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的都是什么?”唐竞继续。

“蔬菜米面,”得胜回忆,“还有……周小姐指明要吃旁边那条路上的糕点,管家太太就打电话过去定了。”

“是管家打的电话?”

“先是管家太太打的,但那边的老板是个外国人,只会讲外国话,所以后来还是得周小姐自己去说。”

唐竞心中一动,又问:“送蛋糕来的是个什么人?”

“这……我倒是没看见……”到此处,赵得胜话说不响了。

虽然也算是问出了些什么,但唐竞反而觉得很没有意思,自己就好像是个狱卒,盯着这些细枝末节,形容猥琐。

“行了,就这样吧。”他于是只抛下这么一句,便挂断了电话,脑中已有了最简单明了的解决办法——只需明日将那孩子送进寄宿学校,就可省却这一切的麻烦。

与此同时,周公馆三楼的闺房内,周子兮已经睡下去。

梦中的她发现自己身在一片黑暗里,只有前方极远的地方有一线灯光,些微人声与音乐声从那么传来,像是隔着一层水幕,听不分明。她朝那里走过去,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伸出手摸到一侧的雕花护板。那圆熟的凹凸与记忆里的一样,这才知道是家中走廊,却不知为什么显得那么幽长。她继续走下去,听见光亮处传来女人的笑声,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见便听到一声轻唤——“颂尧……”

她惊醒,睁开眼还是房中熟悉的一切,被夏夜泛着潮气的月光勾出一个粗络的轮廓来。????

孤岛余生 2.1

次日一早,唐竞起身用了简单餐食,特地提早了一些离开饭店去事务所办事。

事情做到一半,他忽又想起周子兮,料她不会早起,便给周公馆挂去电话,要娘姨伺候她起来,并准备衣物用品,顺便传他口信——今日就将送她去入学。

他原本打算迟几日再把这位小姐送进学堂,只因闹了昨夜那一出,总想着夜长梦多,早些送走了,早些清净。

待得完成案头庶务,与他合伙的美国人鲍德温才刚踏进办公室,令女秘书煮了咖啡,坐下看报纸。

鲍德温见唐竞出去,在一叠《大陆报》后面招呼:“唐,华莱士小姐又有新作。”

唐竞闻言,径直走到鲍德温桌边,伸手抽走那张报纸,毫不客气。

“嗨!”鲍德温出声抗议,却也不真同他计较,笑看他挥挥手走出去。

但凡是认识唐竞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求《大陆报》记者宝莉华莱士,也都知道这好事多半不成,因为宝莉比他年长,而且还是个洋婆,持不列颠子民护照,在租界行走,天然高贵一等。唐竞却不在乎,对那些调侃起哄统统笑纳,一向只当作补药来吃。

他与宝莉相识是在西侨俱乐部的一次冷餐会上。

顾名思义,这是西洋人的聚会,本没有华人的位置。但鲍德温这人八面玲珑,在上海执业不到一年功夫,便在法政圈子里如鱼得水。从会审公廨、领事法庭、领事公堂的主审外交官,到美国驻华法院的法官与检察官,他统统认得,有些好得如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唐竞便也是借着这一层关系,被鲍律师带到那个冷餐会上。可进虽是让他进去了,各种眼色与嘴脸却还是会有。对此,唐竞早已习惯,也并不在乎。在这座城中,本就是各凭本事各取所需,眼色与利益,显然是后者更实在些。

但那一天,却又有一点不同。

冷餐会办在一处私宅的花园里,暮春的阳光明艳,暖风拂面,十分惬意。餐台、酒吧、乐队都摆在靠近暖房的地方,但来宾中年纪轻的更喜欢去大草坪。

只一眼,唐竞就已看见宝莉,碧眼,红唇,一头细柔的金发剪到最短,穿一条贴身的蓝裙子好似美人鱼,可却又抽着香烟,与一群男人高谈阔论。这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对她笑,她便也回以微笑,但没有人介绍他们认识。

