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此处,唐竞便自觉有些失态,也不管其他,就手撂下了电话。

可过后再回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这本就是与他无干的事,无论是那条沉没的船,还是船上死了的人,以及何世航,或者吴予培。

他于是草草将这插曲归咎于流年不利,一向只看租界英文报纸,难得瞄一眼《申报》,偏偏就碰上了这样的事。

然而,那天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心神不宁,似乎总是在等着什么。直至日暮,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在等着周子兮再打过来。

他本以为,她一定会再打。

几个月交道打下来,他多少已经清楚这丫头的脾气,并不是那种会被一两句冷言冷语吓退的人,甚至可能根本没拿他说的话当回事,只当适才是线路出了问题罢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她若是真的想做什么,也只能通过他。

但与他料想的不一样,事务所里的催魂铃如以往一般此起彼伏,秘书也接了好几通到他隔间里的分机上,但没有一次是她打来的。

不过,有件事却是叫他说中了。

那天夜里,他离开哈同大楼的时候,看见吴予培正站在街边准备上一辆黄包车,身上大衣礼帽手套围巾,裹得颇为严实,手里拿着一只旅行箱。

“吴律师,这是要去哪里?”唐竞走过去问,其实心里已有猜想。

“去码头赶一班船。”吴予培回答。

“这是要去泰兴吗?”唐竞又问。

吴予培像是被戳破,笑了笑点头道:“对。”

唐竞不多废话,给了几个铜子打发走那黄包车夫,把吴予培的旅行箱拎到自己的汽车上。吴予培以为这是要送送他的意思,倒也不与他客气,跟着上了车。

两人坐定,唐竞却没发动车子,反而看着吴予培道:“吴律师,我尊你是真君子,才来劝你一句,退出吧,别管这件事。”

吴予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亦看着他反问:“为什么?”

“你以为一条中国平民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值多少钱?”唐竞也不跟他绕圈子,索性把话说到最底,“晴空丸案里是三千元,这案子死的人太多,只会更少。”

吴予培闻言,脸上便已没了笑意,冷声回答:“他们怎么看,我控制不了,我只知道在我眼里一条命便是一条命。”

唐竞见他这样,也觉得自己是急躁了,退一步劝道:“你调查办案打官司一样花费不菲,为的也是替遇难者亲属讨一点抚恤金,还不如就将这钱直接给了苦主。且不光是你,我与锦枫里都愿尽绵薄之力。”

不料吴予培却愈加气愤,提高了声音质问唐竞:“那公道呢?!放眼上海律师界,若定要有一人做这件事,这个人也只能是我,我责无旁贷。”

这番话说完,吴予培便拿着行李箱下了车,摔门而去。

唐竞看着此人愤然离去的背影,也是有些动气了。他从未见过吴予培这幅模样,简直就是要与他翻脸的意思。

7.2

次日一早,唐竞又回到哈同大楼办公,才停下车就看见门口聚着一群人。果然,新兴轮的苦主来找吴予培大律师了。

他穿过人群,拉开电梯栅门走进去。电梯吱嘎上升,依旧可以看到下面纷乱暄哗的人群,有的气愤,有的嚎哭,也有的一望便知是从异地赶来,拖着孩子,带着行李。饶是说不干他的事,却也不免听到几句话两船相撞之前,日轮吉田丸接连两次无视新兴号上领江人发出的回声警告,拒不避让新兴号倾覆之后,吉田丸只顾逃离现场不施援手。

截至此时,轮上的船员与乘客,确定已经遇难的再加上失踪未寻回的,共计三百六十余人。

还有吴予培事务所里的一个帮办,正站在人群中提高了声音道:“请诸位稍安勿燥,吴律师已经前往泰兴了解事故始末,若有必要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进了事务所坐定,唐竞仍旧想着那几句话。他一时无心办公,最后还是忍不住叫秘书拿了当日的报纸进来。

鲍德温这里一向备着《大陆报》与《字林西报》,此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两天三夜,这两家英文大报上关于新兴轮的消息却都十分简略,有说吉田丸撞了新兴号的,也有说两轮相撞,均有责任的,甚至有几句话一望便知是中文翻译过去,写得半通不通。也是难怪,这一阵宝莉又离开上海去北方采访,这些本地新闻都是另外的记者在写,大约根本未曾派人去过泰兴实地了解情况。

