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妈妈这才仿似想了起来,侧脸看她一眼。记起从前在江州时,便觉这女孩年纪虽小,进退却颇有度。如今再看,虽被老太君单独传唤,却并无慌张之色,便微微点了下头,带她到了前堂那扇紫檀屏风前,笑道:“老太君,阮家姑娘来了。”

此时偌大的华堂里寂静无声,几十双贵妇的眼睛齐齐朝明瑜看了过来。

明瑜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暗吸口气,朝坐上的老妪磕头,稳稳行了大礼,听到叫起来,这才站了起来,垂手而立,微微低头。

“果然是个极清俊的孩子,年岁虽不大,倒也没那一种小家子气。”王老太君笑道,“阮家丫头,方才我和几个老姐妹闲话之时,说起皇上要替你和谢家那孩子赐婚,我想起你从前还救护过我家孙女,也算是有缘了,方才人黑压压一片也没看见你,这才传了过来看下的。你莫要怕。”

明瑜忙又见过一礼,仍是低头,恭恭敬敬道:“老太君活菩萨般的人,民女今日有幸能得见慈颜,竟还说上了话,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好事,欢喜还来及,哪里会怕。”

王老太君笑着微微点头,道:“你这孩子,原来不止长得俊,话也说得好,可见你爹娘教养有功。”

明瑜只好把脸垂得更低,低声道:“老太君谬赞了,民女实在当不起。”

“老太君,往后只怕京中满街都是她家的铺子了。我正犯愁着,往后见了她家的铺子,该不该叫下人进去。若进了,怕扫将军府颜面,若不去,又怕她娘家怪我们不照拂生意。商家自古便唯利是图,最不好相与了。”

明瑜话音刚落,便听边上响起了个清脆的声音,望了过去,见开口说话的正是谷城郡主,此刻正笑眯眯望着自己,却是一脸嘲讽之色。

当今太后除了育有正德与松阳公主,还有荥靖王一子。这谷城郡主因了身份尊贵,且年岁也较大些,便随了自己姑母松阳公主一道入座。方才见明瑜被传唤过来,原本以为她不过一个南地的商家之女,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此刻必定战战兢兢,不想言行得当,心中更如油煎般不快,一时压不住,忍不住便出言讥讽她家世。

满堂俱静,众贵妇们相互换着眼色。王老太君微微眯了下眼,一张脸如入定般,看不出什么表情。安氏和松阳公主略微皱眉,旁人却大多已是低声笑了起来。

明瑜脸色微微一变。

若是从前,因了对方的身份,她不定也就忍了下去。只如今她与谢醉桥的婚约已是人人皆知,这谷城郡主这般挑衅,她若忍了下去,被打一巴掌的不止她阮家的荣荫堂,还有要纳她入门的昭武将军府。

明瑜暗中攥紧了袖中的手,缓缓转身朝向谷城郡主,迎上了她目光。

“商家重利,倒也未说错。天下熙攘,皆为利一字。只商家虽重利,自古却也不乏赤胆丹心之士。郡主见识广博,想必也知晓《吕氏》所载的弦高奚施。他二人虽不过区区郑国商人,却大智大勇,用自己当做生意之本的肥牛玉璧挡住了秦国偷袭之师,教郑国之民免了场兵灾。我父亲常说,天下各行,自有其道。兵有兵道,文有文道,佛有佛道,人有人道。行商之人,自然亦有商道。老子曾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商道便是教行商之人要有这能纳百川之水般的胸襟,重利亦重道,利己亦不忘利人。我家世代行商,虽不敢自比古时的郑国商人,却也不敢如郡主所言的那般唯利是图。从前的自不好再提,便是此次我被破格提为秀女,那皋陶馆下来的圣旨中亦说得分明,乃是因了我父亲八月中协助官府大力护住江堤有功,这才赏了这天恩下来的。日后我家的商铺若真开遍了京中的街面,那也全仗当今皇上之圣明,治下万民安居乐业,才教我家生意兴隆。郡主往后若愿照拂,我自然感激。入不了眼,我更不敢相怨。”

这一番话一口气说完,华堂里再次鸦雀无声。方才那些面露讥嘲之色的妇人们都是收了笑意,定定望着明瑜。谷城郡主张了下嘴,想再说话扳回,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极是难看。

