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话没说完,就被江夔打断道:“傻丫头,小半年不见,怎的你也学乌杏满口大道理了?岂不知心胸舒畅才是最大良药?我和醉桥相谈甚欢,见了这东西高兴,比干躺在这里与那乌杏大眼对小眼岂不是来得更好?”

乌杏是周妈妈从前做丫头时的名字。如今荣荫堂里除了老太太身边的容妈妈,就数她最有脸面了。此刻听到她被自己外祖这般叫出名字,心中一阵好笑,正要说话,听见身后门被推开的声音,回头看去,见周妈妈虎着脸进来,手上托盘里放了碗药汁,忍着气道:“老太爷,旁人都是愈老愈得人敬,你倒好,越发没个老人样了!哪有在客人面前这般说道人的道理,也不怕被人笑话!”

明瑜忍住了笑,急忙过去要接她手中的盘,春鸢已是抢先端了送去。周妈妈眼角瞥了下谢醉桥,见他已转过了身背对,仿佛在忍着笑的样子,自觉大失颜面,急忙趁老太爷喝药的功夫,偷偷拉明瑜出来,到了走廊上,这才低声诉苦起来:“大姑娘,你倒是评评理,老太爷昨日摔得那般狠,昨夜嚷了一夜的疼,今早方好些,我叫他趁机多歇息才好。不想他晓得那将军府的谢公子在,定要请了过来说话。谢公子带了这竹坨块过来,怕扰了他休息,说了会话要告辞离去,他却拉住一个劲地说话,又把那竹根当宝贝似地左看右看,看了一早上都没看够,还几次催着要我去把你叫醒过来同看。我不过略劝他几句,他反倒嫌我聒噪。你说这东西就算出自将军府,它也就是坨竹根,有什么好看的……”

周妈妈还在喋喋不休,明瑜已听见里面外祖又在叫自己,急忙拍了下周妈妈手,低声道:“我晓得了,等下就劝他好生歇息。”

“来来,瑜丫头,你过来瞧瞧这东西。它虽是坨竹根,只经了名家之手,就变成造物之奇。今日考下你的眼力,可能说出它的来历?我听说你如今在家帮你娘管着家事,怕你一心要当管家婆,把从前的风雅灵气都给磨掉了。”

江夔已喝完药,见明瑜进来,看着她笑眯眯道,眉毛一跳一跳,眼里放出快活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明瑜到他近前,见是把竹子根雕的小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壶身上利用竹节的褶纹依势雕出两个对弈的长衫高士,一人悠闲盘腿,另一人屈膝倾身,神情紧张,壶身和壶盖极似一段古松,壶把壶流又做成松枝形状,周身缀满松叶,状极流畅自然,再拿过来翻看几眼,心中便已经有数了。

竹一直被视作高洁的象征,比起犀玉雕品,竹雕更为文人雅士所青睐,自古名家不断,到两百多年前朝的丰远年间达到鼎盛,按地域分“北许”“南苍”两派。

北许的名家代表人物许鹤本身就工于书画,所以许氏雕竹,以画为正法,又糅合笔法,创了透雕、浮雕、留青等技法,层次分明,布局大气,喜雕山水古松、青藤仙草、鹤鹿神仙,无不惟妙惟肖,神韵俱绝。而南苍的代表人物陵州人氏苍错,字向正,他则喜利用竹根的盘根错节,线刻加刮磨即卓然成器,如同写意山水。这两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因为年代长远,传世稀少,据说皇宫中也藏了几件,连正德皇帝也时常把玩,可见其珍妙之处。

这把高士松下对弈壶,观其走势刻法,显然是南苍的风格,刀法出类拔萃,且在底座的凹处有小篆体的“回”字印,正是苍错一向惯用的标记,再加上外祖这般的如获至宝,想来就是苍错的传世之作了。

“怎么样,看出来没有?”

江夔催促明瑜,眼中满是期待。

“看样子应该是南苍一派的作品,只出自何人之手,却实在是看不出来。”

明瑜笑了下,把壶小心地放回了几上。

江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嚷了起来:“你这丫头,莫不是在逗我寻开心吧?这你怎会看不出来?我记着刚去年你还跟我说比起北许的工雕,你更喜苍向正的意境,怎的如今那苍向正的绝世佳作在你面前都说认不出来了?”