旦虽说报导篇幅不长,有一个细节还是入了他的眼——当时恰好途经事发地点展开救援的是蓝星轮船公司的春明号。

唐竞知道,那是穆骁阳的船。

也是巧,那天晚上怡逢年节之前沪上商会夜宴,唐竞陪着张林海前往,在酒席上遇到了穆骁阳。

穆骁阳便趁这个机会,当着张林海的面向唐竞道谢,是为了上一回向邢芳容引荐郑瑜的事。

唐竞自然说是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

张林海一听,亦如此前所料一样掰着指头嘲笑穆骁阳:“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那公馆里已经有前楼太太、后楼太太、二楼姨太太、三楼姨太太,再讨一个进来,准备怎么称呼?房子够不够分啊?”穆骁阳闻言一脸羞涩,无语拱手自罚了一杯,也就算是把这件事过了明面。

唐竞不禁佩服此人做事周全,他回想自己十来岁的时候,眼前这两位帮中大佬尚且初初发迹,两人身上分明都带着街头“白相人”的特征,最爱呼朋唤友,戴着金链与金刚钻戒指,一身披挂地走出去,每每遇到本地有些“老钱”的名流,便会被人不齿。

然而,这十几年过去,穆骁阳真可算是脱胎换骨。若论穿着打扮、附庸风雅,张林海其实并不输他一城,甚至讲话不带切口也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这些表面的东西终究还是其次,无论何时何地始终谦和缜密,才是实在难得。

唐竞甚至猜想,如果说将来的某一天,帮派中能够有人真正脱离原本市井混混的角色,闯进这个城市最高阶的那个圈子里,穆骁阳很可能会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只是此刻,这锦枫里的主事还是张林海,商会里众人吹着捧着的也是张林海。从这一点到那一点,又会有怎样的曲折?一时间,他也猜不到。

席散之后,唐竟将张林海送回锦枫里。

入夜下过一阵雨,汽车驶在路上,灯影辉映。筵席上敬酒对饮的人太多,张林海已略有些醉意,靠在椅背上哼着适才堂会京戏的调子。唐竞见他心情不错,便提起新兴轮的事情。

张林海倒也没被这个问题败了兴致,嗓子里哼着的调子停下,手上却还打着拍子,颇有些自得地教训起唐竞来:“上回插手晴空丸的案子,我的确是得了些名气。可经过那件事,你也该看得懂上面的意思了,这几天到处都是新兴轮的新闻,方才在饭桌上,你听见有人提起来吗?”唐竞心想,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探探您的意思罢了,但嘴上当然还是得捧着,于是便谦恭地请教:“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一回怎么就跟上次不一样柚柚子:

,猜着大概还是因为通达公司的何家“你说何家怎么了?”张林海瞄一眼唐竞。

“江难的苦主找不上日本人,只能盯着通达公司。而何家自己也搭进一条船,要等着日本人的赔款。日本人自然也会算账,若是按照晴空丸案的判例,一名遇难者赔偿三千元,三百六十人就是百多万的抚恤金。而新兴号的船价加上货损不过三十万,通达公司若能收回一半的损失大概也就满足了。所以,这两方很可能会跳过那些苦主,另外达成协议。”唐竞回答,说了半,留了一半。

“你小子也是个聪明的,账算得挺清楚,”张林海闻言果然愈加得意,脸上的笑竟带出些许对晚辈的慈爱来,“可何家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没在高位上坐过,有些事的确是不会懂。”

“您的意思是官家不希望商会发声?”唐竞便也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

张林海于是笑道:“要是能解决的事,官家自然希望有人帮忙造势。但要是碰上没办法解决的事,商会若是再发声,反倒变成内外夹击,你让官家的面子往哪里放?”“张帅说得极是。”唐竞点头附和,自己也觉得这态度转折得未免太快了些,势必缺少了一点真挚。

所幸张林海正高兴,并未察觉这些微的不妥,只悠然道了声:“所以,那些抗议、裁断的事情就留着给外交部交涉署去办吧,旁人闲事少管,闷声发财就好。”说罢,便又开始哼方才那出折子戏里的调子。

汽车依旧穿行在夜幕下的租界中,雨早已经停了,但还是不见分毫的月光,也不知是被阴云遮掩,还是被霓虹映衬得失了色。唐竟隔窗看着外面,暗自道,也许是该去见一见吴予培了。

那个叫明娟的女学生被家里人接走之后,很久都没在学校出现过。

周子兮后来去邻班找何瑛,被旁的同学告知,何瑛向先生请了病假,也回家去了。

传话的女学生并没有多说什么,神色间却有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直到那个时候,周子兮才意识到,事故中的那艘新兴号就是何家的船。

她忽然想,那日唐竞在电话上的态度是否与这个有关呢?

