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切着小牛肉,一刀下去,还有血涌出来,正新鲜。

“我记得你去布尚,最常吃红酒煨小牛排。”

“其实我都不中意食西餐,不过是为应酬。”她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与他去过步尚,但他讲点滴细节,样样却都记在脑中。仿佛正一步步向她宣告,他对她拥有绝对控制。

朝四周看一看,长沙发摆放的位置,似乎专门为厨房而设,不,是为观赏他的王国而设,面前没有电视更没有音响放映机,只有一个衬衫雪白,斯文儒雅的男人,低着头,细致而专注,同每一份食材谈恋爱——小牛排在他指下酥软,羊肩已无抵抗之力,连花椰菜都绿油油闪光。

不可否认,他魅力惊人。不似电影明星,一出场得万人喝彩,他是黄昏中潜伏的幕布,不经意间已将白天拉扯进黑夜。

温水煮青蛙才最可怕。

“一点片段都不记得?”陆劲的切片刀停留在饱满的利比亚火腿上,他在等她的答案,形式扭转,第一轮攻守交替,虽然注定短暂。

“关于什么?”

“陆慎。”仍未下刀。

双手抱胸,阮唯向后靠,柔软的小羊皮撑住背脊,沙发的舒适度可给八十分。

她在享受这一刻,优哉游哉宣告,慢条斯理挑衅,“I am not the slave belongs to any Shen.”

刀刃切向砧板,闷响一声,这一片过厚,不能用。

“你也不能确定。”他仍未抬头。

阮唯保有自信,“百分百确信,我不认识你,但至少了解我自己。”

“习惯是个极其可怕的东西。”

“所以呢?”

每一种食物都有相配的刀,不可以混淆,红酒与香料的比例更不可以超额,左手边第二条乳白色毛巾擦干净手,他去取煎锅,面对她时唇角轻勾,显而易见的讥讽,“我们拭目以待。”像威胁,又像劝告。

阮唯并不纠缠于此,“祝我好运,慎。”

“我想你很难坚持。想要什么甜点?阮小姐。”

“多谢,提拉米苏,我是古典保守派。”

他正给酥嫩的小牛排加白兰地,这回要彻底灌醉。“我想甜点不分派系。”

“没错。”她坦然,“是我痴恋它。有些东西一旦爱上就很难改,我抗拒改变。”

再抽一条毛巾,包裹着从酒架上挑一瓶红酒来,征询她,“Mouton,能否过关?”

她没所谓,但仍忍不住出言,“不错,我很想念量产酒,以及木塞味。”

又精又挑,情感记忆抛到脑后,还有对现实的五感不能被车祸磨灭。

陆慎未被刺中,反而笑说:“讲实话,我更中意绍兴酒。”

“花雕酒,配秋蟹,有红烧肉更开心。”一说到吃,倒是忘了何年何月,身在何处。

陆慎的笑容似乎始终挂在唇边,未曾消减。头盘、主菜一轮轮吃完,他与她对桌而坐,不近不远距离,一顿晚餐的时间,无人打扰。

她在品尝美食,而他在品味她。

挂钟走到八点十五分,康榕与宁小瑜进来,一个斯文清秀,另一个艳光四射,连阮唯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闻到香烟余味,显然有人抽完才敢进屋。

陆慎走到她身边,拿餐布擦净她嘴角,将她手中刀叉都放回原位,坐在一旁红衫木椅子上说:“到时间谈公事,你想看书还是电视?”

“我想回房间。”她警戒地瞪住陌生人。

陆慎对她笑一笑,碰一碰她僵冷的脸,如此而已。

“我想多花时间陪着你。”

根本没机会拒绝,陆慎弯腰,亲自将她抱到书房。

书房两个厅,中间有虚假隔断。陆慎与男女秘书围着书桌谈话,阮唯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拨弄遥控器。

岛上接受不到电视讯号,她只能看录影。

康榕汇报日常事务,宁小瑜却讲八卦逸闻,“江老还是没醒,大小江争得越来越厉害,报纸天天都登,吵来吵去相互诬陷,我都嫌丢脸。”

陆慎慢慢摸索着一张报告,不答话。

康榕说:“我听梁助理的意思,大江想在风软上市前入股,到时候给什么价,实在难估。”

宁小瑜不忿,“上市前入股,上市后一翻数倍立刻套现跑路,大江赚钱真是简单直接。”

陆慎终于开口,“梁助理讲什么你都听…………”

“我要喝水……”

会到中途,听见阮小姐“按铃”,宁小瑜先起身,却被陆慎拦住,他亲自去倒水,“她的事情不用你们代劳。”

谁听见都要感动。

但阮唯看动画电影看得心酸,连谢谢都没有一句。

宁小瑜多少要替大老板不平。

然而好或坏,从来不是一两句能说清。

相处

第五章相处

陆慎送一杯温水到她手里,而她却在看宁小瑜,“我们认识?”

