去。当真是丝毫都不顾及将军府的处境。

可惜父亲远在边疆。而他,听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已经晚了,已然事成定局。

“嗯。既是如此,老太太去可以,你们尽量少沾。”

邹元钧一语既毕,又有些迟疑。

他这话,弟弟元钦定然是听得懂的。但是槿儿刚刚好起来,怕是不明白其中关窍所在。

看看四周没有旁人,邹元钧压低声音,轻声道:“父亲说过,将军府,只忠君,旁人,不沾。”顿了顿,又道:“特别是太子府,尤其不能碰。”

元槿先是不解,而后一思量,忽地悟了。

身为武将,特别是威名在外赫赫有名的武将,忠君是定然的。这个她早已知晓。

至于不能沾太子府…

若陛下是个心性宽厚的就也罢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自己的得力干将和将要继承大统的儿子来往密切,身为皇帝,肯定要心中不安了。

毕竟他年轻力壮,还活得好好的呢。

看到妹妹面露了然,显然是已经听懂了,邹元钧这才放下心来。

元槿跟在哥哥们身边往前走了几步,侧首望向自家大哥。看着他冷峻的眉眼和沉稳的神色,忽然有些心暖,也有些伤感。

大哥能文能武,据家里人说,他这性子和爹爹是最像的。

其实,哥哥原本可以走武路的,偏偏选了文途…

想必也是不愿爹爹难做、不愿将军府受难为吧。

兄妹三人在为家中境遇思虑着,前面不远处,邹元桢正不住地回头朝着某处看去。

望见那个挺拔出众的身影后,她心中一动,踌躇起来。

那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别人在。

去还是不去?

去的话,太过唐突。不去的话,今日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

她正暗自思量着,邹元桐却怕邹元桢是在看正说着悄悄话的哥哥姐姐,忙喊了她一声,笑道:“大姐姐在做什么呢?”

邹元桢这才晓得自己激动之下太过显露,慢慢收回视线,说了句没什么,转而和邹元桐讲起了别的。

回到凉棚的时候,仆从们便把之前吩咐准备好的粽子拿了来。

二太太杜氏昨晚和二老爷又因邹元杺吵了一架,加上二老爷晚上没歇在正房,她心里堵着气,就说今日不来了。

邹宁远也没哄她,老太太也没让人去请她。结果,她就只能按照她自己的说法,老老实实待在了家里。

老太太又被太子妃留下了说话,如今这里的女眷里,元槿便是头一份了。

元槿就把粽子分了分,让人往各处送去。

端王府的凉棚里,统共就五个人。

端王,四卫。

即便是在这么重大的节日,即便是人们俱都欢喜地在为等会儿的赛事做准备,但那热闹气氛好似丁点儿传不到这块地方一般,周遭几尺内都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清冷之气。

徐云靖边往那里走着,边不住地暗暗叹气。

小郡主被个小狗给缠住了,没过来。若他再不来,恐怕,这里就更没人气儿了。

——虽然很多人想巴结端王爷,虽然很多人想靠近端王爷,可谁有那个胆子?

徐云靖把亲手端来的盘子搁到了桌上,指指里面装着的东西,“热着呢,新鲜的。来一点?”

蔺君泓淡淡地瞥了一眼,不置可否。

徐云靖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自顾自地拿起一个粽子,顺口说道:“难为邹三姑娘还惦记着在寺里的交情,遣人送了一些来给母亲。我就给你捡了几个过来。好歹吃一个应应景,毕竟是端午啊。”

蔺君泓没想到这是那小姑娘送的。眉端轻扬,探出手去。正准备寻个最大的拿在手里,忽听徐云靖又开了口。

“…好像是永安侯府的那位少爷买来的。”

修长食指刚刚触到粽子边缘,蓦地停住。

“永安侯府,高家的。”蔺君泓收手,轻叩桌案,“是她表哥还是表弟?”

“什么表哥表弟?”徐云靖正吃着香糯粽子,闻言滞了一瞬,方才明白过来,“三姑娘的表哥。这些年和邹家来往得较为频繁,关系不错。”

徐云靖和邹元钧、邹元钦颇为相熟,对邹家的一些事情也有耳闻。

听了那句“关系不错”,蔺君泓往邹家那边看了眼,正好瞧见五官清秀的陌生少年正和元槿在说着话。

女孩儿笑容温婉,少年双颊微红神色柔和。两人十分专注地看着对方,好似周围的一切都不被放在心上。他们的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无论怎么看,这画面都是…

十分的刺眼。

蔺君泓眉目转冷,重重嗤了声,一抬手,把那装粽子的盘子给掀了。

第18章

比赛将要开始。

邹家的少年们和高文恒一起,都开始在衣裳外面套上比赛用的服饰。这种服饰比较防水,免得等下龙舟赛开始后,大家被扬起的水花浇成了落汤鸡。

正当大家准备着的时候,邹元桢不知被人叫去了哪里,不多久便折转了回来。向老太太行礼问安后,她神色紧张地说道:“祖母,等会儿我怕是不能在这里给哥哥弟弟们加油了。”

老太太刚刚回来便听说了这个消息,脸色微沉,“怎么说?”