但这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他本来就是那种人,替锦枫里办事,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又怎么会管这种闲事?他对江难的漠视,对吴先生的讽刺,其实都是本性使然,非要那样牵强地解释,也是太自作多情了。

但再转念,她又觉得不对,只是不敢也不愿细想下去。无论如何,是或者否,又有什么意义呢?

日子继续,一尘不变。

然而,那天明娟的恸哭却是久久留在她记忆里。她渐渐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哭声听来如此熟悉。如果,只是说如果,多年以前尚且年幼的她在老宅父亲灵前哭过的话,多半也会是这样的声音。

可惜,她没有。时至今日,只记得自己在老宅住了一段时间,父亲的棺椁停在最末进院子的正房,她时常在那里玩。那副楠木棺材的外面刷着防腐的红漆,厚厚的数层,表面粗糙。那时的她已经将十个指头咬到不能再咬的地步,无事就去那间屋里靠着棺材坐着,在楠木板上磨平指甲狗牙般的边缘。

宗族里的亲戚都觉得她脑子有毛病,不许同辈的孩子与她一起玩。说她八字不好,命克六亲的传言从此更盛。周子勋在俱乐部打牌,跑马厅赌马,还在交易所里做着投机生意,也许当时正好一连亏了几笔钱,愈加相信这些。过了那一冬,就把她送到美国去了。

如今再回想起来,她便有种荒唐的念头。

如果可以借走明娟那样恸哭,当时的情形定就不一样了。

至此,她亦理解了那些宗族里的亲眷,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做出像她这样的表现,的确有些恐怖。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鄙视唐竞的漠然呢?她与他,根本就是一样的。

想到此处,竟又是笑出来。这究竟算是什么毛病?转来转去,总是想到那个人。她不让自己想下去,结果竟然又开始咬指甲恰好已近年节,学期将尽,随后便是寒假临到考试那一日,何瑛倒是来了,如以往一般带了一封信过来。

周子兮有些意外,新兴轮事故之前,她与何世航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讲,本以为借着这件事淡了也就淡了,却没想到此人还会再写信过来。碍着何瑛还在跟前,她没有马上打开来看,心里倒是有些好奇,都这时候了,何世航还会跟她说些什么呢?

大约是家里关照过,何瑛显得比从前沉闷了些,跟别人都不怎么讲话,只是借着传信的机会,与周子兮说了几句,言辞间不免透露出几分怨艾来。

“这回总之是倒了霉,”她这样抱怨,“沉了一艘才刚下水一年多的新船,船价加上货物损失,估计三十万都不止。”

周子兮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提醒:“还有船上的人“对,还有这么多人,”何瑛愈加心烦,“这几日老老小小全都围在我爹爹他们办公的写字楼下面,且不说赔偿,连食宿都要我们解决,哪里有这么些钱?”话到此处,正好有两个女学生从旁边走过去,何瑛立时噤声不说了,那两个女孩却也似有若无朝这边看了一眼。

周子兮忽然意识到,这案子看似与晴空丸案相似,其实却又全然不同。

晴空丸案只牵涉到中日两方,一方施害者,一方受害者,清清楚楚,壁垒分明,所以无论商会还是报界,也都可以一致对外。但在这一次新兴号的事故里,却有三方——日本人,通达公司,遇难者亲属,各有各的利益。此番博弈起来,恐怕会是更大的一场戏。

辞别何瑛,她又回到课堂,坐下打开何世航的信来看。本来还在好奇,此人怎么还有这样的闲心,读了几句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原本发誓要救她于水火的那个人,已然接受了她即将嫁予帮派中人的事实,并恳请她帮助引荐穆骁阳穆先生。

