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公主不晓得?”秋昙惊讶,“方才驸马不是来找过公主吗?”

“他来过?”佑和脑中一轰,呆住了。

“对啊,驸马还说公主您在和乐安郡主聊天,他就不打扰了,这才先走了。”秋昙不懂公主为何一副震惊发骇的表情。明明这几日一直在问驸马,不是么?

懵然一瞬,佑和脑子清晰了些,镇定心绪问道:“他、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了,”秋昙凝眉想了想,又道,“不过驸马的脸色……有些怪。”

完了。

他一定听到了,而且……还被吓到了。

佑和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这转折来得太突然,让她手足无措啊。

她这头还未制定好攻略呢,底就先露了,还把人家吓着了,这下子……还能有希望吗?

“公主……”秋昙疑惑地唤道。

佑和回过神,捏了捏手指,道:“不见皇兄了,我们回府。”

·

萧直出了宫门,并没有回将军府,而是驾马去了校场。

京都校场南靠洛山,北倚平云湖。

萧直驾马,一路穿过大片的训练场地,出了校场北口,一直到平云湖畔才勒缰止步。

高大的墨色身影从马上跃下,落地时竟有些许不稳。

身边的墨驹不懂主人此刻心境,低嘶一声,欢快地跑到湖边饮水。

萧直抬眸望向远处,入眼皆是一片光秃秃的林木和枯黄萎败的野草。而眼前,静湖冷水,波澜不起,处处皆是荒凉寥落之景,教人莫名生出悲戚。

可他心中的悲戚,早在来此之前,就已泛滥难抑了。

一路上,他御马急驰,那姿态,活似落荒而逃。

是了,他是逃了。

可惜,逃了这么远,一直逃到这处静谧偏僻的所在,耳边那柔如温水的嗓音却时刻不停,一遍一遍在颅内轰鸣。

“我喜欢陆临遇六年啊……我喜欢陆临遇六年啊……喜欢……六年啊……”

“六年啊……”

六年。

软嗓一声声重复,轰得他颅腔胀痛不已。

虚浮无力的脚步往湖边趋移,长身有些摇晃,迈了五六步,终于跌坐到枯草上。

原来绝望到无力是这般感受。

他是独领千军、杀敌破城的大将军,他是大盛明德帝倚重的国之栋梁,他是鼎鼎有名的大盛武杰。

他不曾骄矜自喜,却也从未自惭形秽。

他不曾鄙视过谁,却也从未嫉妒过谁。

可是,这一日,他羞惭地发觉——

他嫉妒一个人,发自心底地嫉妒着。

这感觉让他自厌,却还是着了魔般地不得救赎。

教他如何不嫉妒?

她说得多么清楚——那个人容色气度样样都好,那个人比他招人喜爱得多,那个人比他俊,那个人比他聪明,那个人比他才华横溢,那个人处事从容、游刃有余……

如果他能继续站下去,一定还能从她口中听到更多更多那个人的好。

可是,即便他没有再听,也晓得那个人有多好。

他怎会不晓得?

那个人,是他最好的兄弟啊。

临遇。

临遇。

竟然是临遇。

他以为是凤眠书,但却是临遇。

为何会是临遇?

她喜爱临遇六年。

六年。

如此漫长的一段时光。

如此让他绝望的两个字。

原来,在他望着她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眼里,一直一直都被另外一个人占着。

原来,她那个“至臻之爱”是对临遇……

至臻之爱么?

臻,至也。

至臻之爱,爱而不贪。

这到了极处的感情,连他都比不得。纵是百般压抑,他对她,仍是会“贪”啊。

她对临遇的爱,已到了这般境界吗?