那时有一件刑事案子在美国驻华法院开庭审理,被告是美国人琼斯,被控枪杀了一个名叫龚清的中国人。宝莉是《大陆报》记者,正打算为该案撰文,周围几个男人听她这么说,便也议论起来,各展所长,大献殷勤。

其中一人在法院工作,显然占尽上风,原原本本说了第一次开庭的情形。

事情其实出奇的简单,根据检方证人的叙述,被告琼斯没能赶上被害人龚清所乘的小船,在码头招手呼唤,但船家并未理会。琼斯于是大怒,拔枪向小船射击,子弹击中了船上的乘客龚清。

但在被告口中,却又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了。琼斯初到上海,听说码头帮派横行,便戴了一把小型勃朗宁防身。在岸边登船之前,他按照原本在海军服役时的习惯,取下弹夹以防意外,但不巧其中一粒子弹不知为何爆炸了。琼斯被爆炸惊吓,看到子弹在距离码头大约60英尺远的水面击出水花,而那里并没有船只经过。直至他后来坐上小船离开码头时,都不知道有人因此受伤。辩护律师的理论是子弹走火撞击水面弹跳才击伤了龚清,总之纯属意外,绝非蓄意。

“枪击发生在江边码头,被告手枪里剩余的子弹与死者身上取出的吻合,只有这两点毋庸置疑。至于那粒子弹如何到了死者体内,目击证人与被告各执一词,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个谜。”那人这样总结。

“可是现场有五名目击者,如果他们的证言互相印证,为什么不能被采信呢?” 宝莉质疑。

“是啊,目击证人共五名,其中三个与死者同船,另两个是码头杂工,可惜都是中国人。”那人略表遗憾。

“中国人如何?”宝莉不解。

“我亲爱的,你也许不知道,”那人娓娓解释,“中国人以在法庭上作伪证著称,但凡涉及中国证人的案子,法庭往往事先推定证人会说谎,这是他们的种族特征。”

旁边响起些微会心的笑声,有人附和:“五个人陈述一致,恰恰说明他们事先对证言做过手脚。”

宝莉却看向唐竞,以为他会觉得受辱、愤怒或者尴尬,就像她听到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管她叫“My dear”时的感觉,结果却发现他仿佛根本没在听,只是低头摆着盘子上的食物。也是怪了,她竟有些失望。

直到这时,唐竞方才开口,看着那人问:“被告用的是勃朗宁?”

“对。”那人回答,好像才刚注意到此地有一个中国人。

唐竞并不理会周围人的眼神,继续发问:“被告曾在海军服役,习惯随身佩枪,取出弹夹时一粒子弹突然爆炸,这种事在他这样一个熟悉武器的人手里,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性?”

“的确很少见,但也不是不可能。”有人这样回答。

唐竞点头,放下餐盘站起来,环顾众人:“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用过类似的枪,我这里正好有一把。”

他解开西装,从身后取出一把勃朗宁,拉开保险,而后展臂射击,整个动作不慌不忙,却也没有半分迟疑。“砰”一声炸响,子弹朝着草坪尽头飞去,瞬间便不见踪影。

在座的几人都被枪声惊得一跳,一时脸上僵硬,更有一个吓得抱头躲避。宝莉却是笑了,唐竞看着她也笑,耸肩以示遗憾,就好像说了一个笑话,可惜只有他们两个才懂。另外几人见他并非受辱寻仇,这才活泛了几分,脸上却不无怒气,只望主人家出面来轰走这个中国人。

私宅的主人听到枪响,果然派人过来问此处发生了什么。

宝莉赶紧开口解释:“只是几位先生在讨论一桩案子。”

唐竞却不着慌,因为主人派来的恰是与自己穿一条裤子的鲍德温。鲍德温看见他手中拿着枪,已是一脸“你特么在干什么”的表情。

唐竞只是一笑,收起枪来,不慌不忙地问:“可有人看到子弹飞去哪儿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声。

“看不到才是常理,”唐竞总结,“勃朗宁的动力较一般毛瑟手枪强劲,子弹速度也更快,点火后从枪口飞至六十英尺远仅需几分之一秒,正常人听到枪响时子弹早已经飞完了全程,根本不可能看到它的落点。”

“但被告人琼斯是自己开枪射出的子弹,”有人即刻反驳,“他知道大致方向,这一点与旁观者不一样。”

“哦?我方才听你们议论,仿佛说他是枪支走火,还被爆炸声吓了一跳,”唐竞做出疑惑的表情,指了指适才抱头躲避的那一位,“应该就跟这位先生的反应差不多。您的意思是,琼斯其实是有意射击,并且很清楚子弹的方向和路径?”

