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别——”

见陈珚一下急了,宋竹心里这才高兴了点。“难道姑姑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圣人就以为我是坐镇中枢指挥众将领的,你可千万不能说漏嘴了。”陈珚的语气还是很严肃的,宋竹略微宽慰:好歹还怕个圣人,唔,说起来,似乎也怕福王妃……“现下官家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不好再让老人家烦心。”

“我明日就过去服侍汤药。”宋竹虽然疑心陈珚只是为了转开话题,但她这个小月子做得不好,时间又久,心里其实也是虚的,听陈珚这么说,也不顾之前的话题,忙表了态。“除了这事儿不能说走嘴以外,还有什么事么?”

“别的也没什么了,”陈珚又思忖了一会,“还有就是别说我时常进来看你的事儿,你知道那些穷讲究,说什么坐月子的屋子不能多进。虽然你我都不信,但难保圣人心里有些介意。”

宋竹忙点头应了下来,想到自己坐月子期间,陈珚日日进来探望,又亲自过问三餐,为自己点了许多滋补药膳,心里也是甜滋滋的,忽然想到宋大姐,“——还是大姐高瞻远瞩,从前没成亲的时候,想到纳妾什么的,竟没有什么警惕。若是当年没有那个约定,现在七哥要这样对别人,我心里该多难受呢?”

想到若非大姐明见,今日的宠爱,很有可能被别人分走,陈珚也许都不会关心她每天吃了什么,她心里就是一酸,看看屋内无人,便搂住陈珚的脖子,主动把头靠到他肩上,腻声道,“七哥,你待我真好。”

他们小夫妻之间,一个勇于示爱,一个心细如发,体贴到了极处,真是蜜里调油,即使京哥都一岁多了,感情也没有丝毫疏远,反而是越来越好,之前两个月,宋竹一直不能洗漱,她好洁,就不肯让任何人碰触,现在好容易出了月子,岂不是拿肉麻当有趣,要好生弥补一下之前的遗憾?虽然如今按医嘱还不能真正弥补,再加上官家病重,也不好真正弥补,但总是有些变通的办法,可以去做的。

如此腻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宋竹便穿上素净的服色前去福宁宫探望伺候——其实也是陈珚太疼爱她了,她做人新妇的,怎么可能真正操劳到?贴身服侍用不到,熬药也不是专家,除了帮忙生个火以外,也没什么事好做,每日里打个照面就回来了。之所以每日要去,无非也是取代陈珚罢了——陈珚现在出面监国,比较忙碌,若是有上朝,那么早上便是过不得福宁宫了。

虽然众人悉心照顾,但官家的病势还是一日接一日地沉重了下去,宰辅们轮番值宿的日子,也是持续了有好几个月,宋竹都习惯了进出时避开宰辅们在的东门方向,她听说朝廷已经暗暗开始预备一些必要的典礼——虽然宋竹在此之前几乎没有和官家见过几次,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心下仍是有些沉重。

这一日早间,她到福宁殿里问候了病情,见官家精神似乎还算不错,有找人聊天的意思,便没有就走,而是坐在床边陪官家说些外头的天气,为他解闷。由于两人实在不熟,宋竹也是字斟句酌,说了几句,见官家的声音渐渐地低弱了下去,便站起身来,欲要退下。

没料到,她才一动,官家又睁开了眼,宋竹忙趋前道,“舅舅,您要什么?”

官家看了她几眼,仿佛才认出她来,“是太子妃啊……”

他的心情似乎不错,扬起唇角勉力一笑,轻声细语地说道,“我刚才梦到六哥啦……”

宋竹听了,也觉心酸,她想要说什么,但却为官家摇头止住,“不必虚言宽慰……”

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七哥聪明孝顺,你也是一样,把这天下交到你们手上,我放心得很。以后,皇后的下半生,也就指望你们了。”

到了此时,圣人和太后在他心里的地位就体现出来了,宋竹也不敢提醒,只是恭声道,“不论是婆婆还是姑姑,七哥和我都一定好生孝敬,请舅舅放心。”

“还有……”官家摸索着一下攥紧了她的手,几乎是耳语一般地说,“多子多孙、开枝散叶……”