眼眶忽然干涩得发痛。

他起身,奔至浅水处,大掌捧起冰凉的湖水,胡乱抹着脸庞,彻骨寒凉入肤,脑中浑沌仍是难以散开。

再掬一捧水,用力抹着眼睛,想让那隐隐的酸涩、*之感被清洗一空。

胸口衣裳里却突然滑出一样东西,掉进了浅水处。

他忙伸掌,快速从寒水中拾起,摊开手掌,湿漉漉的掌心卧着一块白玉小印。

朝上的正面,“竹禺公子”四个小字端正优美。

那是途经河襄时,他特地去找当地最有名的匠人为她刻的。

玉是他亲自挑的,字是他写的样板。

河襄刻印之术举国有名,河襄匠人手艺高超。他想,她也许会喜欢这白玉印。

原本,是想回来这日就给她的。

可现下……

萧直盯着手中小印,忽然唇角微牵,扯出一抹自讽的笑,眼角眉梢全是悲伤。

他真是傻。居然现在才看出来。

竹禺,竹禺……临遇。

连给自己起字号,都要从临遇的名字里找。

她果然将临遇爱到了骨子里啊。

萧直低低笑着,笑意又深又苦。突然振臂一扔,掌中玉印跃上半空,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再落入湖心,溅起水滴无数,湖面漾起一圈圈濲纹,最后慢慢消失。

湖面恢复了平静。那方玉印,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一夜,萧直没有回府。

这一夜,倚月轩有人彻夜未眠。

第28章 这卑劣的他

萧直在躲她。

佑和确定了。

他回京四日了,她却连他的面都没见上。

那日,她匆匆离宫回府,却得知他并没有回来,她在倚月轩忐忑不安地等到深夜,仍旧没有他回府的消息,秋昙劝她先歇息,她也应了,可惜向来嗜眠的她那一晚却毫无睡意,窝在榻里辗转一整夜,生平第一回深刻体会到类似“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那般难捱的心境。

次日一早,再遣青桃去问,仍是没有消息。她以为他因公事缠身,便继续等着,到了深夜仍不见他的影子,到第三日清晨,却得知他前一晚子时左右回了府,但天不亮就走了。

佑和失望至极。他晓得她在找他,但却连露个面都不愿,这不是故意避着她,是什么?

果然,今日又是如此,一早青桃传来消息,道是将军走得比昨儿还早。

佑和耐心用罄,终于不愿再被动等待。

掌灯时分,佑和草草用过晚膳,抿了两口茶,便唤秋昙来,道是嘴巴馋了,想吃梅花香酥。除此,便没有多余的话了。

秋昙已然困惑了许多日,现下越发觉得瞧不明白自家公主的心思了,明明这几日食欲极差,方才用膳也没吃两口,目下却又主动提出要吃梅花香酥,像是极有兴致品尝美食似的,还真是古怪。

疑惑归疑惑,公主既已启口,她这做奴婢的定然没有推辞的道理,是以秋昙还是迅速地去小厨房折腾出一屉梅花香酥,用精致的小碟装了,端到佑和面前。

热乎乎、香喷喷的软酥卖相极好,带着淡淡的玫瑰花香,咬在口中,真个是“齿颊留香”。

这样好看又好吃的香酥,佑和公主却只尝了一块。

秋昙想痛哭一场——她的厨艺究竟是退步得多厉害?

要知道,佑和公主从前可是最爱吃她做的糕点的!而且,方才明明就是公主自个儿说想吃的,现下又是怎么了?

秋昙正沮丧,却见佑和忽然站起身,指着桌上的梅花香酥道:“我吃不下了,这香酥做得太多了,放着浪费,你拿食盒装一下,叫青桃送到西苑御风院去,问问驸马要不要吃。”

“这……”秋昙惊诧过后,只余欣喜。她这回总算明白了,原来这梅花香酥不是做给公主的啊!瞧起来,公主像是开窍了,竟也晓得为驸马费心思了。可是……

秋昙睨了睨碟中香酥,想了想,柔声地引导:“公主,驸马近日回来得晚,现下想必不在府里。还有,公主啊,奴婢觉得这甜食……驸马未必会喜爱,不如……”

话音未竟,就被佑和打断。

“他不爱吃就拿去喂狗。”这语气,已经带了一丝不耐。

秋昙不懂公主为何突然变得烦躁,但见佑和神色不豫,她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再提醒公主“驸马不爱吃香酥是可能的,狗不爱吃香酥却是必然的”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

秋昙应了吩咐,立即拣了一个专放点心小食的单层食盒,装了满满一盒香酥,遣青桃送去了御风院。

秋昙以为这就完了,毕竟自公主和驸马成婚至今,这已是她家公主做得最主动的一回了。

谁料,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到了亥时初,仍未见公主有上榻就寝的意思。

秋昙心里琢磨着前几日的情况,暗忖:公主难不成还要等到深夜吗?