“我没有这么说,”那人吃瘪,但还不作罢,“就算几个中国人的证言全都相符,也不能完全说明被告当时是存心瞄准船只射击,而非卸下弹夹意外走火。”

“的确,我们不能不考虑犯罪动机,”又有人附和,“被告招停小船未被理睬,产生轻微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远远不足以激起谋杀意图。”

事实上,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事在美国本土好似天方夜谭,一个脑筋正常的人不大可能因为没有赶上船,就向船只开枪,但在此地却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毕竟那艘船上只是几个中国平民。

但唐竞并不想扯开去争论,仍就事论事:“我只是想说,即使依照‘排除合理怀疑’及“无罪推定”原则,被告的陈述还是有违常理,自相矛盾。我相信大家都已经看到,在这案子里究竟谁作了伪证。说谎是人性,而非种族特征。”

说完这番话,仿佛该有一句“and I rest my case”作为结尾。旁边几位先生还欲再辩,唐竞却已抛下他们不理,径直走到宝莉面前,对她道:“华莱士小姐,可否赏脸跳支舞呢?”

宝莉伸手过去与他握了,欣然答应。

两人于是去花房那边跳舞,宝莉看着唐竞,对他说中国话:“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虽然口音很重,但他还是有些意外,眨一下眼睛笑答:“中国人的另一个种族特征——听壁角。”

宝莉仰头大笑,十分爽朗。这一点,他也喜欢。

“唐竞。”他自我介绍。

“Dawn?”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点头,觉得蛮好。

“你做什么为生?”她又问。

“律师,”他答,“很明显。”

“可你戴着枪。”她指出。

这一点,他不想讨论,搂得她近一点,在她耳边道:“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她完全猜不到。

“他们打赌,我是否能在此地请到女士共舞,”他回答,“我叫我的合伙人替我下了注。”

“你买哪一方赢?”她问。

“你觉得呢?”他看着她。

“你这是作弊。”她批评。

他将手指搁在唇上示意噤声:“赢的钱我分你一半,你别说出去。”

她又大笑,舞池里其他人都看着他们,只有他俩不在乎。

那桩案子很快在美国驻华法院审结,法官最终认定琼斯的行为违背《联邦刑法典》,构成过失杀人罪,判处三年监禁,押赴美国领事馆的监狱执行。

判决下来之后,主审法官塞耶尔很是博了个公正之名,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可不是会审公廨或者领事法庭上那些没受过法律教育的外交官,很清楚基本证据规则的重要性,一旦违背将会动摇整个法律体系建立的基础。

话说得高调,唐竞却看得想笑,不知被告琼斯被定罪,有多少要归功与宝莉发表在《大陆报》上的追踪报导,又有多少是因为美国驻华法院与会审公廨、领事法庭之间由来已久的龃龉。

总之,他就是因为这件事认识了宝莉。不久之后,两人又在盛昌银行挤兑事件狭路相逢。

那时已是盛夏,下着雷雨。宝莉在街上采访聚众请愿的储户,唐竞却是受了上面的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担黄金送进盛昌的保险库。

见到真金白银,捶胸自述的苦主重拾信心,就此散去,全然不知此时存入黄金的,与之前造势引发恐慌的其实都是锦枫里的人。而这锦枫里主事张林海便是趁了这个机会烧香赶走和尚,成为盛昌银行的大股东,名正言顺地又添了一个金融家的身份。