宋竹心头一震,反射性地扫了官家一眼,见他一双眼盯牢了自己,虽然眼珠浑浊,但眼神却隐约透露焦急,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心思千回百转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官家才好了。

见她良久无语,官家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手,宋竹退后了几步,这才拜下.身去,低声道,“那……新妇告退了。”

一直到走出福宁宫,她心底都是沉甸甸的,想到官家刚才那失落的表情,几乎有折回去的冲动,但每当要折回身子时,都想到陈珚每每对自己笑起来的情景,这脚就像是有千斤那么重,拔也拔不起来,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有舍得回头,只是又是难过、又是委屈地,慢慢走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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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的病终究未能拖过秋天,在秋末的一个夜晚,他在太后、皇后、陈珚、宋竹甚至是值宿宰执等人的看顾下,终究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有了景王的前车之鉴,接下来的事自然是顺理成章了,宗室们无人持有疑义,陈珚顺利地登上皇位,尊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太后,册立宋竹为皇后,为福王府加了封地,对萧家、周家、宋家都有加恩,宋先生也因此终于被封为伯爵,宋家终于彻底成为外戚,宋竹的几个叔伯、兄弟虽然还在任上,但众人都相信,他们离开政坛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把外戚留在朝廷里,不论对朝政还是对外戚本身都没有好处,这一点并非人力能够改变。即便宋家人的品德再好,也是不行。

不过,这也不是说宋学就没有了掌门人,陈珚即位半个月以后,第一道政令就是把王枢密提拔进了政事堂中,重用之心昭然若揭。——第二道政令则是请姜相公回京平章军国重事,虽然领平章重权,但只限于军国重事,不及日常庶务。这异论相搅的用心,虽然十分明显,但也让心怀忧虑的士大夫们纷纷放下心来——很明显,官家不是要偏用宋党或是南党,只是要在两党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至于哪一党继承了道统,那就得看是哪家相公给如今还没获封太子的皇长子做老师了。这件事在皇长子才两岁的现在,肯定还是不急。不论南党还是新北党,都有大把的时间来慢慢收拢局面,稳定人心,为将来的又一场学术争夺战做准备,至于现在么,就只能暂时由着官家去‘异论相搅’了。

不过,虽然宋学被改名为新北党,但这名字终究只能掩人耳目,众人心里都还是清楚,宫里皇后姓什么,而她的岳父又是个怎样的大人物。虽然没有百官要求选秀的事情,但明里暗里,透过许多外戚,自然会有一些话语传到太后、太皇太后耳中,宋竹对此,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她现在身居中宫,虽然手底下没有嫔妃管着,但地位摆在那里,很多事情,该知道的,自然会有人来告诉她。

“其实,便是周家、萧家,也都有夫人上门关说,”陈珚登基以后,国事繁忙,肯定不能和以前一样每天和她腻在一起,不过不论多忙碌,两人只要有条件,肯定是要一起用晚饭的。晚饭桌上,宋竹就掰着手指给他算,“都是为自己娘家远亲来说话的,也不知道姑姑能顶到什么时候。”

但凡是娘子,都是希望娘家好的,萧家、周家富贵太过,已经不适合再出个妃嫔了,而这些夫人的娘家远亲,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又不会太高,起飞很合适做陈珚的妃子?

陈珚听着也是笑,“难为姑姑了,我昨天去请安,她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宋竹撇了撇嘴,酸酸地说,“当着你的面,自然是无事的了……”

她心里一直很介意当时先帝对她叮嘱‘多子多孙’,而她没有答话的事。总觉得这件事可能是传入了太后的耳朵里,现在每每去太后居所请安,都有些难言的心虚,看着太后,都觉得她也是欲言又止,这份心理压力,自然是陈珚所难以领会的。

“好吧,好吧。”陈珚最是见不得她不高兴的,语气当时就软了下来,“一直这么游说,也不是事儿。我明日便找个由头,给先生那里送点东西,再说说当年的约定,她们知道我的意思,自然也就渐渐地消褪了。”

宋竹却不这么认为,她心想:“从先帝到太后,恐怕都知道和你说是没有用的,只会把矛头指向我,让我大度一些,劝你纳妃。”

陈珚见她依然愀然不乐,就笑道,“这还是不足?那我便再帮你想个法子,只是你听了可不许生气……”

