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啊?”何瑛在一旁问,照例是女学生的规矩,什么都不得独享。

周子兮却不买账,这笑,她偏就是留给自己的。真要她说出来,也不好解释。那个将她软禁且意图侵吞她家产的青帮讼棍,她想起他的时候,为什么还会笑呢?

何瑛在一旁看着,讷讷有些不快。所幸此时敲了上课钟,周子兮如蒙大赦,谢过何瑛,抱着那本剪报,跑回课堂去了。

那堂课是英文,她用课本盖着簿子,继续看剪报。一遍看下来,倒也理出了头绪。

第一次审判,康荣宝无有律师辩护,在地方法院被判两年徒刑。被告不服,聘请郑瑜律师上诉,报章上便开始有了对案情的详细报导。

案件于是发回重审,至第二次开庭时,徐康二人自由忠贞的爱情故事已是尽人皆知,旁听席上座无虚席,但随后的审判结果仍旧让大家失望,法官认定诱奸与盗窃事实清楚,改处康荣宝刑期四年,并禠夺公权。

被告更加不服,延请郑律师上诉至最高法院。

而与此同时,报上的相关文章愈加连篇累牍,并且开始不限于事件本身的进展,更有文人从各种角度展开论述,或说爱情忠贞,或说女性权利,甚至因为被告是车夫,还有主张反封建反压迫,保护工人利益,提高工人地位的言词,但不管是哪一种,全都对法院判决康荣宝四年徒刑表示极其愤慨。

第三次开庭,旁听席上更加拥挤不堪,甚至连庭外檐角上都挤满了人,检查官的态度似乎有了改变,高院的法官也是从善如流,对康荣宝做岀“维持风化,以示薄惩”的宣判,刑期改为一年。

这无疑已是某种程度上的胜利,但旁听观众并不满意,一时间庭上秩序异常混乱,无法维持,只得匆忙退庭。

而郑律师也未作罢,她继续在报界发声,以至于最高法院又召集全体法官交换意见,重新做出判决。最终以“此事已喧传社会,为众所注目”为理由,顺从民意,宣告康荣宝无罪,当庭释放。

老实说,周子兮并未从那些庭审记录中看出郑瑜律师的口才与机智,却不得不叹服于此人操控舆论民情的思路和手段。在这个案子之前,谁又能想到街头巷议也可以直接影响最高法院的审理和判决呢?

至此,她对那位郑律师忽然有了一点模糊的希望,没有十分,七分总是有的。她相信,自己的故事要是被善写“黄色新闻”的《时报》刊载,一定会比徐康二人的私奔更加耸动。

于是,眼下的问题便只剩一个,每日被监视,形同软禁的她,如何去见那位郑律师呢?

孤岛余生 5.3

??自周子兮转入弘道女中读书,唐竞这个监护人倒是着实清闲了一阵。

回想起来,他也觉得有些不值当,还不如早些遂了那丫头的心愿,便可以省了许多麻烦事。但那些麻烦中却又有一点点不同寻常的记忆,叫他不能确定究竟是发生了好,还是不发生好。

不管怎么说,他照旧过着自己原本的日子,到事务所办公,去雪芳会客,舞厅跳舞,马场跑马,坐在酒桌边谈生意,以及追求《大陆报》女记者宝莉华莱士。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秋意渐浓。

一日晨起,唐竞正在饭店西餐厅用早餐,西仆过来说有电话找他。

唐竞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早会是什么人?听筒拿起来,便闻对面温软的三个字“唐律师”,那是锦玲的声音。

之前为了拍那部电影,唐竞连着几个礼拜点她的名字出堂差,起初还是他自己接送,到后来也是疲了,都是打发谢力在华懋饭店门口接人,再送到明星公司去。等到电影拍完,这事也就停下了,两人在雪芳也没见过面。唐竞想不出,她今天又打电话过来是为什么。

那边厢,锦玲却只是解释:“我怕打到事务所不方便,所以赶早打到饭店里,唐律师不要见怪。”

这般识得分寸,是书寓里的女人必定要有的功夫。但事情已经过去,隔了一阵再找上来,唐竞还是稍有些不快,心想果然好人不能做,沾上了便是麻烦。

“你说吧,什么事?”他对她道,只想快些结束对话。

锦玲听出他的不耐,语气依旧温软,言辞却也足够洗练:“前一阵拍的电影已经剪出来,下个礼拜在恩派亚戏院首映,我想差人送两张戏票给唐律师,若是有兴致,不妨去看一看。”