也因为宁小瑜的眼睛没能离开过她。

宁小瑜站起来迎面走向她,冲她伸手,“宁小瑜,公事上和阮小姐打过照面。”

阮唯与她短暂握手,自嘲道:“原来我够资格和商务精英在公事上打交道。”瞥见宁小瑜衬衫徽章,挑眉问:“宁小姐从UCLA毕业?”

“金融系。”

“高材生。”阮唯偏过头看陆慎,“都不知道我念到几年级。”

陆慎坐她斜对面,一双漂亮精致的手正给她剥桔子,“你留在中文大学,今年刚刚毕业。”

“居然没有出国去念?”

“你想北上,吓得大家开家庭会议。”

阮唯拨弄着发尾,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夸自己,“原来我十八岁还和八岁一样勇敢。”

“全家你最大。”陆慎把白白胖胖的桔瓣递给她,却被她一偏头躲过去,“我不吃上面白色的东西,你看,还有呢。”她认真指出不足。

陆慎笑一笑,对她言听计从。

宁小瑜眼中神色变幻,一抬头发觉阮唯正盯着她看,“宁小姐进长海多久?”

“不长不短,刚刚好五年。”

“一直做助理?”

“从前在在珠海深圳,去年刚刚调回来。”

“劳苦功高。”但她记得指挥陆慎,“一定要干干净净我才吃。”

“阮小姐。”

终于有人坐不住。

“宁小姐想说什么?”

“风软您也有股份,不如您和江大少谈一谈,不必从风软身上剃羊毛。”

陆慎处理桔瓣的手指稍顿,阮唯无所谓地说:“都知道我和继良是一家人,从来都不计较这些,再说……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你应该找陆先生讨教。”

“我看江大少做事,从来没有一家人的概念。”

“小瑜……”陆慎终于低低沉沉发声,宁小瑜立刻闭嘴,乖得像小兵。

他把处理好的桔子递向阮唯,“好了。”

“我不想吃了,你们慢慢聊,我要去卧室休息。”

陆慎却说:“我很快结束。”

她腿脚不便,他不伸手她就得永远陪坐。

一方面他纵容她,一方面又竖起权威,这过程类似马戏团驯兽。

总有一天,她会被抹去所有野性。

接下来又听他们讨论董事会通过力佳出售决议的可能性,康榕仔细核算各大股东,无论是大江还是小江,想凑足三分之二多数都不容易,最后把目光落在正看动画的阮小姐身后。

阮唯却在琢磨,为什么突然要卖力佳?她记得力佳正乘着东风蓬勃发展,不过她的记忆都已经过时,不能成为参考借鉴。

而陆慎已经开始收拾书桌,“今晚就留在岛上。”

康榕同宁小瑜离开书房,陆慎站在阮唯身后,双手搭她双肩,站着和她一起看完电影最后一幕。

女主角回归现实生活,小白龙和她说,绝对不可回头。

“好看吗?”原来他也会问没营养话题。

阮唯答:“马马虎虎。至少教育我少吃一点,吃太胖就会被做成猪扒。”

“不至于。”陆慎笑,“我至少把你冻在冰箱里,每一个部分都尽全力调理,绝对不做成扒类,白白浪费。”他低头,在她锁骨上咬一口,吓得她向后躲,不小心撞到右脚,痛得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他却好像没看见,绕过她坐在沙发上陪她一起听片尾曲。

等她缓过来,他才问:“为什么故意惹恼小瑜?”

“为什么?七叔那么厉害,不至于猜不到答案。”

陆慎继续剥一只桔子,慢条斯理地把白色部分挑得干干净净,“继良打算卖掉力佳。”

“为什么?”

“近期零售业比较艰难。”

“是因为继泽吧,爷爷把力佳分给继泽打理?”