于是便放下筷子,说出一番话来,只听得宋竹目瞪口呆,半天都回不过神。

作者有话要说:小清新在设想的时候,后半部应该是以两个人甜蜜的婚后生活为主的,但我没想到我并不会写甜蜜的互动,或者说也不是不会写,就是我还是写有激烈矛盾的文更舒服和擅长,写甜蜜互动的时候我就感觉应该是一笔带过之类的,这种写作习惯实在很难扭转。

在小清新的前部,宋竹对陈珚的观感变化,两人逐渐互相喜欢的过程是含有很多矛盾的,所以写得很顺,字数也很多,后部大纲里,两人两情相悦,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感情不好的理由,经过这么多才在一起,七哥和宋竹肯定都会很珍惜的,不会闹矛盾,而外部环境又极为和谐,一点也不险恶……所以造成了前重后轻的结果,这是我写作上的失误,写贵妃的时候由于矛盾实在太多了,想要写个简单的故事,结果这个故事太简单完全没矛盾,到后期就很难推进剧情了,因为不出戏。

我在写陈珚决定求婚的时候,就想过要不要把剧情在陈珚和宋竹成亲后就结束,但是这样大纲中很多事件并不完整,所以决定还是尽力写完,但是又真的写不出那么多甜蜜互动来充塞每个章节,我觉得他俩感情好,大家都知道这不就可以了吗,说过一次再说,感觉很罗嗦啊……这种规划和实施的矛盾可能造成了后半部可看性的降低,对大家感到很抱歉。但我又真的不想为了加矛盾规划他们感情上的波澜,我觉得他们还是应该亲亲爱爱地过一辈子的。

下次要写言情,我会让男女主的感情线多很多矛盾的……哎|总之,不是不想加更,但实在是写不出,只能对大家说对不起了,小清新这几天就会完结,我有准备写宋苓的故事,如果写了的话,会让七哥和三娘出来插插花的,在别人矛盾激烈的故事里,他们作为幸福的一对点缀,这还是挺不错的,哈哈……

 

 

第116章和离

宋竹并没有猜错,此时的太后,其实也正因为陈珚纳妃的事心烦。

要说,前朝也不是没有只独娶了皇后一个的事儿,譬如这隋文帝和独孤皇后便是相约不二,不过即使如此,文帝也起码有两个儿子不是?这还都是养大的,算上没养大的那肯定不止两个。陈珚虽说年纪小,但也只有一个京哥,而且说白了,不论是周太皇还是萧太后,都是被贤明太子的事给吓怕了,先帝生前的遗愿也是两宫的愿望——天家人丁不旺,还是要多子多孙,才能让人放心啊。

皇后温良恭让,容貌、女德都是没得挑的,现在把后宫事务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其实两宫对她也很是满意,只是她之前的小产,让人心里不能不有所忧虑,对于外戚们明里暗里的劝谏,周太皇和萧太后倒的确都是听进去了。周太皇还好一些,事不关己不开口,只管着被人孝敬,萧太后是真的把陈珚当亲儿子,虽然先帝去世的时候,陈珚过继来还没多久,根基不稳,她完全可以垂帘听政,起码把先帝的丧事主持完了再说,可萧太后压根都没提这一茬,直接就把朝政交到了陈珚手上,这孩子也没让人失望,并没有一登基就开始大肆分封福王家的人,甚至是给福王上封号。过继了就是过继了,安安稳稳,还是给萧太后当儿子。

这么一来,萧太后肯定就不希望将来七哥一家也沦落到要过继的地步了,她知道这过继人家儿子的滋味,若非这是亲妹妹家的孩子,从小在眼前看大的,她倒宁可和先帝一起去了,也不愿受这个苦。虽然明知道七哥不太可能答应选妃,也知道皇后当时根本都没回答先帝‘多子多孙’的话,但她还是想着,多纳妃子,多生几个,就当是请人来生——这才是第一要务,等生完了以后,皇后爱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不给封号都没什么问题,甚至于来一招‘狸猫换太子’,她也没有太多的意见。

至于陈珚当时对宋家的承诺——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呢,世易时移,老抱着这事说话那就有点没劲了。萧太后甚至都已经忘记了当年还有这么一出荒唐的事情,反正,现在宋家也不可能上门来为自己的女儿出头了。