唐竞确实没想到是这件事,他本不看好锦玲演戏,总以为多半夭折,结果这电影却是真的拍出来了,苏锦玲也只是想向他致谢罢了。唐竞自知方才语气太过疏淡,仿佛是怕她再贴上来似的,此时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恭喜你。”他对锦玲道。

苏锦玲轻轻笑着,半是自嘲:“是我该谢谢唐律师,虽说只是个小角色,在戏里统共没有几句台词,但也算圆我一个梦。”

那天晚上,唐竞从事务所回转,茶房送了一只信封上来,其中便是那两张电影票。

他不曾问过锦玲演的是什么片子,直到此时才知片名叫《姻缘泪》。顾名思义,大约又是讲些恋爱婚嫁之事,所幸锦玲只是说“若有兴致”可以一看,他笑了笑,便丢到一旁不理。

然而,一周过去,留在周公馆的赵得胜打电话到事务所,说周小姐提出礼拜六晚上要跟同学出去看电影。

那一阵都是如此,周子兮不会自己打电话过来,有事都是叫府上管事的转达。

唐竞倒是无所谓,随口给了个折衷的建议:“叫她白天去吧,你在戏院门口等着。”

但赵得胜却道:“周小姐坚持要晚上去,说是首映,演员都会到场。”

唐竞心中一动,又多问一句:“是什么片子?”

本以为还要去打听,却不料电话那头的赵得胜竟也一清二楚,开口便答:“就是上半年那桩官司改编,小姐与车夫私奔,另起了个名字叫《姻缘泪》。”

这么巧?唐竞冷嗤一声,道:“你叫她礼拜六晚上等着吧,我带她去。”

转眼便到了那一天,唐竞如约带周子兮去恩派亚戏院。

天气已然凉了些,入夜更是有些清冷,她却仍旧穿白裙,只在外面加了件开司米薄衫,浅浅的杏色,十分柔软的样子。

“你看那里……”走进戏院大厅,周子兮轻触他的手臂。

唐竞朝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苏锦玲远远站在衣帽寄存处边上,神色并无意外,大约早已经看见他们,却也只是用眼神致意。唐竞知道这亦是书寓里的规矩,今夜定是别人叫了她的局。

自己拍了电影,想要来看,却还得假借出堂差的机会,想到这一层,唐竞心中有些微的不忍。他不禁想,锦玲那日来电,大约也是想要他再点她的名字,只可惜他并未会意,语气又颇为生硬,她也就没好意思直说。

“你与她还有没有……?”周子兮在旁问。

唐竞不理,带着她检票入场。

两人找到位子坐下,周子兮却还没忘记方才那茬,凑近他又道:“男人若强迫一个女人就范,即为强奸。即使花了钱,也是一样的。”

唐竞听她说得义正词严,即刻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那你还做那些事?”周子兮鄙夷。

唐竞并不解释,是不屑,也是没必要,随便她怎么想。

说话间,灯光已经暗下来。

他未必喜欢看电影,却一直很喜欢这个时刻,坐在黑暗中等着电影开场。

身旁的人似是可以听到他的所思所想,忽然感叹:“一样是关灯,戏院里的就是不一样。这一暗下来,就好像是把所有事情都关在外面了。”

唐竞听着,深以为然,却只静静笑了笑,仍旧没有答话。

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旁观者,又或者是他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总之,不是他原本的人生。只有在这短暂一刻的黑暗中,他才能找回一丁点本该有的感觉来。但那感觉也是蒙昧不清的,他仍旧不知道若是撇开命运的转折,自己究竟应该成为怎样一个人。

乐声响起,片名出现在银幕上,剧情果然就是去岁报上连篇累牍的那桩官司——富家女徐舜华不满家长安排的婚约,与自家雇员康荣宝相恋,两人于是相约私奔。徐家发现之后即刻报警,以诱拐与盗窃的罪名将康荣宝缉拿下狱。

演到此处,唐竞总算看到锦玲,她在剧中饰演徐家的一个姨太太,出身烟花处,却善良仗义,给予徐康二人诸多帮助。

看着银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这个书寓里浅浅淡淡的女人确是能演戏的,一颦一笑一叹,都自有味道。

而就在一个特写镜头之后,周子兮也终于认出来那姨太太是谁。

“那个是……?”她轻呼了一声。

“嘘。”唐竞嫌她聒噪,将食指按在她唇上。

仅仅不到一秒的接触,他便收回了手,庆幸是在黑暗里,没有人知道他刹那的失态,只除了她。

戏院里的黑暗大约真的与别处不同,能叫人把外面的一切忘了。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忘了自己是谁,身边的又是谁,仿佛只是黑暗中的一对男女,无有过往,无有身份。