照理说,事情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寻常记者都知道,凡事查到锦枫里便是尽头,可这个宝莉华莱士偏就是不懂。旁人倒是好解决,但宝莉是外国人,不好派打手给她些颜色看看。于是这如何收场的问题,便又落到了唐竞头上。

两人约在咖啡馆见面,可宝莉想问的,唐竞却不能答,言谈间便有些各怀鬼胎的味道。更奇的是,唐竞觉得这样很好。

起初,宝莉采取迂回战术,并不打听锦枫里的事,反而说起自己来华的经历。她告诉唐竞,自己初到上海其实也就是为了猎奇,而后又兼诉苦,说报社这地方尽是男人的地盘,才刚做记者的时候,社里的人当面叫她Honey或者My dear,背后提起她,只消说that girl reporter,派给她写的文章全是社会版的花边新闻,诸如某太太举办舞会,某先生与某小姐订婚,某领事馆官员新添了公子云云。

“那后来怎么样?”唐竞便也装傻,这样问她。

“Every dog has its day.”宝莉自嘲,随后话风一转,说起另一段故事来。

她说自己一路北上,爬得山,下得水,乘过满是难民的篷船,也坐过运棺材的火车,还借着女性身份一路采访军阀,与吴佩孚的太太同吃同住,这下总算轮到她的那些男同行们目瞪口呆,又全无办法。

唐竞听了确是佩服,也知道这是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的意思。可他还是缄口不提自己在锦枫里的角色,只是从明清时代的漕运水手说起,把这青帮与洪门的来龙去脉说书一般讲给眼前这洋婆子听。

这故事势必是很长的,真当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他大约说得还算引人入胜,讲到清末时,两人关系已不同一般。

不管旁人如何猜测,他们其实都明白,这只是及时行乐,两厢情愿的事情。宝莉最讨厌天光大亮后的尴尬,唐竞也是一样。他记得宝莉讲过,等她退休回国的时候,一定会将在中国的奇遇写成一本书。而对于他来说,只需在那跌宕的故事里扮演一个戏份不多却足够有趣的角色,就已是无憾了。

回到此刻,唐竞在电梯里展开报纸来看,却见署名P.Walsh的文章只是社会版上的一则短讯,位置亦不显眼,说的是停泊在浦东华栈码头的日轮晴空丸上死了一个中国人,中日双方对其死因各执一词,真相不明。

《大陆报》是租界英文报纸,多的是英美时政与交易所行情,内页花边也都是租界名门的婚丧嫁娶。这样另类而不讨巧的题材,大约也只有宝莉才会去写。

文章粗粗读了几句,电梯已下至底楼。也是巧,开门又遇到吴予培。

两人都是微一点头当作招呼,只是擦肩而过的功夫,唐竞看见吴予培手中拿着一份当日的《申报》,上面竟也是这样的标题——“重构晴空丸案,以儆不法,而申奇冤”。

唐竞不禁莞尔,佩服宝莉的敏锐,不似《大陆报》其余外国记者,闭关于租界,不闻华界中国人的生死。所以异族如何?年长又如何?她确是与旁的女人不同,他也确是喜欢她。????

孤岛余生 2.2

??车开到周公馆,早已是日上三竿,周子兮果然还在楼上不曾下来。唐竞也没打算傻等,径直上得楼去。

闺房的门开着,远远便可看见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风吹起纱帘,好似船帆一般。不知为什么,仅仅一夜,这房间也变得像周子兮,白的极白,黑的极黑,又给人一种近乎于透明的印象。

同样是在意料之中,行李还没收拾好。周子兮才刚起来,正坐在窗边由娘姨帮忙梳头。她听见脚步声便知道是唐竞,府上没有别人穿皮鞋,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长驱直入。

“是什么学校?”她问,头也不回。

“一间长老会办的教会学堂,名字叫圣安穆。”唐竞回答,就站在门口看着她。

“我不想去,” 周子兮讨价还价,“可不可以换成弘道女中?”