还是得在皇后身上下功夫,这事要是皇后肯了,皇帝万万没有不肯的道理。要知道,没有猫儿不爱腥的,若是能关注自己不去偷腥就已经不错了,腥味送到嘴边来还能不吃一口,那就不是男人。太后当年和先帝的感情也是极深,可宫里也不是没有别的妃嫔,她明白这个道理。

“……到底是连着亲。”太后用来劝说皇后的,也不是那些贤良淑德的话语,那些话太泛泛了,再说,皇后是大儒人家的女儿,没准就端出什么大道理来,反而把自己堵得没话说了。“南党始终不能放心,总是想着要把王参政给打下去才好,就是为了王参政想着,宫里也该纳些新人,大家都是外戚,南党也就无话可说了。”

王家和宋家之间,也是颇为无奈,本来都又结了一门亲事了,还没成亲呢,赶上小皇子夭折,陈珚再度被接近宫中,只好再度退婚。但即使如此,朝中也都是把王家和宋家当成亲戚算了,一直有意无意地把王参政往外戚的路子上编排,太后这说得也不是假话,不少亲戚都是这么劝的——姜相公族里也不是没有好的小娘子,嫡支就罢了,没有当妃嫔的道理,可偏宗远支里采选一个,不也挺合适么?以后南党也就不能再这么对付王参政了,要说外戚,大家都是外戚,南党也没干净到哪去。

她本以为宋竹会和她犟嘴,没想到她倒是一脸深思,没有立刻回绝,萧太后心中动了几下——难道她终究是想通了?

但想到先帝临终前的事,她又不敢太乐观,当时都没答应,怎么自己这几句话就给说得动心了。

“姑姑说得也是道理。”宋竹轻声细语地说,“况且,宫中也从没有只有一个主位的事情,若是不纳新,只怕总有些人揪着我的错,觉得我妒忌,将来坏了名声,反为不美。”

萧太后也有一部分这样的考虑,闻言连连点头,“原来你也是看得清楚,那便更好了,这么说,三娘你是想通了么?”

宋竹眉头一蹙,“可这是大事,我不敢擅自做主,姑姑和七哥商量便是了,问我,我也不能代七哥回话呀……”

萧太后原本想的是让宋竹去和陈珚说,但见宋竹娥眉轻敛,说不出的楚楚轻愁,心里也是有些软了:罢了,都是女人家,有些心思自己也能明白。让她自己去和七哥说,只怕还是过不去这道坎,不过听这意思,应该是默许了。

这已经是让人喜出望外的进展了,萧太后也不敢拖延太久,打铁趁热,第二日就和陈珚说了采选的事,“三娘都吐口答应了,你怎么想?”

陈珚也是皱着眉头,一脸难以决断的样子,“娘……这件事我还想先和三娘商量商量。”

这是还有些不信她的话呢,太后也是无奈,“我还能骗你么?到底是娶了新妇了……罢了,你要商量,那也随你。”

她也就暂时把这件事放下了,想着几天后再提着问一问,别让七哥就这么蒙混过去,又和陈珚说了些别的事,这才让他回去福宁宫歇息。自己心中沉重的心事,也是放下了一多半——有松动就好,今年内,应该能把这件事办下来了。

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上,就有人匆匆地跑来寿安宫报信了。

……皇后回娘家了。

萧太后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在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这才确定自己正醒着呢,“回——回娘家?”

这在宫里可是几十年都没有的事,入宫的女子哪有那么容易回去的?除了每年去金明池的那几次以外,就只有外头亲人进来省亲,自己绝没有出宫一次的道理,这回娘家省亲的话,连报信人都觉得不好出口,可事情的确如此,不说又不行,“娘娘用完早饭就出去了,倒是没把京哥抱走,还给官家留了书信……”

她是怎么出去的?谁给她预备的车马?谁敢放行?难道身边就没人拦着?

在最初的震惊后,疑问顿时是一个接一个地冒了上来,太后听人这么说,连忙追问,“这么说,官家已经知道此事了?”