孤岛余生 7.3

一连好几天,唐竞都没能见到吴予培。他不确定吴律师是真忙呢,还是存心回避。

新兴号事故的后续却是不断传来。起初,事情进展的方向看起来十分正常——事发之后,通达轮船公司即刻与吉田丸船主交涉。

民国政府外交部也向日本总领事致电抗议,并且扣留了肇事的吉田丸,提出惩凶、抚恤的要求,甚至还指出如果此事得不到妥善解决,将收回内河航运权,禁止日轮在长江口航行。

与此同时,各种联会、社团也像上一次一样纷纷发表通电,谴责日本人的暴行。

而日本领事方面也出来表了态,愿意以公断会的形式妥善解决新兴轮案,但其条件是以一万元保证金作为抵押,要求中方先行放船,不再扣押吉田丸。

日本人的措辞可说是十分艺术,数次强调这是和平解决此次事件的唯一办法,言下之意,如果中方不放行,那就只能诉诸武力了。

而官家的反应一如张林海所料,外交部随即表示同意,在日方交了书面保证与一万元的保证金之后,便将吉田丸放行。

此时,那些曾经在报上发声抗议的联会社团便显得有种骑虎难下的尴尬。总算官家想得周到,为了安抚舆论,又在报上发文解释,称既然日方已有书面保证与现金抵押,那么继续扣押吉田丸的确是不合理的,而且日本人以政府出面担保,比扣留船只更有效力。

就这样,农历新年来临之际,吉田丸驶离了中国水域。

按照原本达成的协议,接下来就看公断会的结果了。但日方却又提出,此次的公断不能采取少数服从多数的惯例,而应该由吉田丸与通达公司各请两名仲裁人,此外不再续聘独立仲裁员,公断结果要以全体一致通过为准。

事情发展到这里,唐竞原本的猜测已然成真——日方和通达公司这两方确是准备跳过那些苦主,另外达成协议了。

而日本人此时对公断会形式的限制,其实也就是为了实现这样的操作,如若只有两家轮船公司对簿于仲裁庭上,最经济省事的办法莫过于将事故原因归咎于不可抗力,对遇难者的赔偿金额便可压到最低。

这样的结果,可能也不是通达公司想要看到的,但事到如今何家已被众多苦主顶在杠头上,想要解决事端,多少收回些损失,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当然,此时被顶在杠头上的不止是通达公司,除此之外,还有吴予培。

时至今日,晴空丸案中本被视作国耻的判决竟然也可算是一种胜利了。也是难怪,若是没有吴予培,恐怕连这两年徒刑加三千元赔偿都不会有。在这样的国际诉讼中,此番“胜利”已是空前。

于是,那些罹难者亲属很自然地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吴予培大律师身上。

唐竞已然听闻,吴予培接受了这些苦主委托,仍在努力交涉,坚持公断会应当另有一位独立仲裁员,遵循国际惯例,少数服从多数。只是这逢年过节的,不知还有没有人睬他。

再加上那些时常到楼下事务所去磕头嚎哭的妇女老幼,吴律师在这案子上不仅收不到分文律师费,估计还得搭进去不少钱。这种事,哪怕朱斯年那样的身家也未必愿意沾手,更何况他这才开张没多久的买卖。而反观日本人的意思,恰恰是想把这公断会拖到地久天长的。

想到这些,唐竞只好叹气,心想君子就是麻烦,尽挑这些事来做。但反过来想,若不是尽做这些事,似乎也称不上君子了。

转眼便到了除夕,就连鲍德温都是一副悠哉的模样。西人在此地住得久了,也入乡随俗,这辞旧迎新也变得格外漫长,每年的节日气氛总要从西历十二月开始直到次年二月才渐渐退了去。

然而,入夜时分,唐竞离开哈同大楼的时候,却见吴予培写字间的窗口仍旧亮着灯。他犹豫了片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如从前一般走进去喊一声:吴律师,吃饭啦!最后,还是作罢了。只等事情了了吧,他这样想。

仍旧是往年的老规矩,他这顿年夜饭还是得去张林海那里吃。

走进锦枫里,哪怕是帮派的地界,过年的时候看起来也与平日不同。悠长的一条青石巷,左右一进进院子里都有不曾返家的门徒聚在一起吃饭。谢力也正与人围炉,远远看见唐竞,酡红着一张面孔招呼一声,又赶不及地回去喝酒。

唐竞便也不碍他的事,径直走进最深处张帅的府邸。

张府里情形也与往年差不多,请了堂会,摆了几桌麻将,三个姨太太相约穿差不多款式一样颜色的衣服,以免谁抢了谁的风头。

张颂婷看见唐竞,免不了嘲上一句:“唐律师到底是大忙人,我们这儿都张罗一天了,就只等你。”

唐竞笑了笑,不与她多语。

倒是旁边张林海骂了一句:“他自然是忙的,你以为都像你和你男人?只消在这里抽烟赌钱一年年地混过去?”