“艺苑的先生刚刚过来通知我,今日弹琵琶的师姐临时有事,无法到场,让我过去顶替。”

艺苑挑选了十位技艺出众的女孩儿,等下龙舟赛开始的时候要进行集体表演。邹元桢本是第一年入学,没有这个机会。所以拿了琵琶过来,也只想着给相熟的几家人助兴,顺便展示下自己的才华。哪知道竟是意外得了这个殊荣。

老太太没料到竟是这样的事情。听闻自家孩子出息,她很是高兴。提点了邹元桢一番,让她拿着乐器赶紧过去。

静雅艺苑女孩儿们所在的凉棚与端王府的凉棚相隔不远。

邹元桢一到那边,徐云靖便看到了。瞧清楚的那一刹那,他又惊又喜。

那位邹姑娘身上的穿戴,不正是恶犬事件过后,他挑选了送去赔礼道歉的?

原先只当是端王爷对那邹大姑娘有意。如今看来,两人的渊源怕是要更深一些。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

缘分!

徐云靖忙朝一脸不悦的蔺君泓示意了下,让他往那边去看。

蔺君泓听闻那抱着琵琶的姑娘就是邹家大姑娘,顿时想到了那天在酒楼上,隔壁房间刻意打开的那条门缝。于是似笑非笑地轻嗤了声。

徐云靖听了他这声笑,只当自己是猜对了。忙怂恿着他往那边行去。

蔺君泓懒得理他。扭头往邹家凉棚看了眼。见元槿和哥哥们在一起,虽然那高家少爷也在,但好歹稍稍放心了点。

徐云靖看他神色和缓,不如先前那般戾气十足,好说歹说想要怂恿他过去和那位邹大姑娘说说话。

“看到她穿的那身衣服了没?当初我送去的。阿吉阿利吓到的恐怕就是她了。”

“那又如何?”蔺君泓心中不喜那邹大姑娘的做派,对此事更是不在意,“道歉也有了,送礼也送了。始作俑者被我打断腿丢出去了。还要我怎样?”

徐云靖看他油盐不进,也有些暗暗着急。

虽然端王爷看上去好似对那邹大姑娘只上次酒楼里那一小会儿的在意,但,有了那一分,也要努力一把。

自家父亲,自家太妃姑妈,还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不知为端王爷的婚姻大事愁了多少年了。偏他一直一句“不肯娶”来敷衍大家。皇上也惯着他,没有赐婚没有强迫,硬是让他孤身那么久。

这事儿闹的,真是…

徐大世子暗暗叹气的这会儿功夫,端王爷回头又朝心心念念的那个地方瞥了眼。

这一瞧可不要紧,顿时让他紧张起来。

蔺君泓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和徐云靖唠叨了几个字儿的功夫,那丫头就没影儿了。

只她自己不见了倒也无碍。偏偏刚才和她一起说话的那个小子也没了踪迹。

蔺君泓心里头一阵发酸一阵发涩,说不上什么感觉。再顾不上这边,转身朝着先前元槿她们待的那边行去。

瞧见正抱着腾腾的杨可晴,蔺君泓顿了顿,问道:“怎么你抱着狗?它主人呢?”若他之前没看错的话,这小狗应当是那丫头的。

杨可晴没料到会在这里听到蔺君泓的声音,又惊又喜地抬了头。生怕吵醒睡熟的腾腾,就默默朝元槿离去的方向指了下。

蔺君泓会意,微微颔首,大跨着步子去了。

刚转到旁边林子边上,他就听到了里面的低语声。脚步微顿,停了下来。

元槿看着地上的几株植物,有些迟疑,“这些当真能行?”

“自然是可以的。”高文恒温声说道:“我以往的时候受伤用过这种药草。治疗伤处最为有用。”

刚才高文恒帮着收拾龙舟的时候,被不小心划伤了,这便到处来寻治疗的药草。

元槿不认识这些东西,但看他将植物揉碎了就往伤处敷,还是有些担心,“要不要先将这些药草洗一洗?”

如果上面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会让伤势更重吧…

看着女孩儿担心的模样,高文恒的神色愈发柔和起来,“槿儿无须担忧。我心里有数。”

他还想再和元槿多说几句,远远看到冯家几位少爷在朝他招手,示意他赶紧过去。便和元槿说了声,匆匆往那边去了。

蔺君泓站在林边,看着此刻孤身一人的女孩儿,犹豫不决。

片刻后,他暗叹了口气,忍不住自嘲一笑。

想他统领百万大军时,亦不曾怯场。怎的面对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倒是有些不敢上前了?

蔺君泓狠狠鄙视了这样无能的自己一把。硬是逼着自己往前挪动脚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元槿本在看那些药草,听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地直起身回过头来,便见一陌生少年正缓步行来。

他身姿挺拔气度华贵,虽年纪甚轻,举手投足间却带着迫人的气势。相貌出众,只一眼,便可印入心底。一双凤眼尤其好看,深若幽潭,夺人心魄。

元槿怔了怔。

她没料到世间竟然有这般好看的男子。从外观和气质来说,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由于有些愕然,元槿看的时间久了点。

在她目光的注视下,蔺君泓顿觉嗓子有些发干,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刚刚酝酿好的那些字句,突然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心下有些着急,难得地失了冷静。猝不及防,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你,莫要和他太过亲近。”

元槿滞了一瞬方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于是目光慢慢转冷,淡淡说道:“我的事情,怕是与阁下无关吧。”

听出她话中的不悦,蔺君泓的脸难得地有些发烫。偏偏现在脑中乱成一团,理不出思绪来。

——行军打仗,他擅长。和女孩子交流,经验近乎为零。

在她澄澈的目光下,端王爷只能口不择言地找寻词汇来掩饰:“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

特别是看到元槿唇角一闪即逝的嘲讽笑意,他简直悔到肠子都要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