“也已经往前头去送信了……”那女史嗫嚅着说,“这是大事,不敢瞒着。”

萧太后对于皇帝的作息习惯是很熟悉的,因为官衙办事的节奏不会变,皇帝办事的节奏当然也就不会变。现在皇帝应该在内东门小殿和众卿家议事——这不是家丑外扬吗?这还像话?

她正想怒斥这件事办得不对,可又隐约觉得是自己想岔了,萧太后勉力定下心来,把这件事在心里滚了几滚,忽然灵光一闪,气得几乎呕血——“这个、这个、这个……这个逆子!”

是啊,这件事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就是女史心里都犯嘀咕呢,听了萧太后的喝声,也是明白了过来:若不是官家在背后支持,圣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有车有马,还有人给她开门?这件事与其说是圣人的主意,倒不如说是官家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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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宫里是如何鸡飞狗跳,宋竹忽然回家的事,也给宋家人带来了很大的惊喜——当然,惊吓的成分还是要更多一些的,虽然也有些久别重逢的欢喜,但入宫做皇后的女儿忽然回来了,总是让人有些不祥的联想。

宋竹也不敢吊着家里人的胃口,尤其现在祖母也进京了,她更是怕明老安人太过着急,闹出事来。连忙把陈珚给的尚方宝剑祭出来了。“这都是官家的主意,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爹、娘你们就别担心了,七哥心里有数着呢,他也是被说烦了。”

现在宋竹怎么说都是皇后了,她自己没架子,家里人可不能错乱了礼数,可饶是如此,小张氏听了女儿的说法,也还是一阵头疼,她现在真的开始后悔当年让女儿接触陈珚了,“这官家也是太荒唐了——”

“是这几个月,外戚勋贵们说采选的事,把妹夫给说烦了吧?”宋苓倒是不大在乎,她也是家里唯一一个还用亲戚的称谓叫陈珚的人,“如此也好,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她摊开手,颇有底气地说,“你们还准备了一封信吧?现在不拿出来,难道还要家里人现写吗?”

宋竹尴尬地一笑,一边从怀里掏信,一边略带讨好地说,“就是没准备,大姐还不是挥毫而就的事?我们写的文采还未必有您的好呢……”

“这又不是什么能流芳百世的文书。”话虽如此,可宋苓看了看稿子,还是有些不入眼,她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就你和妹夫,那真都够得上不学无术了……还是我来另写一封罢了!”

说着,便让人从宋先生书房里取来了上表用的黄格纸,文不加点,提起笔来就是一行行工整的馆阁体,写完了给宋竹一看,“这就送过去吧?”

宋竹被那骈四俪六、华美高深的表文给糊弄得,要不是她到底也有底子在,差些都要看不明白,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这才点头说道,“和大姐比,我们写的简直就和蒙童作的一般了。”

宋苓哼了一声,便向宋先生告状道,“爹,你瞧三娘,入宫才多久,连学问都抛下了,第一遍竟然还没看明白似的。”

宋竹忽然回来,全家人都以为是出了大事,自然都聚在了一起,此时知道无事,却也不忙离去,宋先生原本一直盘坐炕上,没有说话,此时方才是笑微微地看了女儿一眼,和着一边小张氏严厉的眼神,宋竹看了便是心虚,忙过去笑道,“爹,您别听大姐乱说……”

又和刚回京不多久的大哥宋桑叙旧,“大哥,这一次回来咱们见面的日子就多了……”

宋桑只是无奈摇头,“这真是官家的意思?”

宋竹无比坚定地点着头,“不是官家意思,我也无法出宫呀。”

做臣子的,没有指责君父的道理,再说这件事宋家也是当事人,更不好多说什么了。宋桑就是有一肚子的话,在宋苓插科打诨之下也没法说出口,——用宋苓的话说,“以后三娘更难得回娘家了,如今好容易回来一次,须得珍惜。”

就连明老夫人,叹了几口气,又问了宋竹几句,也只能是说,“罢了,既然都走到这一步,说什么也没用……”

一家人索性就不提此事,和和气气地坐享天伦之乐,宋苓又是陪爹娘,又是陪兄弟姐妹们,心情也是极为舒畅,屋子里笑声连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宋家是过节呢。