明瑜啊了一声,这才道:“竟是苍向正的?怪道看起来不一般。实在是外孙女眼拙了,往后有空再向外祖多多讨教。”

江夔叹了口气,一脸的惋惜:“我就说你那爹娘好生糊涂,好好的一个冰雪人儿硬要给捉去管什么家务,人纵有七窍玲珑之心,沾了那世俗之事,也难免要分心。等你爹过来,看我不好生教训他一顿!”

江夔上了年纪,心态愈发如童,有好东西就恨不得让旁人都知道。方才故意考问明瑜,只不过是想在谢醉桥面前卖弄自己这外孙女的聪慧才学,不想却被明瑜扫了个没趣,偷偷看了眼谢醉桥,见他立在一边面上始终带笑,并没什么异色,这才急忙又对明瑜解释道:“这把高士松下对弈壶本是醉桥的外祖翰林院安在松所藏。老头子宝贝得紧,从前我欲拿前朝山水大家董瑞的真迹去与他交换都不肯。我一时气不过,就与他立了个赌约,给他打个棋局,一年之内,他若能破,我输他董瑞真迹,他若破不了,就输我这对弈壶。他向来自负得紧,自然应赌。如今一年之约早过了,他果然破不了我的棋局,好在还是个知羞的人,这才托醉桥将这东西给我捎来。”

江夔说到此处,得意至极,竟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又哎哟一声捂了下头,想是牵动额角伤处。

明瑜听到安在松的名字,略微怔了下。这安在松她前世里也是晓得的,不仅是正德皇帝当年的太子太傅,更近的一层关系,便正好是她从前那婆婆,靖勇侯府三房里的夫人安氏的父亲。那安在松在翰林院掌天文星象,精通勾股数理,脾性与外祖截然不同,为人出名的方正刻板,奇怪的是,就是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人,却多年相交。

明瑜自然晓得他两个人的私交,却不知道还有如此的一个赌约。正发怔间,听到外祖痛叫一声,急忙上前相扶,身后谢醉桥也已是抢步上前,见明瑜已扶住江夔,便又停住,后退了一步。

“老太爷,小侄既将外祖的所托之物送到,这就告辞离去了。小侄离京之时,恰带出了极好的伤药,是宫中太医院所出。到江城居所后,便派人送来,望老太爷保重身体,早日康健。”

谢醉桥对江夔笑道。见江夔称谢,想了下,又道:“小侄还有一事相求。便是外祖叮嘱过,定要小侄从老太爷处求得破局之法。道一年来日思夜想,呕心沥血,竟仍败北,虽有恨,却甘愿认输,只盼老太爷告知破局之法,方可心安。”

那谢醉桥转述过安在松的话后,明瑜见外祖眉毛竟又跳动起来。她与他相处多年,自然晓得每逢极其得意之事时,他便会露出这表情。

江夔咳嗽一声,朝谢醉桥招了招手,道:“附耳过来。”

谢醉桥依言靠了过去,俯□子。

明瑜见谢醉桥起先还满脸郑重,等听到自己外祖说了几句之后,先是神色一僵,再是眉头高高挑起,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再片刻后,竟是变得哭笑不得的样子了。

明瑜莫名其妙,却见外祖朝谢醉桥挤了下眼睛,得意道:“你照我的话,修书这么跟他说就是。想到安老头知晓后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插翅飞到京中亲眼去看看,哈哈……”

谢醉桥咳了一声,朝江夔行礼道别,转身待要离去,脚步微微一顿,看了眼明瑜,仿佛要说什么,却终是未开口,只是朝她含笑微微点了下头。明瑜急忙回了个礼,谢醉桥这才大步而去。

谢醉桥被候在庭中的柳胜河和余大等人送出了白鹿斋,与自己的随从往江州返去的时候,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方才江老太爷的那一番话。

“你外祖为人吝恪,又素来迂腐。我不过从那杏花泉棋谱中翻拣了几个残局出来,斩头去尾拼接在一起,本就是随性胡乱之局,何来破解之法?可笑他死脑筋不知变通,还真以为是我寻访到的什么珍谜之局,竟然苦苦对着这乱局研究了一载,末了还被我诓来了这竹雕壶。我从前好生诚心求他交换,他不理不睬,连让我多看一眼都不舍,仿佛我会偷了去般,如今用一局乱棋,他反倒心甘情愿地给送上了门,你说好笑不好笑?”