唐竞还是笑,默默消受了这一句褒奖,心里知道亲疏总是摆在那里,只是张林海年纪大起来,想到这些儿女事就愈加心急。

颂婷却是有些不忿,把手上的骨牌摔得噼啪作响。唐竞明白这是摔给他听的,只得坐下陪她打牌,输钱输到她高兴为止。

终究不是自己家人,团圆饭之后,张太太留他住,他还是如以往一样婉拒,也没陪着守岁。等到夜深了些,张帅去里面歇下,他就告辞走了。

才跨出外面一进的院门,有个孩子一头撞在他身上,抱住一看才知是颂婷的儿子,手里正拿着拆散了的小炮仗在玩。孩子挺胖,长得不好看,一脸顽劣相。

可也是怪了,这全然不相干的一件事,竟然又让他想到周子兮。

出了锦枫里,他驾车离开,车轮一路碾着鞭炮的碎屑过去。许久,他才意识到这是去周公馆的路。

车开到公馆门口,唐竞按了按喇叭。负责戍守的门徒赵得胜正与值班车夫一道在屋里围着一只暖锅吃酒,听见声音出来,看见是他十分意外。

“唐律师怎么这时候来了?”赵得胜一边开门一边问。

“才从锦枫里过来,有些急事。”唐竞也觉得不妥,只好这样解释,待车驶进大门,又递了红包过去。

那两人得了好处自然高兴,说了几句吉祥闲话。

唐竞随口谢过,隔着车窗朝园子里看,正宅那边没有亮着灯,反倒是佣人住的偏屋还热闹些。

“该是睡了吧……”赵得胜也跟着往那边望了一眼。

“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唐竞问。

“没事,”赵得胜笑着打包票,“过年佣人走了大半,但前后都留了人,跑不了。”

唐竞不语,只点了点头,继续沿着车道开进去。

正宅三楼的卧室里,周子兮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听到轻微的汽车引擎声,便跳下床到窗口去看,恰好望见那一辆黑色轿车绕过喷水池在大门前停下。细节被夜色模糊,眼前的所见似乎与记忆里无数次的等待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唐竞下车,推门走进去。室内无有灯火,借着一点天光,可见一个纤细的人影正从楼梯上跑下来。

周子兮亦看到了门口的男人,正站在门厅里摘掉礼帽,脱去大衣。大门仍旧开着半扇,男人被身后门廊上的灯光照亮,影子在拼花格子地板上拖得老长。

“你来了啊?”她对他道,脚步却未曾慢下来,迎着他跑过去,撞进他的怀抱。

周遭黑暗,唐竞几乎可以确定她并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也知道这句话多半不是对他说的。他只是关了门,下意识地展臂抱住她,像是怕她冷。起来得急,她身上只穿了一套月白色绸子睡衣裤,连晨袍都没有披,一把纤弱的骨肉在他怀中,一呼一吸,以及每一记心跳都清晰可闻。

许久,他手上才松了松,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埋头在他胸前,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既不需要前因,也不计较后果,一切自然而然。

似是心照不宣,没人想要开灯,他们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直到客厅里传来落地钟报时的声音,窗外遥遥有爆竹声响起。

“又长一岁了。” 他低头在她耳边道。

“我不想长这一岁。”她轻声回答,没有动。

他拍了拍她肩头,并不想解释她的婚期是照着西历算的。当然,她一定也知道。

而她如梦初醒,明白这是要她放手的意思,抬头看着他问:“你要去哪儿?”

“我得走了。”他退开一点,伸手拉亮身边一盏落地灯。

暖色的光在祖母绿灯罩下透出来,并不太亮,却足够驱走黑暗。只一瞬,魔障尽失。

她还站在那里,看着他转身往外走,迟疑了一下才追上去问:“那你为什么来?”

他没回头,在门口穿上大衣,戴上礼帽,一边穿戴一边回答:“在别处看见个招人嫌的孩子,突然就想到你了。”

她并不争辩,直截撂下脸来问:“新年新岁的,为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也是怪了,听出来她不高兴,他反倒是挺高兴的,淡淡笑答:“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去。”

这话确是实话,脱口而出的一瞬,他便已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两个人既可说是明月与沟渠般的不同,也可以说是江湖相逢,同病相怜。

不知她懂不懂,看脸色倒是气顺了些,跟着他走到外面门廊下。

他在前面,仍旧没有回头,心中却有些受宠若惊。她这样一个人,才不会讲究什么迎送的礼数。她跟着他出来,只能是因为她想这么做。

就这么想着,竟是有些不舍,直到拉开车门,他才转身打发她回去。

她却又想到什么,喊了声:“你等一等!”