而这时候的紫禁城,气氛可就不那么好了,尤其是内东门小殿,几个宰执大臣都是气得双手发抖,没法多说什么了。——自己跑出宫去,已经是不守妇道的表现了,这圣人可实在是太大胆了,一回宋家,便接连送来了两封表,一封是宋家请罪的,这也罢了,可另一封圣人亲自写的,那也太荒唐了吧。竟然是直接以当年的字据为证,要和官家和离……

简直是要学魏王曹操的丁夫人么——可丁夫人和曹操闹和离的时候,曹操还只是魏王!就因为皇帝有采选妃嫔的想法,就要和皇帝和离的皇后,应该也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个吧……

 

 

第117章牵手

最终递上来的奏表,是宋大姐所书,这一点也是出乎了陈珚的意料,乘着众大臣瞠目结舌说不出话的当口,他仔仔细细地将这骈四俪六的表文重看了一边,也不由暗中称赏,心中十分惋惜:可惜了大姐到底是女流之辈,不然这等才华,即使是身为外戚,不便放在官场之中,可边疆甚至是宫廷内务,其实也都是大有可为之处的。就光说这个文章,也是做得极好,让人没法不击节称赏——虽然字字句句都是惶恐请罪,但细读之下,宋家的表文也是大有文章。

先是阐述了福王府当年一心求娶,点明宋家无奈应娶,以及两家人约法三章的往事,等于是和宋竹的表文呼应,把理给占住了,而后再阐述自己教女不严,宋竹为人认死理不知变通的种种罪过,说明宋竹要和离是因为陈珚食言,而不是妒忌。第三,表明如果朝廷认为帝后和离有失体面,宋家也不敢收宋竹这个忤逆的女儿,情愿把她送入宫观之中修行两年,等于是为宋竹找好了下台阶——两年以后风头一过,也可以再出来嘛。

至于第四,那就更狠了,因宋竹举止无状,按宋大姐的说法,宋家人如今是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之中,是以只能用宋家其余人的埋头苦干,来弥补宋竹给朝廷造成的恶劣影响,宋家愿意退回爵位,从此不再称为外戚,子孙重回科举……换句话说,人家还是想要回去做清流的。

这四条里,前两条等于是在占据大义名分,第四条是在威吓朝廷大臣,第三条么,陈珚觉得却是对自己的警告:这个妻姐,逮着机会就要敲打自己一番,她那第三条的意思分明就是,如果宫里的态度不能让她满意,这假和离,其实也不是不能成真的……

宋竹能有这样的姐姐庇护,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即使是被敲打的一方,陈珚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其实他心里也很是高兴——能多一个人来呵护宋竹,他当然只有高兴的份儿。这第三条,他只是稍加揣摩就放到了一边,倒是第四条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精彩,看了好几遍,才轻咳一声,问道,“众位卿家,此事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以往,内阁大臣哪个不是指手画脚的,恨不得皇帝什么事都交给内阁决断,自己只盖章批个‘可’就完了,今日这一问,却是问得众人都没了声音,过了许久,还是王参政小心翼翼地说,“此陛下家事,可自决。”

陈珚玩味地一笑,“不是说天子无家事吗?”

他打趣了这么一声,仿佛是要给王参政一些难堪,但很快又笑道,“不过,若是依我,我和皇后是相识于微,夫妻素来情深,若非宫中有子嗣之虑,也不会动采选妃嫔的念头,真要说的话,深心里也是不愿有别人的。只是如今,若要枝繁叶茂,不能不采选,若要守诺,那又在子嗣上未免有些担忧,似乎竟是不能两全。”

王参政这时候不出头,什么时候出头?他道,“陛下今年不过弱冠有余,殿下更是青春年少,皇长子健壮,子嗣之虑,是否太过绸缪?”

“这话倒也有理——王参政的意思,还是以守诺为先了?”陈珚有意这么一问。

“人无信不立!”王参政斩钉截铁地道,“君无诺,政不宁。既然已经立下字据,陛下又焉能毁诺呢?”

“这么说的确也有道理……”陈珚沉思片刻,又笑道,“若是如此,那自然两全其美,再好也不过了——众卿以为如何呢?”