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凝固的气氛。明瑜望了过去,见是松阳公主,望着自己笑吟吟道:“江南荣荫堂从来还曾是我皇兄的驻跸之地,天下谁人不知。谷城本不过是想赞下的,只不会说话,这才叫人误会了。今日老太君大寿,我就厚着张脸皮先举杯,在座的姑姑奶奶们都随我再敬老太君一杯。”

有她这一番话,众贵妇们忙举杯起身齐齐恭贺,方才那场面一下便圆了过去。明瑜略微一笑,也不去看谷城郡主的那张脸了,转身与众人一道恭贺。

王老太君随了众人,待都重新坐定了,这才长长看了一眼明瑜,道:“谢家那孩子我也时常见的,将门虎子,往后想必也是国之栋梁。我本还有些奇怪,安老大人怎的不声不响就替他孙儿订了门这般远的亲事,如今亲眼见了人,才晓得也是有缘由的,果然娴静贞惠,也算是对璧人了。”

她本是当今太后的胞姐,又是一等国公夫人,连正德见了她也不敢怠慢,份位极高。这般开口说话,算是给了明瑜极大脸面了。明瑜自然晓得见好就收的理,忙又道谢,这才退了下去。

第六十八章

似这般的筵席,从来最是冗长无趣。好在谢醉桥身边几人素日都还算是投机,饮酒叙话之间,酒席便已过了大半。醉意渐起,边上几个又都是少年人,话题难免便又扯到了京中的花街艳帜之上。谢醉桥听了片刻,眼前便浮现出了今日到四井路高宅去接明瑜时的一幕。她面覆薄纱,叫他看不到她脸,只见她往马车而去时,身姿轻盈。也不知怎的,他当时忽然就又想起前次自己抱她入怀时,她的前额堪堪只抵到自己的下颚处,他要低头才能亲到她。等明年春定亲了,照了时下礼俗,最快要半年后才好成亲。等那半年再过去,她也满了十五。那时自己再似前次那样抱住她的话,也不晓得是怎样一番光景。

许是酒意上来的缘故,他有些耳热心跳。生平第一回觉得,最难熬的其实便是等待了。听耳边那些话越说越是露骨,一阵血气翻涌,忽地站了起来。

“醉桥这是要去哪里,来,来,再喝一杯……”

边上陈阁老府上的陈勋见他起身,伸手要拉。

“我酒喝多了些,有些头重脚轻,到外面站下,诸位自便。”谢醉桥应了句,便撇下了人往堂外而去。

寿筵华堂用十数面丈高的鎏金槅扇分出东西二厅,中间一道走廊,男东女西,供男宾与女客各自进出。谢醉桥出了东厅,刚到走廊之上要往庭院去时,忽然听到槅扇那头的西厅里,隐隐传来个年轻女子的说话声。四周虽嘈音不断,只他常年习武自律,听力较常人更为敏锐,略一凝神,便听得清清楚楚。

“……往后见了她家的铺子,该不该叫下人进去。若进了,怕扫将军府颜面,若不去,又怕她娘家怪我们不照拂生意……”

朝中将军数位,只论品阶,唯昭武将军最高。故而京中人若提及将军府,前头未言明封衔的话,便都指的是谢家。

谢醉桥觉那发话的年轻女子声音陌生,只话中之意,却听得清清楚楚,脚步骤然停下,双眉微蹙。此时正好有个侯府丫头手执托碟从西厅里出来,谢醉桥拦了下来。

“方才说话的是谁?出了何事?”

那丫头不认得谢醉桥,只见他服色,也晓得是侯府今日的贵客,低声道:“老太君传荣荫堂阮家的小姐过来叙话。方才说话的,便是谷城郡主。”

谢醉桥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谷城郡主之名,他也是略知一二。想到明瑜此时竟这般被她在众贵妇面前羞辱,又是恼怒又是心疼。西厅里一干女眷在座,他不好强闯进去,疾走几步靠近,正要出声喝止那无礼的郡主,已是听到明瑜开口说话。越听下去,越是惊讶,待她说完,他脚步也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爱慕之心、自豪之情,瞬间油然而发,一时竟不可遏制。

他十六岁第一次见到十岁的她,到现在近四年,对她的印象便是温婉、柔韧、神秘、雅致,他被她渐渐吸引住,以致无法自拔。却未想到,她竟也会有这样的机变和胆识……

不不,她其实一直就有这样的机变胆识。当年江州瑜园之中,她现身引开兆维钧注意力的一幕,到现在他还历历在目。只是她的这种胆识,平日被她的温婉所掩盖,叫人难以觉察而已。