谢醉桥虽明知江老太爷此举有失厚道,被捉弄的又是自己的外祖,自己身为后辈实在不该发笑。只此刻人都在路上了,却反而越想越觉好笑。想到平素那极为古板的外祖若是得知自己竟被这江老太爷的一局乱棋活生生给诓了一年,末了还搭进个爱若珍宝的竹雕壶,岂不是真要活活怄死?只怕怒火冲天地寻过来要干仗拼老命也未必不可能了。这江老太爷的言行举止虽大大出人意料,却朴实滑稽,又不失赤子之心,叫人心中油然生出亲近之意。

谢醉桥嘴角笑意还未歇去,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阮家大小姐那一双丹凤睫翘的秀目,心中却又禁不住有些迷惑起来。方才江老太爷考问她那竹雕壶时,他在一边,明明见她端详壶身时神情专注,片刻后睫翼微抬,目光闪动,瞧着便是已经了然于胸的样子了,就在他期待她一语道破之时,她开口却偏又说不知来历,叫他差点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她那灵光瞬间只是错了眼去而已。

这个女娃娃,若是远观,娴静端庄,言行自持,与他见惯的京中大家闺秀其实并无多大区别。靠近些,却总觉她似乎并没面上现出来的那般简单。昨日入山寻江夔,恰救下受伤的外祖,这举动已是让他有些费思量,而到之前被考问那竹雕壶时,……莫非因了他这个外人在场,故意敛芒藏拙?

谢醉桥忽然摇了摇头,自己也笑了起来,甩掉脑中那不合情理的臆测。不过是个比自己妹妹大个一两年的女娃娃罢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道道?倒是方才注意到她换了双靴,走路时有些紧着的感觉。想来平日双足娇养,昨日骤然在冰雪地里泞渍了一日,冻伤了也未必。

“公子在想什么呢?说出来让大伙一道乐呵下。”

边上的将军府尉护使高峻看见他摇头自笑,忍不住好奇问道。

谢醉桥呵呵一笑,抓紧马缰猛地加速,迎着吹面的刺骨寒风纵马向前而去。

***

白鹿斋里,江夔把那话又重述了一遍,明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半晌才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知道外祖脾性古怪,随心所欲,却万没想到竟会动出这样的歪脑筋,居然还真让他得逞了。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那谢醉桥听完耳语之后会那般失态了。

明瑜笑得伏在江夔身边直叫哎哟,好容易止住了笑,想到了个严重的问题:“安老大人晓得后,必定气得七窍生烟,外祖你就不怕他过来寻你算账?”

“我这局乱棋,就算拿给粗通棋理的人看,也会晓得是个无解之局。偏生那安老儿自负之极,又是个死钻牛角尖的性子,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来这一出,所以我这乱棋就是为他量身定做。我就是那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他就是那自愿要咬钩的鱼,又能奈我何?”

江夔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明瑜摇了摇头,笑叹道:“话虽这般说,只这东西是他心头之爱,外祖这般骗了过来,终归有些不厚道。”

江夔拿起那竹根雕壶赏玩片刻,这才笑嘻嘻道:“傻丫头,你外祖又岂是贪图小利之人?不过是看他不惯,捉弄下他罢了。我倒还真盼他过来问罪,再叫他解个棋局。这回不是蒙他的乱棋,而是你外祖我刚刚苦心推摆出来的一个新局。与他斗斗嘴,下下棋,灌他几口我自个蒸出的老烧酒,再把这壶还给他,末了怕是赶他,他都舍不得走呢。”话说着,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急忙转口道,“对了瑜丫头,方才我本还想借你让我这张老脸再增点光,叫这京中过来的后生也见识下我江家女儿的眼力,不想你倒拆了我的台。回去了就赶紧把那管家的事给抛了,我可不愿我这乖外孙女往后变得只晓得油盐酱醋斤两算盘,那岂不是太过无趣?”

明瑜上前从他手上拿过根雕壶,连那小几一道搬到了一边,这才笑道:“方才那谢公子在一边,我一时拘束,竟然就想不起来了,过后心里可都还明镜似的。外祖若不放心,再一一考问我便是。只今日不行,定要等你养好了伤,我才让你考。”

江夔昨夜伤口疼痛没怎么睡,今日一个半早又在亢奋中过去,如今走了谢醉桥,方才喝下去的那药令渐渐发了出来,倒也确实觉着有些疲累了,便嗯了一声,春鸢急忙上前,与明瑜一道扶着他慢慢躺了下去,盖好衾被,见他渐渐有些阖上眼睛,两人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来关了门。

柳胜河正在外面廊子上等着。见明瑜出来,急忙上前问道:“前日出来时,跟太太说是看过老太爷就回的。姑娘几时回?”