宋大姐的表文,王参政和陈珚的对话,里里外外假模假式的,把道理都给占全了,南党诸臣不喜欢宋竹独宠后宫,可更不喜欢宋学少了这么个把柄,从此真正一飞冲天。皇后回宫,初看只是为了纳妃之议,可焉知这不是宋家将计就计,想从外戚身份中解脱出来?要知道那表文里可是把什么都写得明明白白的,连怎么废后的台阶都给找好了,要不是真的想乘势和离,宋家短时间内能拿出这么个主意?

有了这么一层心思,刚才王参政发话的时候,很多人都是心惊肉跳的,打算随时出面劝阻官家不要冲动,大谈特谈一番不可轻易废后的道理。可王参政反对废后,官家从善如流的时候,很多人心思又都是活动了起来:党争就是这样,敌人支持的你要反对,敌人反对的你就要支持。

现在官家这么一问,很多人就想要出来说些宋竹的大逆不道,但话到了嘴边,看着王参政似笑非笑的,心中倒都是一惊:这可别是欲擒故纵,诱使自己上钩吧……若是自己这么一说,王参政再顺水推舟一番,只怕这婚还真就和离成了。

“陛下所言甚是!”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后,首辅于相公果断地定了调子,“君子一诺千金!”

陈珚便满意地笑了起来,他双掌一合,欣然道,“家中龃龉,让诸公看笑话了。”

众人自然一片不敢,有些胆大的,还说些自己家里的事情来证明这不过是夫妻间的常事。陈珚笑眯眯地听了一会,总结道,“其实皇后回娘家,无非也就是闹了脾气,等这慰问的旨意发过去,多数也就消气了是么?”

“正是正是。”众人纷纷点头如捣蒜。

“好。”陈珚当下就拿过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回信,又盖上章让人送回宋家。“此事今日便议论到这里了,还是继续商议国事吧。”

诸位相公们巴不得这么一句话,自然也不会有人多问什么——也不敢,只是一个个都在心中叫苦:这崇政殿里,说起如此荒唐的话题,甚至和陛下谈起了家事,一群人没劝着陛下一振夫纲,反而是拼命劝和,若是传出去了,只怕也免不得御史台一番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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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竹这一次回家,本也打算多住几日的,按她所想,这件事还要几天功夫才能闹大。可没想到,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东京百姓们传播小道的速度,她是上午回的家,中午起,宋家附近就有人远远地站着开始看热闹了,到了下午,数百名百姓赶到附近的巷子口,都是听说皇后回娘家了,又听说这一回回娘家是要和皇帝和离的,于是纷纷赶来看千古第一的热闹。

虽然说不至于围在门口,大多数人看了宋家上下一切如常,也就失望散去,但就这么一下午,人来了又走,总量倒是没少。开封府的衙役来倒是来了,但多半也是听说了什么,只是犹犹豫豫地维持着基本的秩序,连宋家的门都不敢靠近,居然是把宋家当成了疫区一般,只敢远远地在巷口附近站岗。

这样的动静,这样的速度,不消一个晚上,开封的附廓县都能全知道了,宋家人倒是不畏惧陈珚改了主意不来接人——半下午就送来了陈珚的‘草诏’:胡乱写成的草书圣诏。他们是担心明天起来,只怕宋家仆役都不好出门买菜了,一家人很可能吃不上新鲜菜蔬。

好在宫里只怕也是收到了消息,到了将晚时分,宫里的禁卫军便出来清场了,闲杂人等一律被赶到远处。宋家门丁这才是松了口气,让人给里头报信。里头这才知道没多久呢,又是收到消息——原来这净街也不止是净街,还是皇帝出行的前奏,皇帝陛下人已经到巷口了。

宋家这一惊非同小可,宋先生连忙换了礼服,带了几个儿子,大开中门在门口迎接。宋家女眷们也要各自换装,宋竹却觉得没这个必要。“爹爹他们是没办法,一定得做给旁人看,娘你们就不必麻烦了,听我的,就这么着挺好。”

陈珚疼她已经到了几乎颠倒黑白的地步,家里还有谁能驳她的意见呢?反正也来不及,索性就都不管了,一家人还是随意聊着等,果然过了不久,宋先生就和穿着便装,面上带笑的陈珚进了屋子。一进门陈珚还要给明老安人行礼,“婆婆,咱们许久未见了!”