这样的一个女孩,以后会成为他的妻,与他携手白头……

他侧耳听着王老太君的话,仔细捕捉着她渐渐离去的轻盈脚步声,唇边浮出了一丝笑意。转身正要离开,一怔,看见身后竟负手立着裴泰之,神情有些古怪。看他样子,应也是经过此地,听到了西厅里方才的动静,这才停下脚步的。自己方才太过凝神,竟未觉察。

谢醉桥立刻便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异样神色,自己心中忽然竟也有些别扭,仿佛珍藏的宝藏无意被人看去了般的感觉。自己也颇觉荒唐,立时撇开了去,笑道:“你这主人怎的也遁席而去?”

裴泰之扬眉,道:“觉气闷,觑了个空脱身出来,无意见你在此处,便过来了。不若一道到外面透口气?”

“正合我意。”

两人一道出去,竟似极有默契,谁都没提方才听到的西厅中那一幕女子间的你来我往。

***

“阮姐姐,方才如何?”

明瑜回来再度落座的时候,谢静竹和裴文莹小声问道。其余众女客目光也齐刷刷望了过来。

“老太君极是和善。方才传我过去,不过问了几句话而已。”

明瑜含笑应道,若无其事。

这里是偏厅,华堂里发出的响动传不到此处。见她神情自若,众人不疑有它,继续宴饮。

直到此时,明瑜方才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才终于慢慢松了开来。

现在她还能对谢静竹裴文莹她们说没事,但再没多久,或许不用等筵席散后,她和谷城郡主方才的一幕想必便会传到此处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明天不定就连皇帝也会晓得了。

她起初听到挑衅之言的时候,想的是不能叫谢家因了自己,往后在背地遭人耻笑。此刻事情过去了,另个念头却慢慢又浮上了心头。

她方才直面应对,固然是扳回了局面,只想来已是得罪了荥靖王府,王府不定连谢家也会一道记恨。还没嫁进谢家,因了她的缘故,就已经凭空就开罪了一门权贵。谢家人知道了,会是什么想法?

明瑜长长吁出一口气,心底里微微发涩。

第六十九章

他二人信步往东行到华堂侧厢的庭院中,已近戌时末了,耳边依稀仍能听到那里发出的盛宴欢声。举目望去,夜色之下的侯府更显阔宇深轩,不远处通往华堂的走廊上灯火亮如白昼,下人往来不绝递送着盛宴馐馔。所谓人间极致繁盛,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醉桥,不瞒你说,近来我时常想着辞官离京。只是自小与太子交好,眼见皇上被妖道所惑,有些放不下而已。”

二人站定,闲说了几句,裴泰之这般说道。

谢醉桥略微一怔,侧头看去,见他正微微仰头,目光投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神情间带了丝萧瑟。

数年前他便曾生过离京之意,只后来被压下了,并未成行,谢醉桥知道这一点。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还有这般心思。

谢醉桥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传言,只终归是传言而已,谁也不会傻到真拿去面上去说。他只是有些奇怪。以他对裴泰之的了解,就算在背后被人说道,这也完全不足以成为他离京远遁的缘由。他不是那样的人。莫非还有别的什么他不知道的缘由?

踌躇了下,终于道:“我虽未必能助你什么,只你心中若烦闷,陪你说几句话,排遣下还是可以的。辞京而去,这实在不是件小事,且我亦觉无此必要。”

裴泰之转头定定看向谢醉桥,忽然道:“醉桥,我对你其实倒有几分艳羡。所谓快意恩仇,鹏翔长空,说的也就是你这般了。且与那阮家的小姐又天成佳偶……”

“为兄的先早祝你二人并蒂花开白头偕老了。”

顿了下,他又补上一句。

谢醉桥笑道:“多谢。她确实极好。能得她为妻,是我三生有幸。”

裴泰之微微一笑,转头对月出神片刻,忽然道:“你叔父八月间治水有功,我过些时日就要南下去江州代为传旨封赏。”

谢醉桥晓得自己叔父心迷于官道,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大好消息了,笑道:“何必你自己南下?这样的事,内廷派人下去,也是一样。”

“我南下还另有一桩要事……”裴泰之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若是顺利,待我回来之时,还有事请托于你,盼你勿要推却才好。”

谢醉桥一怔,随即笑道:“但凡我之所能,必定全力以赴!”