这几日驸马明显忙得紧,待公主也不如从前,回京几日了,都没来倚月轩探个头,反倒是公主,对驸马似乎格外在意起来,又是天天遣人去问,又是深夜不睡,又是送点心,这背后到底有何不为人知的隐秘啊?

秋昙没想出个头绪,但听佑和道:“你们今儿夜里都先睡下吧,我去一趟御风院,不晓得何时回来,你们不必候着。”

秋昙目光惊愕地望着佑和公主,心道莫不是她听错了吧?公主说的真的是御风院?

府中谁人不晓,成婚至今,公主和驸马一直分居两院,公主的活动范围仅限东苑,何时踏进过西苑啊?更别提驸马住的御风院了!

公主记得那院子叫御风院,这已经够叫她惊讶的了。

这进展会不会……太神速了?

“秋昙,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佑和白了她一眼——哼,从前不是整日惦记着撮合她和萧直么,现下她准备出手了,这货的表情倒像活活见了鬼一般。啧,做人真难。

“公、公主,您、您去御风院做甚么?”秋昙的小心灵受到了惊吓,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很快收拾好过于夸张的表情。

佑和瞥了她一眼,悠悠道:“去问问梅花香酥他到底爱不爱吃。”

“什、什么?”秋昙眼眸大瞠,首回踏进驸马的院子,就为了问这个?秋昙打死也不信她家公主有这么无聊。

“公主,您说笑吧?”

“说什么笑,”佑和脸容甚肃,“他若不爱吃,也别浪费了,我拿回来喂狗。”

又是喂狗!

究竟是跟狗有多大仇多大怨哪?真想喂,那也得倚月轩有狗啊!

就一盒梅花香酥,至于吗?从前也没见公主有这么勤俭节约嘛!

望见秋昙难以置信的神情,佑和心里无端地生出些许烦躁,不晓得是因为想到萧直真有可能如秋昙所言不爱吃梅花香酥,还是因为后悔没在倚月轩拴一条狗,总之,她不愿再跟秋昙解释了,一径走到折屏处,抽了件稍厚的帷冒披风。

秋昙忙上前替她穿好,没再继续问方才的问题,却道:“夜深了,公主一个人出门总是不好,真要去,也得让奴婢陪着吧。”

“有什么不好?”佑和由着她帮忙系锦带,淡淡道,“我在自个儿家里走几步路,还能被打劫喽?”

自个儿家里?

秋昙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偷笑一声。

秋昙最终拗不过佑和公主,只能恋恋不舍地把她送到东苑门口,由着她一个人往西苑去了。

这是归宁日之后,佑和公主第一回走出东苑。

受到惊吓的不仅是秋昙。

东苑外头的人上一回瞧见公主,还是在归宁那日,而且,那会儿他们大都仅是远远地看见将军和公主一道出门,真正瞧清了公主模样的,只有几个负责清扫前头园子的仆役和长随赵松。

好在,这会儿已是深夜,多数人已经各回各处,在园子和廊庑处晃着的身影极少。

佑和之所以晓得萧直住在西苑御风院,还是从青桃口中听得的。至于西苑怎么去,这难不倒佑和,上回归宁日出来过一回,将军府前头的大概格局也瞥了几眼,现下脑子里还有印象,是以她一直沿着廊庑往前走,顺利到达西苑月门外,正要进去,却见月门口出来个身影。

那人正是长随赵松。

这月洞门处悬着两盏明亮的笼灯,光线还算不错,是以赵松一眼就瞧出佑和的身形有些眼熟,再往帷帽下的小脸一看,立时吓了一跳。

“公、公主!”赵松膝腿一屈,欲跪地行礼。

佑和忙道:“免礼,”打量了他一眼,发现上回似乎见过,便问,“你是将军院里的?”

赵松虽然没跪下去,但还是直直躬下半身,恭谨地回道:“回公主,奴才赵松,是府里的长随。”

“原来是赵长随,”佑和点点头,复又问道,“将军还未回府吧?”

“回公主,将军还未回来。”想了想,又道,“奴才这就遣人去找将军。”

佑和连忙阻止:“不必,我并无急事,将军公务繁忙,别扰了他,我在院子里等便是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