明瑜压低了声道:“外祖受了伤,我先不回。怕我娘等得心焦,大管家可带人先回去,禀了我母亲。”

柳胜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既这样,我就先回去了,留几个人在此供姑娘使唤。好在路也不远,明日再来看姑娘和老太爷。”

“大管家,我外祖的伤,禀我娘时说得轻些才好,要不我怕她过于担忧。”

柳胜河转身待要走,明瑜急忙又吩咐道。

“姑娘放心,便是姑娘不说,我也晓得分寸。”

柳胜河笑道。

***

谢醉桥与几个随从都是精于骑术的,一路纵马飞奔,不过大半日功夫就赶回了江州南门,此时天色刚擦黑,入了知州府宅,见过叔叔谢如春和婶子谢夫人,道了几句江夔的事,只隐去了阮家大小姐,只说是凑巧,谢氏夫妇二人都是连呼万幸,嗟叹不已。见谢醉桥一身寒气,急忙叫回院里用饭歇息。

谢醉桥自几个月前扶了亡母灵柩到此落葬祖坟后,与妹妹谢静竹和表妹裴文莹就一直暂住在叔父的这知州府宅中。知州府宅是官署,供家眷居住的后宅并不大。不过三进的院里,住了他夫妻二人,两个妾,堂弟谢翼麟,堂妹谢铭柔,庶出的一子一女,外加些下人,本就不宽敞,如今又多了三人。原来他每日忙碌,也没空去想。如今渐渐空闲下来,想着要守孝赋闲二十七个月,自己不能再回侍卫营。在此地若是长住,总挤在叔父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妹妹住何处再议,自己完全可以另找个房子搬出去,这样进出也方便些。只是晓得自己现在若提,叔父婶母二人必定不会同意,索性先瞒下来,等事情都妥当了再去禀告。

谢醉桥打定主意,往自己住所去的脚步便也轻快了不少。忽然听见身后谢夫人又在叫,回头看去,见她追了上来,手上递了封信,笑道:“瞧我这记性。昨日邮驿过来的公文里有你的一封信,我怕小厮们粗心弄丢,特意收着,方才忘了递给你。”

谢醉桥接了信道谢,回了屋子到灯下一看,见封上大字铁画银钩,墨迹酣畅淋漓,虽并未署名,却也一下就认了出来。拆开取出信瓤飞快看了一遍,微微沉思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收了信便往谢静竹的屋子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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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谢静竹与裴文莹一道住在谢铭柔院中特意收拾出来的一间大屋内,格局开阔。靠墙一架黑漆嵌螺钿山水花卉纹书架,边上一座梨木侍女观宝图插屏,墙角立了个斗彩花蝶宝瓶,布置雅致。看得出来,谢夫人对这两个京中来的侄女很是用心照应。因了时辰还早,谢铭柔没回房,三姐妹正在灯下一处坐着,裴文莹看书,谢铭柔与谢静竹在斗大小牌。听自己的丫头元蝶说谢醉桥过来了,急忙叫请进来。

“哥哥来得正好。听说你前两日去孟城看了阮家姐姐的外祖?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正好在家要闷死了。”

谢铭柔迎了上去,笑嘻嘻说道。

谢醉桥哑然失笑,道:“新鲜事倒没有,只不过刚收到京中递来的信。”又看向已经放下书的裴文莹,“文莹,是你哥哥写来的,叫我问你们几个的安。”

“泰之表哥!”

谢静竹嚷了起来。

裴文莹翘了下嘴角,笑道:“他不是最忙吗,我前次与静竹随表哥你离京之时,他都没来得及过来送我们。如今又写信过来问我们的安做什么,我才不稀罕!”

谢醉桥呵呵一笑:“小丫头片子,小心我把你的话告诉他,他过来了要扯你腮帮子。”

“哥哥也要过来?”