恰在此时,银幕上打出“幕间休息”的字样。一瞬间,灯光大亮,魔法尽失。

他们随着人流走出放映厅,不知是不是错觉,唐竞觉得周子兮似乎与平常不同。

“我……要去一下化妆间。”她对他道,

唐竞点了头,等在外面。这也是他这份差事不体面的部分,说到底,与那些盯梢跟踪的打手没有什么两样。

不远处有售卖电影说明册,虽然片子已经看了一半,但他还是过去买了一份。展开狭长的折页,上面有故事简介与演员姓名。不出意料,并没有看见苏锦玲的名字,她也说过只是个小角色。

等周子兮从化妆间里出来的时候,电影早已经开场。再次看到她之前,有那么片刻,唐竞甚至以为她或许翻窗逃了出去,不会再回来了。以至于后来看见她,反倒有些意外。也是怪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去追,也不曾考虑后果。当然,只是在那短短的一刻。

两人回到厅内,沿着一排位子挤进去,唐竞碰到周子兮的手,有些冷,且在微微颤抖。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她亦是反常的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电影继续,康荣宝身陷囹圄,所幸徐舜华有情有义,始终站在他那一边,聘请女律师郑瑜将这官司打到人尽皆知,终于为康荣宝洗去冤屈。但就在康荣宝获释出狱之前,徐舜华却死于产后血崩,两人终无缘再见。最后临死那场戏,只有锦玲饰演的那个姨太太守在病床边。

电影结束,灯光大亮。因为是首映,后面还有仪式。

男女主演登台,而后又请上两个人,全场为之轰动,竟是康荣宝本人,以及那位女律师郑瑜。

这或许就是首映最大的噱头,然而观众看见真正的康荣宝却大多有些失望。现实中的这个穷小子远不及男主演高大英俊,就真的只是一个穷小子罢了。他穿着并不合身的新衣,只知道向台下鞠躬,一句话都讲不完整。

但郑瑜却是不同,只见她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墨绿旗袍,干练而精明。她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国第一位持证执业的女律师,说女人应当有选择配偶的权利,所以她才会无偿为徐舜华打官司,一审,二审,再审,直到改判无罪……话到此处,旁边有观众议论:“你知道吗,这《姻缘泪》除去电影,还有京戏呢。上回在兰心戏院首演,最后也是这两个人登台,还随门票附赠徐康二人的合影一张,不知道今天有没有?”

唐竞听着,只是奇怪周子兮反常的安静,若是搁在从前,此人必定有一番高论要发表。他转头看她,却见黑暗中她木然坐着,望着台上的郑瑜,似是在颤抖。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她摇头,像是想说没事,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不再追问,只带着她提前离场。

戏院门口尽是等待散场人群的小贩,脖子上挂着木匣,打开来里面全都是印着徐舜华照片的香烟与火柴。

“舜华香烟,舜华牌香烟,”小贩吆喝着绕到他们身前推销,“先生要不要来一盒?”

电影最后一幕,女主角血崩身亡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周子兮猛地推开那个人,木匣倾倒,烟盒与火柴掉落一地。

“你这人怎么回事?!”小贩怒喝,周围人都聚拢来。

唐竞见状立时抽了一张钞票递过去,一手隔开人群,另一只手将周子兮护在身前,这才闯了出去。

两人坐到车内,女孩仍旧沉默,许久方才开口:“知道吗?我今天就是为那郑律师来的。”

唐竞点头,他其实已经猜到了。那次去华栈码头,吴予培就向她提起过这位倡导婚姻自由的女律师。但他确是没有想到,周子兮会对他坦白至此。

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如实告诉她那位郑律师何等精明,绝不会冒险接她这桩官司?还是随口劝慰几句呢?

尚未想出个所以,周子兮却已笑起来。

“你笑什么?”唐竞问,简直以为她神经错乱。

“你不觉得好笑?”她看着他反问,“女人致死维护一个男人,结果男人把她的照片印到香烟盒子上赚钱。”

唐竞总算笑了,起初只是捧场,后来也觉出其中深深的讽刺。

他发动汽车,开出许久才发现自己是在绕着圈子。

“演姨太太的女演员叫苏锦玲,”莫名地,他亦开口对周子兮坦白,“我点她的名字出堂差,就是为了让她去拍这部电影。”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周子兮瞟他一眼。

“分明是你问过我。”唐竞回嘴。

“你自然会说自己从不做那种事,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她挑衅。

唐竞并不动气,只是反问:“你觉得我需要吗?”