众人连忙扶住了,不敢让他真的下拜,宋竹其实觉得没什么所谓,但也不好太吓唬爹娘,索性让陈珚给两老拱手行了礼,众人颔首还礼。陈珚露着笑脸,逐一把亲戚们都招呼过来,这才说,“宫里太后有话,不让三娘在外过夜,老人家今天脾气不好,小婿也不敢违逆,这就来接人了——”

太后都发脾气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说,这脾气也该发,宋家家丁都往回报着消息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本来崇政殿里的话,就是要往外传也没那么快的,可今日却是出奇,还不到一个时辰,皇帝写的字据就流传开来了。连来宋家围观的百姓们都知道那里头说的是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我不二,再无他人。

连着宋家表文里说的当年立字据的事,想来没有多久,天下间就会知道宋家和天家约为婚姻时,皇帝立下的‘誓不纳妾,一世不二’的誓言。这采选妃嫔的事,自然是再也不能提起。老人家心里能好受才怪呢……

不过,别说宋苓了,就连小张氏,现在都不担心宋竹回去以后会受什么责罚。陈珚这都亲自来接人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小张氏给女儿理了理鬓发,一时间倒是有些不舍了——若是能住一个晚上……

“以后可不能再怎么胡闹了!”她压下了不该有的想法,严肃地吩咐着,见宋竹一脸乖巧地点头,心下也是一软,只是若有若无地瞥了陈珚一眼,也就不往下说了。——这话,其实是说给女婿听的。

见女婿仿佛没听懂似的,脸上还挂了那开朗的笑意,讲究了一辈子的小张氏忽然也有些想笑,好容易才勉强忍住——自己当年看好了他做三女婿,究竟是对还是错,却还是说不清了。陈珚毫无疑问,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三娘跟着他,却又是让人那么放心。

宋家人虽然都各有一番嘱咐,却不敢耽搁时间了,横竖日后相见有时,也不多说什么,匆匆把陈珚和宋竹送上车驾,又跟在车后步行送出府门,这才回身关门闭户。宋竹在车里扭着身子,透过纱帘看着家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后,心中亦颇为不舍,她的确是思念家里人,不过现在更怕的是还是回去被太后责罚——虽然这一回是她占了便宜,但太后的脾气,想来也不是好对付的,她心中颇有些惴惴,也不知太后会如何发作她又或者陈珚。

“先和你说一声。”正这么想着,陈珚忽然噗地笑了一声,转头对她说道,“这回,连福王妃——都被太后请回来了……两人张牙舞爪的,就等着你回去收拾你呢!”

宋竹啊了一声,自然也有些害怕一会的暴风雨,陈珚看她畏缩,笑得更是得意,“这回被我坑着了吧?太后一直怨我不服管,好歹也让她也埋怨你一会——我就奇怪,你怎么能信了我的馊主意呢?怎么样,后悔了没有?”

瞧他那往上泛坏水的样儿,宋竹不由就冲他吐了吐舌头,她忽然想到两人初见时,陈珚对她使坏的样子,心头便是一甜,就不愿意和陈珚斗嘴,而是倒在他怀里,笑道,“从来都没后悔过。”

陈珚本来就是说着逗她的,没想到她没接招,他啊了一声,反倒是有些面红了,僵着身子被她抱了一会,这才咳嗽了一声,“要……要抱回去抱,车里呢!”

宋竹不仅低声失笑,她不坐起身,还在讨价还价。“那一会回去以后,你在前头帮我顶着呀?”

陈珚慎重考虑了好一会,“罢了罢了,那就帮你顶一炷香。”

“那就不起来。”宋竹也不是没绝招。

“一刻钟。”陈珚又让步了。

“还是不起来。”宋竹耍赖。

“啊,那你要我一直帮你顶着呀?”陈珚语气为难了起来,好像在犹豫,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好吧,那就一路都帮你顶着——你起来不起来?”

宋竹这才坐直了身子,和陈珚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这一回,是陈珚忽然俯身过来,轻轻地亲了她的小口一下。

“回家喽。”他说,自然地把手放到了两人中间的褥子上。 “回家喽。”宋竹说。 她也很自然地把手放到了陈珚的手心里。 两人的手就这样轻轻地、自然地牵了起来,随着车身一起,摇摇晃晃,一路往被晚霞映照得金碧辉煌的宫城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