何世航反复告诉她的校名,她自然不会忘记。

“圣安穆更好。”唐竞一句话结束讨论。此类名门女眷念的中学究竟好不好,其实他也不太懂。当初之所以选了这一所,只是因为看着门禁森严,女舍监面孔铁板,活像牢头。

所幸那边厢周子兮也不再争辩,梳好了辫子,就起身去看女佣装衣裳。

唐竞见她双眼些微浮肿,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甚至哭过一场,再开口语气也是软了些:“入校都是着制服,只需带睡衣和替换内衣即可。其余什物也不必太多,宿舍只一张写字台与一个床位,东西多了也没有地方放。到时候缺了什么,再打电话回来。”

“你给我送?”周子兮反问,带着些讥诮。

唐竞看她一眼,答:“自会叫府上的人送过去。”

那边却还没完:“那你今天还来做什么?叫府上人送我去不就得了?”

“我是你的监护人,入学手续要我签字。”唐竞实话实说。

周子兮又问:“是不是你送我进去,也只能你接我出来?”

唐竞点头。

“呵,”她感叹,“听着好似疯人院一样。”

唐竞无意再跟她斗嘴,转身出门下楼,只抛下一句:“一刻钟,我在楼下等。”

周子兮追出去,趴在楼梯栏杆上又朝他喊:“可我还是想去弘道,可不可以?”

唐竞未曾回头,根本不理。

周子兮倒也不觉气馁,回房继续整理,脸上仍旧带着一丝儿笑意,是山人自有妙计。

又盘桓许久,终于等到小姐下楼,连同一只大皮箱一起。唐竞原本觉得她行装俭薄,此时才知道如她这般的千金,要再轻减也是没可能了。

皮箱装进车内,他叫周子兮坐在后座,驾车出发往圣安穆去。一路上,他只是开着车,并不与她讲话。出了公馆大门,往前开一点,再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一家西点房,挂着英文招牌“麦德琳”。唐竞着意朝那里看了一眼,再转头回来恰好在后视镜中遇上周子兮的目光。她看着他,似是警觉,等着他发问,但他什么都没说。

最后反倒是她耐不住,问了一句:“到了没有?”

唐竞摇头,还是不出声。

此时汽车从周公馆开出来不过数百米,周子兮自知失言,只得愈加凑过去,一只手搭在驾驶座椅背上,下巴搁上去。这姿势叫唐竞觉得甚是怪异,好似枕在他肩上一样,偏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袭来,似有若无。

周子兮却仿佛浑然不觉,伸手摸了摸他西装的驳领,道:“此地也有这般手艺的裁缝?”

“我在这里做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总要有个好理由,你说对不对?” 唐竞冷笑,话一出口又觉得意外,她昨夜所言,自己竟还耿耿于怀。

周子兮闻言却捧场地笑出来:“你这人,倒也不是那么无趣。”

唐竞心道,你还是当我是无趣的好。

周子兮见他不响,又寻话题,她已经知道他喜欢聊什么:“昨夜你说两个人沿着黄浦江打架,律师要翻遍天下法典,是真的吗?”

“你倒还都记得……”唐竞轻笑。这话不过随口一讲,他与鲍德温几乎只做涉外商事案子,打架这种事还真没管过。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商事案子的报酬更好。

“我博闻强记,听过什么都记得。”周子兮却是一点都不谦虚,还是趴在椅子背上看着他,巴巴等他说下去。

“比如,一个法国人在此地控告一个阿根廷人,这案子便是在被告居住地的会审公廨审理,相关国家领事参与裁判,律师可以援引《拿破仑法典》与《西班牙民法典》。”唐竞假设,试图糊弄过去。

不想听者却十分认真:“如果两部法典的条例有差,以那个为准?”

“两者都是大陆法系,可用《罗马法》解释。”唐竞只得继续,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践中还是看谁胳膊粗。

“那如果是英国人,美国人,或者中国人呢?”周子兮却还没完。

唐竞叹口气,索性说了个原原本本:“所有行政诉愿都交给领事公堂裁判。至于民刑案件,如果被告是华人或无约国人,就在会审公廨审理。若被告为有约国人,则在各国自己的领事法庭。在所有有约国中,英美又另设了职业法院。英国人的案子如果在领事法庭不能审结,可上诉到英皇在华高等法院,终审于枢密院。美国人的案子则是去美国驻华法院,若要再上诉便是旧金山第九巡回法院,终审于美国最高法院。”

这番话听下来,旁人大约已经烦了,周子兮却觉得稀奇:“此地的案子,上诉至旧金山?”