***

华堂中的筵席直到戌时末才散。明瑜随了众人到王老太君面前再次拜贺,远远见谷城郡主的目光又朝自己投了过来,不欲再生事端,只想尽早离去。谢过裴文莹的挽留,与谢静竹一道被送了出来。

从华堂到南门的一段路上,不时遇到同要辞去的各府夫人们。正如明瑜之前所料,方才发生的一幕,现在正大约在被飞快传开来,以致于连身边的谢静竹都觉察到了异样,待登上了车刚坐定,便悄声问道:“阮姐姐,我瞧那些人都在望你,神色古怪,出了什么事?”

她便是不说,谢静竹早晚也会晓得,明瑜笑了下,便低声把方才自己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见谢静竹吃惊的模样,拍了下她手,歉然道:“若是因我的缘故,叫你家与王府生出嫌隙……”

谢静竹回过神来,摇头道:“本就该这般顶回去!且你那话说得又圆满,就算到了御前也是占理。我爹和我哥哥是什么人,岂会因了这个对你多心?阮姐姐,我真是佩服你,要是换了是我,只怕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我猜啊,我哥哥要是晓得了,只怕会对姐姐你更要上心几分了呢……”说着已是低声吃吃笑了起来。

谢静竹性子自小偏内向,如今才渐渐有些开朗起来,只明瑜也没料到她竟会和自己开这般的玩笑,脸倒是微微有些发热,忽然听见站在外面的徐妈妈和谢醉桥说话的声音,晓得他已是过来接自己和谢静竹了,忙压下了她的手,示意噤声。

谢醉桥听到了车厢里发出的女孩细碎笑声,自己唇角也是跟着浮出了丝笑意,对着车夫说了句“走吧”,待马车缓缓前行,自己便也随护着一道而去。

侯府距谢家要近些,先将谢静竹送了回去,这才往四井路去。马车到了高宅门前停下,早有等着的小厮进去通报顾氏了。谢醉桥见春鸢从后面的马车里下来,想是要过来扶下她,已是翻身下马,疾步到了近前,道:“我来!”

春鸢停下了脚步,呆呆望着。

明瑜弯腰出了车厢的门,看见谢醉桥站一侧朝自己伸出了手,略微一怔,终把手放进了他手心,一下被紧紧握住。

“方才你说的那一番话,我正巧听见了。说得极好,我与有荣焉!”

他扶她下了马车,在她耳畔用低得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飞快说道,声音里含着无比的宠爱和骄傲。

明瑜猛地抬头,正对上了他一双闪亮的眼眸。

“侄女回来啦……”

大门前顾氏匆匆现身,一抬眼看见面前的两人,嘴巴张大了,立着一动不动。

明瑜起先还略微有些窘,只见他神情从容,牵住自己的手厚实而有力,心中一暖,便朝他微微一笑,跟着往大门而去。

“婶母,阿瑜往后数月都还住在你家中,烦你多费心思了。”

谢醉桥牵她手,将她送到顾氏面前,笑道。

顾氏回过神儿来,心中嘀咕了下,道我这侄女还不是你家的人,怎的这话听起来倒像倒了个个,面上却忙笑嘻嘻道:“自然,自然,我侄女就跟我自个女儿一样,谢公子放心便是。”

明瑜侧头又瞟他一眼。已经送到了家门口,仗着天黑,他握住自己的手竟还没松开的意思,幸好顾氏识眼色当没看见,心中忽然起了个调皮的念头,悄悄用小指在他手心里勾划了几下,这才抽了出来,忍住了笑不去看他表情。

顾氏眼角瞥见面前这一对小儿女总算是松开了手,暗地呼了口气,忙一把抢过明瑜的手,笑道:“我这就带侄女进去了,劳烦谢公子接送。”

谢醉桥怔怔望着明瑜与顾氏往里而去的纤娜背影,刚被她用指甲勾过的手心一阵阵发痒,忽然听见身边噗嗤一声轻笑,见春鸢已是低头入了门,匆匆追着明瑜而去,这才觉到自己失态,自嘲般笑了下。