周子兮愣了愣,才听出来他竟是自夸的意思。她不齿,嘴上轻嗤一声,转过去看车窗外面,却见玻璃上映出的两个人的影子。的确,他是她见过穿西装最好看的男人,不像其他人是被西装给穿了,淹没在贵重衣料里看都看不见。

孤岛余生 6.1

??那天夜里,周子兮回到公馆,早早遣走了娘姨,独自脱衣洗漱。

她关了灯,躺在三楼卧室的床上,回想方才的一幕幕。从电影院开始,再到唐竞车上,自己所说的所做的,究竟是因为尝到了幻灭的滋味,还是做戏的成分更多一点?

她自问,却无法自答,只是将自己食指按在唇上,但那感觉终究与方才男人的手指完全不一样。

莫名地,她想起从美国回来的那一程远航。

某日下午吃茶,她与何世航两个人躲在甲板阴凉处的角落里说话。

阳光明丽,海天碧蓝,船上的南洋仆役将点心送过来。那时,船才过了檀香山,各色水果尤其丰盛。

她说要荔枝,却不伸手。何世航愣了愣,方才会意,取一粒拨开,送到她口中。

回到此刻,夜色下的床上,她忽然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了那手指在她唇间的感觉,又或者根本没有记住过,与今夜那个人的手截然不同。

也许还是因为少了戏院熄灯后魔性的黑暗吧,她这样想,可又不得不承认,她对何世航的感想其实也不过就是那样。

这场《姻缘泪》的首映,她本该是与何瑛一起来。片子分上下两部,幕间休息时,郑瑜会在化妆室里等她。

这是原本的计划,何世航的安排,谈话的费用也已经付掉。

哪怕后来听见唐竞的回复,说要与她同去,这计划也只是改掉了何瑛的那一部分。

幕间,化妆室,周子兮还是见了郑瑜。

郑律师一身墨绿旗袍,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干练而精明。自我介绍说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国第一位持证执业的女律师,说女人应当有选择自己的配偶的权利。

而后,她问周子兮:“周小姐,可否告诉我,与你有婚约的对象是哪一位?”

说出那人的身份之后,周子兮已然察觉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一刻,她已经确定郑瑜不会接这桩案子,但还不知道郑律师会将事情做到哪一步,只是弃之不管?还是会更过分一点呢?

离开化妆室,她回到放映厅的黑暗里,幻灭抑或是慌乱,都有。

就这样,直到电影下部映完,郑瑜又登台讲话,还是那一身墨绿旗袍,还是那一套说辞,只是当事人从她变成了徐舜华,以及身边那个穿一身蹩脚新衣的康荣宝。

周子兮坐在台下听着,方才面对现实,郑瑜这样的人一定会做得更过分一点,把她另外聘请律师,意图退婚与收回财产的打算告知锦枫里。

向唐竞坦白,已是她理智上唯一的选择。

这一夜与这电影一样,似是一场徒劳的闹剧。但细想之下,徐舜华又像是摆在她面前的一个前车之鉴。黑暗中,她眼前似乎仍旧可以看到银幕上妆容苍白的那张脸,不断地在问她——什么叫自由?自由又如何呢?

除去被拍成电影,演成京戏,被文人写在报纸上凭吊,被讼师拿来当作成名的踏脚石,肖像被印在香烟盒子上面卖钱,这个的女人似乎并无其他的收获。

哦对了,还有一个孩子,却没有随康荣宝的姓氏,而是跟了母亲姓徐。

其实,孩子出生的时候,郑瑜已成功为康荣宝翻案,徐康二人是可以重聚的,但当时的徐舜华或许已经后悔了。

脑中的此番演绎,让周子兮几乎没了睡意,甚至重新考虑过自己对何世航的打算。可转念又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也许是被关得久,竟像是窑子里的女人,开始怀疑逃出去是不是真的有意义。

无论如何,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半梦半醒之间,似又是那个人将手指按在她唇上。

“嘘——”他对她道。

她被蛊惑,连脑中纷杂的声音也不再有,慢慢滑入梦里。

与此同时,秋夜起了风。风吹着云走,但看起来倒像是那一轮明月在密密的云层间穿行。

唐竞回到华懋饭店,才刚走进玻璃门,茶房便迎上来告诉他,有人在三楼酒吧等他。

他搭电梯上去,在窗边一张桌旁看见宝莉。

这女人又如男人一般披一件黑色薄皮衣,正低头在笔记簿上写字,手边搁着一只马天尼杯子,里面盛的却是纯琴酒。

听到脚步声,宝莉抬头,目光对上,露出笑靥。

唐竞在她身边坐下,亦向酒保要了一杯酒。宝莉对他说起北方的事,她才刚从那里采访回来。唐竞只是听着,不做评价。这是两人之间早有的默契,但这一阵却又好像有些升华。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此地?”宝莉终于问他。

唐竞知她是指可预见的时局动荡,却还是笑着摇头:“我能到哪里去?”