“暂时是。”

“真复杂,从小他两个就争来争去,大了还是这个样。不知道大舅的病好了没有,二舅有没有收敛一点,这感觉其实很奇妙,像突然间穿越时空。”阮唯侧身靠着沙发后背,困得很,“而你又是从哪个时间冒出来的呢?好像人人都怕你。”

“你呢?你害怕吗?”他微抬头,专注地盯着手里胖胖的橘肉。

阮唯说:“假如我告诉你无论别人认为你多可怕,我都始终把你当好人,你会信吗?”

陆慎却突然话锋一转,告知她,“你名下有力佳百分之十五股份。”

“我?”

“目前来看,你是力佳最大股东。”

“看来这十年努力没白费。”

“什么意思?”

“努力活着呀,活着就有命年年领红包。”但她疑惑,“我怎么知道真假?我什么都不记得,你现在跟我讲我中间做十年蝙蝠侠我都不能反驳。”

陆慎笑起来,根本忍不住,“有必要可以把吴律师请来。”

“吴律师有是哪一位?”

“是你母亲的校友,也是你的私人律师。”他将剥得一丝不剩的桔子放在果栏顶端,站起身把阮唯从沙发上抱起来往卧室走。

阮唯勾着他衬衣领口说:“所以……我现在是关键人物?”

“可以这么说。”

“你觉得我该站哪一边?”

“这都取决于你自己。”

“不给我建议吗?作为我的丈夫。”她看着他,一双眼睛乌黑发亮,干干净净都是他的轮廓。

陆慎将她放在床上,“至少我认为,大决策应该等江老醒来再看。”

她点头,“这个答案好像很有道理。”手上抓着一张便签纸,叠来叠去,“看来你和继泽相处得更加愉快。不过也是,二舅整天花天酒地,继泽从小就爱玩,做人做事都没主见,而继良成熟稳重,最出色就是‘狠’,多大的生意都吞得下,相比起来,我都更愿意做继泽的‘教父’,而不是继良的‘鹰犬’。又好像还有我爸爸参演?他一个艺术家,又不懂生意,继良不会重视他,那就只剩下继泽可以投靠,看来我们是同一阵营。”

她讲起话来眼睛忽闪忽闪,实在娇憨可爱。

陆慎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阮唯的下唇,他的眼睛渐渐入迷,“继续。”

“情况还不明朗,聪明人不会现在就不留后路,所以左右逢源是最佳选择。”

陆慎笑,“因为有你,我早就放弃左右逢源这条路,你站哪里,我就在哪里。”然而他继续说,“你即便失去记忆也还是一样敏锐,特别是对我……我很开心。”

“一切都是为了我?”

“是的,阮小姐。”他忍不住欺身上前,吻住她略显苍白的唇,仅仅是含吮,反反复复,品尝一颗黑松露巧克力,未来得及体会,已融化在舌尖。

他捧住她的脸,鼻尖与鼻尖摩挲,面贴面呢喃,情人间缠绵厮磨,爱意至深,“这是我的投名状。”

然而这一回换她冷静,“你究竟是谁?”

“你慢慢猜,答案我早就已经讲明白。”陆慎一笑带过,“我去冲凉。”

直到他走进浴室她才幡然醒悟,原来现在她已经是陆太太,要和陆先生一张桌吃饭,一张床睡觉。

浴室里哗啦啦水声,透过玻璃门,流过耳畔。似这一帧影像中切入唯一伴音,令沉默益发沉默。她猜生死,他做戏,没有一个轻松。

而她居然紧张得开始咬手指甲,以至于陆慎从浴室出来都没发觉。

“又要给你手指头上涂黄连水吗?”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问。

原本以为能观赏一副裸*身出浴图,最基本是半*裸,水滴滑过胸膛,最终落在松松垮垮浴巾边沿,火热到血脉喷张,明早出刊,师奶一定下血本砸重金抢购这本娱乐杂志。

无奈出来个穿戴整齐的温柔绅士,浅蓝色衬衫、银色金属边眼镜,哪有水?连短发都擦干,不给一点点幻想。无聊得令你怀疑人生,是在灯红酒绿繁华都市,还是深山老林道观古寺?拜托,连表情都严肃得可教书。

迷云

第六章迷云

阮唯如梦初醒,食指搁在下唇上,看他像看希特勒,“我建议我们暂时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