裴文莹这回显得有些惊喜,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是,不过不是现在,年后再几个月吧,还未定。他叫我问下你,说既在这里过年,若缺什么说一声,他会派人给你送来。”

“不缺什么,只多了个人。要是哥哥能帮我把丁嬷嬷接回去,那我才记他人情。”

裴文莹仿佛有些失望,又靠回那张卷草纹藤心罗汉床上,懒洋洋道。

她此话一出,谢静竹和谢铭柔二人都是偷偷笑了起来。原来那丁嬷嬷甚是严厉,极讲规矩,偏谢夫人看中,奉为上宾,托她顺道也好生管教自家的女儿和侄女。谢静竹倒罢了,谢铭柔平日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暗地里早叫苦连天,巴不得这嬷嬷早些回去才好。听裴文莹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自然乐了,眨了下眼睛,道:“文莹的哥哥我没见过,只从前偶尔听我娘提起。说自小就得万岁爷的缘,被选入宫中与太子皇子们一道在上书房念书,万岁爷还曾亲自教他骑马射箭,比哥哥你才不过大两岁,如今就已是御前侍卫统领。我早就想见了。巴不得这位哥哥早些来,好叫我亲眼看下到底是什么样子。对了文莹,你哥哥既比我堂哥还大两岁,想来你早该有嫂子了,怎从未听你提过?”

裴文莹哦了一声,道:“去年底我祖母和我娘被太后召入宫,说皇上保媒,把京畿总督龚海家的小姐指给我哥哥。本定了今年三月就成婚的,不想那龚小姐竟突然得病去了,这才被耽误了。”

谢铭柔啊了一声,连呼可惜。八卦天性发作,又追问不停。

谢醉桥摸了下自己下巴,丢下几个女孩,自己到书架前望着摆放在上的那座沙钟。恰此时,琉璃罩里的沙漏尽,正戌时到了,小门弹开,走出打鼓木人击鼓报时。

谢醉桥仔细端详片刻,回头咳嗽了一声,打断身后几个女孩的叙话,问道:“这沙钟前次听你们说是从荣荫堂阮家抱过来的。可晓得出自何人之手?”

谢铭柔看了一眼,得意洋洋道:“堂哥你莫不是也想要一个?若真想要,我去问问阮家姐姐,她想必知道,叫那人再做一个便是。”

谢醉桥摇头笑道:“我要这东西做什么,不过是好奇那做东西的人。我晓得了,不用你问。你们几个早些自己歇了,免得又被丁嬷嬷敲打,我先走了。”谢铭柔三人急忙送他到门口。

谢醉桥刚回自己跨院,迎面就见丫头玉簪在门口张望,见自己过来了,脸上露出了梨涡笑,轻声埋怨道:“怎的连饭都不吃空着肚子就走了?幸好我一直叫人热着,这就给你送过来。”

玉簪从前是谢醉桥亡母身边的大丫头,比他还大两岁,因为为人稳重,两年前就被派到了他身边伺候,一直十分用心。这次扶灵南下,他本也没想着带她过来,只她自个求了要跟过来,说好照顾公子和姑娘。谢醉桥晓得她细心,加上也用惯了她,从前平日里大到银钱往来,小到荷包衣巾都是她整饬的,乍少了也确实不惯,便叫跟了过来。此刻脑中还在想着刚才那机关,随口应了声。玉簪急忙出去端饭。片刻便与个小丫头提了食盒过来,动作麻利地摆了起来。

谢醉桥闻到饭菜香,这才觉着饥肠辘辘,风卷残云般等有了饱意,道:“出来时我叫你收拾了伤药过来,可带了?”

“带了。”

“嗯,给我单独包出来。”谢醉桥放下碗,说道。

“行,”玉簪应得爽利。

“对了,我记着静竹那里有护冻的玉福膏,你去要一盒过来,放一起包起来。”

玉簪略微一怔,试探着问道:“不晓得送去给谁用的?”

谢醉桥不语,只是望着她微微笑了下。玉簪立刻笑应道:“是,这就去管姑娘要。”

待屋子里人都走空,谢醉桥坐灯下把那信拿出来又迅速看了遍,烛火投照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凝重。

这信就像他之前对几个妹妹说的那样,确实是靖勇侯府裴泰之写来的。只不过信中除了末了问候几个妹妹,前面还提了两桩事。

第一件,是叫他留意下江南诸地有无擅长机关制作的匠技。这桩事,其实早之前他就晓得的。裴泰之之所以要找匠技,无他,只是想用于军器改进。

谢醉桥出身将门,对军器自然不陌生。裴泰之在成侍卫统领前,也曾任过军器监的军职。两人从前无事之时,曾一道研究过一佚名巧匠所著的《武备志》中提到的诸多武器,其中不乏机关暗设,火炮火器。只是此书残缺不全,且涉及机关暗设的叙述又语焉不详,裴泰之这才一直在寻精于此道的匠人。知道谢醉桥到南方,晓得此地人杰地灵,这才托他暗中留意。谢醉桥立时就想到了前次在妹妹房中见到的那沙钟。能设造出这等器具的人,想必能够被大用。这才过去又问了几句。