***

明瑜第二日就随顾氏动身返了余县。到了高家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谢醉桥虽不便过来,只两人信件却是时常往来,日子过得静好无波,只等着明年春到来了。算了下自己父亲的行程,此时也差不多应回到江州了。再过大半个月,时令进入十二月,离年底也就一个月了,前次被派了回去送信给江氏的柳向阳又回来了,带来了几个消息。一是阮洪天已经安然到了江州,江氏晓得了谢醉桥与明瑜的事,极是欢喜,老太爷自也一口应了下来。只是如今还不便声张开来,只自家几个人晓得而已,如今就只等明年春皇帝赐婚后,等着谢家上门来过礼了。这是好事。却也有个坏消息,那便是时令转寒,老太太本就不慎着凉,又得知了兄弟过世,心中悲恸,一下竟卧床不起。柳向阳遵了阮洪天之命离开江州重返明瑜身边之时,老太太已是病势严重了。

照了前世记忆,若无意外,明瑜晓得明年便是祖母的大限。原本心中还存了些侥幸,希望老人家能幸免过去。没想到年底还没过,她便已经病倒了。这几年里她与祖母处得极好,感情日益深厚,自晓得消息后,心中便忐忑难安,恨不得自己早些能回江州。就算帮不上什么,能多陪几日也好,偏偏春选又将临近,如何能自己做主在此时返回江州?心中有些愁烦,次日在给谢醉桥的信中便提了下。不想没几天,竟收到了他回信。说他已到御前代她陈情,皇帝体谅她一片孝心,准许南归探病,她与谢醉桥既已有婚约,到了明年春时,由内廷下诏赐婚便可。

明瑜惊喜不已。她在给他的信中,不过只略提了下自己祖母病重,并未多说什么,没想到他竟会不声不响地替她求来了这样一个便利。归心似箭,立时便请顾氏准备车马南下,不过一两天便妥当了。

顾氏前次在京中四井路宅子的门口,亲见谢醉桥扶明瑜下马车牵手送到自己面前的一幕,当时虽当作没看见,只心中却晓得自家这个侄女在他心中分量委实不轻。到了明瑜出发动身那日,见他果然又来相送,自然知情知趣,待到了埠头,便指挥着人将箱笼运上船,撇下明瑜在车中,车边只站了个春鸢。

昨日起京畿一带便开始下雪,一夜未停,此时地上积雪已深至脚踝,天空中仍有零星雪花落下。

明瑜下了车,见白茫茫一片雪地上,谢醉桥站那里凝望着自己,满脸依依的样子,发顶眉梢还沾着零星的雪花,心中一下也是涌出诸般不舍,朝他走近了些站定,低声道:“多谢你代我在皇上面前说话,我才得以南归……”

谢醉桥收起心中的离别怅惘,朝她笑道:“若非将近年底事务繁忙,我脱不开身,真想亲自送你回去。你路上定要保重。”

明瑜望了眼远远站在埠头一侧的高峻和另几个谢家护卫,也是抿嘴笑了起来:“有高叔他们随我一路,你放心便是。只是委屈高叔了。”顿了下,朝他又轻声道:“醉桥,我到家后,便会等你过来。”

谢醉桥见她一双明眸望了过来,亮得仿佛能照出自己的投影,强忍住拥她入怀的念头,点头道:“我必定会去。你上船吧,风雪有些大了。”

船沿着运河驶出埠头,明瑜从舷舱中探头望去,见那身影还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直到成一小点,仰头看去,天空中彤云低沉,竟似又有一场新雪要来。

***

明瑜抵达江州之时,正是年底除夕的前一日。阮洪天做梦也没想到女儿此时竟会回来,待问了缘由,喜不自胜。江氏拉住女儿的手,更是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安墨自不必说,便是连明珮也面上带笑过来探听她在京中的情景。明瑜略应对了几句,便往老太太的随禧园里去探望。

明瑜进去之时,老太太正躺在那里半合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不敢惊扰了她,坐在身边陪着。忽然见她睁开了眼,颤巍巍道:“谁啊?”声音有气无力的。

“祖母,是我。”

明瑜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

老太太睁开了眼,眼睛一亮,用力抓了下明瑜的手,瞧着想坐起身的样子,明瑜忙又坐近了些道:“祖母躺着便是,别起来了。”

老太太凝视明瑜片刻,慢慢笑了起来:“瑜丫头,你是个有福气的。别担心,祖母的命长,没那么容易就去的。谢家那孩子在江州也好几年了,祖母却还没见长什么样子。只听你娘说俊得不行。还没见过我那乖乖孙女婿,便是熬,也定要熬到你们成亲了,祖母才好安心去。”

明瑜鼻子一酸,强忍住心头涌上的难过,笑道:“祖母不止要看我成亲,还要看墨儿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