“是,这里算是域外联邦法庭,依照的是美国联邦法,还有阿拉斯加及哥伦比亚特区法典。”唐竞解释。

“跟阿拉斯加、哥伦比亚又有什么关系?”周子兮还要问下去。

“是没有什么关系。”唐竞一句话结束,不想再深入。他发现自己好像又着了这丫头的道,隐隐有些卖弄的味道。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件案子真的上诉到大洋彼岸的最高法院。此处天高皇帝远,无论领事还是法官都乐得只手遮天。

“地是租的,却可以这样……”周子兮在后面感叹。

唐竞只是点点头,没再开口。许多人都会这样想,包括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类似的地方,别的时代也没有,更未推演至其他国家。身为律师,在这里遇上的案子,换到别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适用法典与诡辩空间之广阔,也非别处可比。

忽然间,他又觉得这是在给自己找理由,用来回答她昨夜提的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在此地做这种不上台面的事情?

他意外,自己对她这一问竟是如此介意,但再转念却又觉得好笑。他需要找理由吗?钱,便是最好的理由。昔之发财者做官,今之发财者做律师,这句话上海滩人人都懂。

不多时,车子开到圣安穆女中,门房开了铸铁大门带他们进去。

校内的学童皆是女生,教师也大都是女人。唐竞又非寻常家长模样,走在其间总要被人多看几眼,感觉十分违和。周子兮大约猜到他所想,只是暗笑,默默跟在一旁,听从校监指示,写名字,答问题,领取书本校服,看着倒是一副恭顺的模样。

办完入学手续,安顿好宿舍,已经过了中午。唐竞不想误了周子兮午餐,告诉她舍监处有他的电话号码,便是要走了。

“不是要紧事就不要打。”他临走补充一句,半真半假,总以为她会回嘴,结果却什么都没听到。

周子兮只是冷冷笑着,站在楼前一棵玉兰树下,眼看着他坐进车内,渐渐驶远。直到黑色奥斯丁消失在那道铸铁大门后面,她脸上的那点笑方才淡下去,淡到再也寻不到。

这场景实在熟悉,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站在校门口,眼看着一辆汽车远去,只是驾车的那个人不一样。

若是天上有一双眼睛,便会看到此时车里的唐竞已经发现自己随手放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那张报纸不见了踪影。

他轻骂了一声,并未多想,看到路边有报摊,又靠过去重买了一份《大陆报》与一份《申报》细读。

至少在那一刻,他只当这差事业已告一段落。十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他与周子兮不会有机会,也无有必要再见。

而在圣安穆女中内,周子兮已被舍监带到一间大卧室里。室内相对的两面墙,一边摆着四桌四椅,另一边是两张上下铺的铁床。靠近门口的下铺空着,看起来就是她的了。

比在美国的时候还要坏,她暗暗想,那个时候也不过两个人一间屋子。

周子兮最不喜欢人,一个都不喜欢。当然,别人也不喜欢她,实属两看相厌,一点都不冤枉。

但舍监才不会管她怎么想,告知箱子放在哪里,几点钟熄灯,几点钟起床,便转身离开,留下她独自整理。

房门关上,室内一瞬寂静,她又想起昨夜的情景,藏身在升降机内,眼前一片黑暗,起初还能听见外面嘈杂的人声,而后突然静下来,周遭只有自己的呼吸的声音,以及隔板外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时她已经料到事败,却没想到他根本问都不问就将她送进寄宿学校里。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已经知道她与“麦德琳”的渊源。

总会有办法的,她对自己说,可究竟办法在哪里,却是毫无头绪。

归置好物品,时间大约已经过了中午,她饥肠辘辘,也知道去餐室是往那里走,可到了那里,却又好像全无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