至于这第二件事……裴泰之没明说,只是略微提了下。说正德皇帝即位三十载,有明年登泰山封禅之意,顺道驾幸江南。若成行,他便会随皇帝南下,顺道将裴文莹接回京。

谢醉桥与裴泰之自小一起长大,关系亲近,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表兄也是十分敬服。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生三子,老侯爷早几年过去,大房袭了爵位。裴泰之虽不过是三房之子,只自小就受正德皇帝青眼,被召入宫中受教养,诸多待遇竟与皇子相差无几,连带着侯府的三房也极显赫。裴泰之的父亲裴世正官至一品大司寇,母亲安氏被封诰命,三房风头甚至隐隐盖过大房。只不知为何,侯府掌家人王老太君对这给裴家带来荣华的孙子却有些疏远,对安氏更是冷淡。谢醉桥记得小时,印象中自己这表兄意气风发,甚至还带了天成的跋扈,站哪里都如光芒四射的太阳。只是渐渐大了之后,尤其是这两年,性子却转得有些沉默冷肃起来,不大回侯府,更不提娶亲的事,前一场婚事听说也是因为皇帝保媒才做成的。

谢醉桥记得有次自己与他纵马京师大道之时,随口玩笑说了句世人皆眼红他少年得志。不想他却猝然变色,回望正北那皇城的朱瓦高墙,淡淡道:“我倒想就此投身北塞边营,永世不返。便是长听胡角羌笛,也比这里要好。”当时还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不想没几个月,就听说他请辞侍卫一职,自愿投身北地军营。到了最后,却被自己的姨父裴世正给压制了下来。正巧原来的侍卫统领位置空缺了下来,皇帝反而命他递补了上去,于是成了本朝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禁卫军统领。

“公子,伤药和玉福膏都包好了。”

谢醉桥听到身后玉簪过来的声音,把手中的信折了起来,回头看去,见她手上托了个用绒布包裹好的匣子。

谢醉桥接了过来。

☆、第二十一章

白鹿斋。

孟城的郎中隔了一日,这日晌午便坐车赶了过来,从头到脚把江夔复检了一遍,道情形还好,又将额角伤处换了药。明瑜道过谢,包了诊金命人送出去。

江夔虽救治得及时,只毕竟上了年纪,昨日早间是因了谢醉桥在此,又赢了赌局,这才情绪亢奋。待他离去后到现在,除了醒着时与明瑜说几句话,大多时候便都是吃了药在睡。至午后,明瑜服侍好外祖躺了下去,因了一双脚在靴里又涨又痒,正往自己屋里去,到了房门前,见周妈妈喜孜孜过来道:“姑娘,将军府的公子来了,说是给老太爷送药的。如今人正在前堂。”

明瑜这才记起昨日一早他说送药的事。没想到不但真送了药,竟还是自己又亲自过来一趟,心中也是有些惊讶。外祖刚睡去,柳胜河不在,自己年岁虽小了些,只在这白鹿斋了也就算是主人了。他是贵客,且又专程送药而来的,若避而不见,总归是说不过去。想了下,便带了周妈妈与春鸢一道,到了前堂。

谢醉桥本也没打算自己亲自过来,今早交代给高峻,临了打开匣子看了眼,见到那瓶玉福膏,眼前忽然似又跳出了前日雪地里的那个火红娇小身影,踌躇间,想起裴泰之信中提到的那桩事,终还是改了主意,自己重又策马而来,费了大半日才到。等在前堂的功夫,忽听见里间有轻微的脚步落地声传来,心中竟莫名一紧,转头果然见那架屏楹后,周妈妈和几个丫头簇拥着中间的女孩走了出来。

谢醉桥抬眼看去,见她今日打扮和昨天又有些不同。肩上披个粉红小斗篷,映得一张小脸洁白如玉。按了大昭风俗,未出嫁的女孩们惯常佩戴项圈或金银锁,表吉祥如意。他前两日并未见她佩,今日胸前却悬了枚錾花镂空玉锁,锁下又挂两个雕得极其精巧的黄玉小瓜,瓜上左右各攀一只同是玉雕的蜻蜓和蝴蝶,须翅栩栩,再配上她梳的乌黑齐眉刘海,刘海下一双明澈的眼,活脱脱一个天真不知愁的小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