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海将目光从阮唯身上移开,再度转回继良与继泽中间,房间内气压骤降,愤怒的继泽一句也不敢再多说。

“既然已经走完程序,就要按章办事,没有自己做出的决议再否决撤回重投的可能,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顺心不高兴哭两场就解决。”

他这么说,就是给力佳下判书,继泽没机会翻盘,呆愣愣坐在方凳上一语不发。

当然,江如海没忘记敲打长孙,“年青人有冲劲也不一定好,多向你身边叔叔伯伯学习,不要一味逞强好胜,真以为自己什么都吞得下。和北创的收购方案不用你出面,让老七去谈,他比你谨慎,也更懂和国字头那帮人打交道。”

继良点头,“好,都听爷爷的。”

陆慎从善如流,“江老放心,我一定办好,但大事还要等您拿主意。”

江如海尚算满意,“你办事一贯谨慎,我是知道的。”

再看阮唯,“行了,你们都出去吧,让我和阿阮说两句。”

江继泽第一个站起身,深深看她一眼,却最终什么也没说。继良叮嘱江老“早一点休息”,再叫陆慎安排人送阮唯回家。

陆慎应下来,和继良一道离开病房。

自始至终,她与陆慎不再有眼神接触,是她在逃,他在追。

他亦心急。

陆慎和江继良站在医院花园一棵橡树下抽烟,陆慎先点燃自己的含在双唇之间,而江继良来借火。

继良率先道谢,“多谢你,要不是七叔,这一次我很难拿到三分之二多数,就是江小姐也靠七叔引荐,更不要说阿阮。”

“都是应该的。”

“风软的事情我可以让一步。”

“多谢。”

“让佳琪去做监事。”

“可以。”

江继良深吸一口,满口淡蓝色烟雾缓缓向外吐,略显颓废,“阿阮怎么办?我看她,好像动了真心,万一去爷爷面前告我们一状,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是我的失误,查不出来是谁出手,连续两天把药物剂量调低,江老才会突然醒来。”

“算得真准。没想到医院也是藏龙卧虎,老袁跟我们私交不错,本以为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不一定是老袁。”

“那七叔认为?”

“暂时还没有头绪。”

陆慎抬头看七楼病房,窗台上透出明亮的光,陆慎向江继良保证,“你放心,她一个字也不会提。”

她那么傲,又那么用心,那些隐秘又羞耻的记忆,她怎么开得了口?

宁愿埋在土里,抛在脑后,等二十年后腐朽发臭也不再提及。

病房内,江如海接过阮唯递过来的温水,喝一口润过嗓才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继泽和继良两个人有没有欺负你?”

阮唯摇了摇头说:“没有,他们对我都很好,我大多数时候在养病,大家见面也很少。”

“也对。”江如海很是认同,“连我这里都来的少,更何况是你?这两个人现在只看输赢,不讲感情。”话到深处,似乎悲从中来,好在他并不是自怨自怜之人,立刻打住去谈其他话题,“好了好了,不说他们。我听老七说,你失忆了?”

“可能是车祸撞击造成,我醒来只有十二岁之前的记忆。”

“十二岁……”那似乎是她的人生节点,江如海陷入深思,但很快回到现实,“那你是不是不记得家明?”

“谁?”

“唉……不记得也好,婚礼当天出车祸,实在不是好兆头,我和庄文瀚都不想再继续。”

阮唯小心翼翼问:“庄文瀚又是谁?”