他于是等在那里,又看着这个纤细的白色背影快步走进房子深处,片刻再跑回来,递给他一封信。

“这是什么?”他问。

她不语,似是不确定应该怎么回答。

他于是展开来看,借着门廊下的灯光粗粗读过一遍。那信纸是挺讲究的云笺,落款写着何世航的名字。

“你要我怎么做?”他抬头看着她。

“你知道怎么做,就照你的意思吧。”她回答。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相信他的,信得盲目而完全。外面挺冷,她双手抱臂,口中吐出细细的白雾来。

他笑了笑,将自己的围巾裹在她身上,这才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反光镜中,他看到夜色下她的脸,一面被微光照亮,一面沉在黑暗里,肃穆而精巧,犹如黑白版画,又像艳阳下的闪光,在眼前烙出一个印记,经久不去。

车子开到大门口,偏屋那边尚有灯亮着,他本想过去跟赵得胜打声招呼,也算是叫里面的人都知道他已经走了,但此时此刻实在不想跟任何人讲话。像是难得任性,他决定纵着自己一次,就这样走吧。

8.1.1

新岁的第一日,照例要去拜年。

唐竞按着往年的规矩,先去了锦枫里,再跟着张林海一同去老公馆叩岁。自打老头子不管事以来,除去每年夏季去庐山避暑,便是住在这里。

每年叩岁,帮中有些头脸的人都会来,场面必定是热闹的。穆骁阳自然也来了,虽是过年,仍旧穿得像个教书先生的样子,一身烟灰色薄呢子长衫,里面的月白小纺裤褂翻岀一道袖口来,看着干净利落。而且,他不光人到,还带了一台子堂会过来,主角儿依旧是邢芳容,唱的也是《牡丹亭》里的段子。

于是,戏台上的杜丽娘还是那个杜丽娘,身后布景里画的园子也还是那园子,只是柳梦梅换了另一个人来扮。

唐竞看着这物是人非,不禁又想起这桩离婚案子来。那一阵,在报纸上也是四处可见先是秦家方面放了话出来,说邢芳容并非秦君的结发妻子,不过就是个妾侍,若真要分手,一封休书下堂也就完了,还登什么报?离什么婚?分家产这种事更是无稽之谈。

而郑瑜这边却也得力,找了一位梨园前辈出来作人证,说秦君的伯父膝下无子,秦君其实是肩挑两房,当初娶邢芳容也是三头六面说好了的,前后两位都是妻子,即是明媒正娶,此时离婚也需得明明白白。

那时,唐竞便看得好笑,心想这郑瑜一向将女权挂在口上,如今例举起此类“肩挑两房”、“无后为大”的规矩来,竟也是一样的铮铮有词。而且,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大概也已经知道这对梨园伉俪婚变的原因以及邢芳容离婚后的去向,大抵就是穆骁阳家里的“某楼姨太太”了,如果穆公馆里还分得岀一层楼面的话。这好似游标卡尺的信念,以及怎么着都能自圆其说的口才,倒也确是一种本事。

但这案子的结果一样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最终秦君同意登报申眀离婚,并且给了邢芳容四万元的补偿。秦君虽是梨园名角,却也远非富贵豪门。坊间传言,他为了支付这四万元的补偿,竟是要把祖宅都卖了。也有人说,秦君之所以砸锅卖铁也要凑出这笔钱,不是自觉亏待了邢芳容,而是因为穆骁阳给他打去一通电话。

当然,传闻便是传闻,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唐竞倒宁愿相信这是真的,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从穆骁阳身上嗅出一丝江湖气来。虽说蛮横,却也显得这位穆先生更真实了几分。

大约其他人也都觉得意外,这桩离婚案时间成了街头巷议的焦点,甚至把新兴轮失事的报导都盖过去了一些。郑瑜大律师的身价更是水涨船高,律师公会里有人开玩笑打比方,说如今郑律师办一桩案子,就等于中一个跑马厅头等大奖。

两相比较之下,这郑瑜恰怡就是吴予培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