宝莉看着他,缓缓也笑。唐竞扣住她的手,做得熟门熟路自然而然,心里却忽然想,宝莉与他,差不多就是他与周子兮之间的距离。宝莉看待他,也许就像他看待周子兮,有时是不当真,有时又是真的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在最不应该想起的时刻,脑中却还是出现戏院黑暗里的画面,他的手按在周子兮的唇上。嘘——他对她说,她便静静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次日一早, 唐竞还是像以往一般从容洗漱,全副打扮,再驾车去哈同大楼。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已经做出一个决定,替苏锦玲赎身。

这念头稀奇古怪,他甚至不知道从何时而起,又是因为谁而起。宝莉,周子兮,苏锦玲,每一个似乎都占着那么一点干系,甚至还包括他自己,以及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母亲。

因为身份牵扯太多,他并不想亲自出面去做这件事,只在脑中将身边可以相托的人过了一遍。

帮派里的人先筛了去,还有吴予培是必定不肯的,他一笑而过。再往后数,似乎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很快便想到唯一合适的人选——朱斯年。

理由很是简单。

首先,朱斯年有钱。身为商会法律顾问,朱律师与人谈话,两个钟头就是一根金条的价钱,办两件小案的报酬足够买一辆汽车,没有人会怀疑他替锦玲赎身的财力和诚意。

其次,朱斯年有身份,由他说上去谈价钱,雪芳的姆妈不会太不给面子,贪心报出个天价。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这位耶鲁师兄虽是留洋回来,却从不以狎妓为耻。一年前两人才刚认识,朱律师便坦白说过,自己十六七岁时就被家中长辈带去书寓学做人,男女那回事的开蒙便是与堂子里一位色艺出众的清倌人。

不知道为什么,唐竞总有一种印象,朱斯年不像其他出入书寓的男人,世俗到猥琐的地步,倒有种旧时代文人的做派,家中的只是妻子与母亲,书寓里的却是知己。也只有这样的人会理解他做这件事的初衷,就算是圆锦玲的一个梦吧。

于是,那天中午,唐竞便去麦根路上朱斯年的事务所拜访。

朱律师在那里开业已有十多年,事务所的门面与排场都不是其他同行可比,就连门口的看守都是包紫红色头巾的印度巡捕。巡捕房是很实惠的,谁为租界贡献了更多的税金,谁便可以享受更高级的保卫服务。推门进去,事务所里面的装饰却又是中西合璧,一看便知道是朱斯年的口味。校碑补帖,网球跑马,藏书弄玉,击剑弹琴,本就没有他不会玩的。

早在耶鲁读书的时候,唐竞就常听人提起这位学长。留学时的朱斯年因为穿戴玩乐实在出挑,以至于被后辈的中国留学生回味了十多年,在那些传说中,与他同窗的美国学子都当他是清宫里哪位王爷家的儿子。

此时在事务所,朱律师总算没有穿长衫,身上亦是三件套西装,挂着金表链。人虽已是中年,身姿仍旧清瘦挺拔,一望便知是多年养尊处优悉心保养的结果。

“你今天怎么来了?”他看见唐竞便是笑问。

唐竞并不直说,只邀他出去吃饭,在饭桌上敬了酒,才把来意表明。

朱斯年一听,果然好一通揶揄,夸奖唐竞到底是开窍了,且眼光老道,苏锦玲确是个难得的。

唐竞并不解释,随他取笑,心知自己没有错看,这件事也只有朱斯年可以相托。

朱律师本就是极其健谈的人,再加上喝过些酒,更加多话。两人那一顿饭吃了许久,席散时已将近下午三点了。

唐竞再三致谢,送走了朱律师,又回到哈同大楼。他走进鲍德温事务所,才刚在自己的隔间内坐定,秘书便递来一张字条,纸上抄着一个名字与一串号码——是他不在的时候接到的一通电话,来电的人是魏郑事务所的郑瑜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