江如海望着她,长叹一声,“这个人不重要,你不用管,先回家休息,等我出院再慢慢安排。”

“好,那外公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还是你听话,外面那两个,迟早气死我。”一按铃,喊“阿忠”,一位板着脸矮个子中年男人推门进来,听江如海差遣,“你送阿阮回去。”顺带拍一拍她手背,“不要怕,有事都来和我说。”

阮唯离开医院时,橡树下早已不见人声。只有垃圾桶上半根香烟在黑暗当中明明灭灭,似一盏孤独的灯,既照不亮前路,也点不亮自己。

阮唯跟随阿忠回到赫兰道老宅,按年龄,她应当称呼他忠叔。

一路无话,总算回到她熟悉的小楼。

一进门就有一位三十出头的帮佣出来说,“忠哥,秦小姐来了,在二楼会客室,说是要等阮小姐。”

不等忠叔开口,阮唯先应下来,“怎么走,你带我去。”

阿忠说:“这么晚了,实在没必要理她。”

阮唯边走边解释,“再怎么说她也是长辈,不好晾在那里。”

她并不敲门,径直拧开门锁走进会客室。

秦婉如正坐在小圆桌旁品酒,看起来心情颇佳。

阮唯也弯起嘴角,一改前一刻的疲惫与沉闷,反手带上门向她走去。“小如阿姨不在伦敦度假,跑回来做什么?有没有事前和七叔沟通过?”

秦婉如仰起头,等着看她笑话,因此十分有耐心,乐意慢慢与她周旋,“我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不需要任何人批准。”

“这话说出口连你自己都不信。”

“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回来的?游泳横渡大西洋吗?”

“徒步会快一点。”

没说两句,秦婉如便气得拿酒杯杯底敲桌面,发出咚咚咚一阵响,显然是酒意浓重。

一个人认为自己稳赢的时候总是容易过度放纵。

“真不明白你还在得意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心心念念的七叔根本就不爱你,也根本不是你未婚夫……”

“反正我的得意从来不建立在男人基础上,这点倒是和你不一样。”她不疾不徐坐到秦婉如对面,仿佛根本不怕她揭穿谜底。

秦婉如却当她装腔作势,继续说:“所有事情都是假的,包括陆慎的身份,结婚照、结婚证书,就连日记都是我花大价钱找笔迹专家伪造,至于你爸爸阮耀明,骗起你来比谁都入戏,根本不跟你讲父女情,你说你可不可怜?”

“我那本日记很贵吗?”

“是……当然贵。”

“早知道我就留下来,留个纪念也好啊。”

明明输得一败涂地,对手却仍然一派轻松,秦婉如简直不能置信,她眯起眼,身体前倾,再次强调,“你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陆慎根本不爱你,她从头到尾都在骗你,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你你懂吗?他们看中的仅仅是你手里的股权和证据!”

阮唯耸肩,给自己倒一杯酒,对人生种种持可有可无态度,“我当然听得懂,我和他们都是同一类人,我现在看你,也只看到你一块五毛钱身价。”

“你——”

阮唯一口气喝掉半杯威士忌,肚里的酒越是烈,人越是清醒,“所以呢,小如阿姨,你们又出钱又出力,为的是什么?下一步你该解释这一点。”

全局都由她掌控,秦婉如不甘心又无计可施,只能认,“无非是想要你手上百分之十五力佳表决权,还有保险箱内能让江继良父子出局的证据。”

“结果呢?”

“陆慎样样都已经拿到手,股东大会表决完毕,再把证据上交,江继良永无翻身之日。亏你从前和江继良最要好,现在撞坏脑子,陆慎说什么你都信,被人哄得团团转还不知道醒。”

她等着看阮唯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没料到面对一尊大佛,随她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只看着手边玻璃酒杯发笑。

阮唯忽然问:“小如阿姨今天几点落地?”

秦婉如一愣,“五点半。”

“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新闻?”

“你什么意思?”

阮唯站起身,准确地从右手边置物架上找出遥控器,打开电视,转到财经频道。

熟悉的女主播正在与几位财经评论员谈论力佳挂牌出售一事,个个都说,北创一定稳赢。

原来大小江博弈,斗得风风火火。小江斗不过大江,力佳成了小江最后的筹码。

大江则出杀招,要出售力佳,断了小江的希望。但由于阮唯是力佳的大股东,因此双方对阿阮使出浑身解数,要拿到投票委托。

七叔表面是小江的同盟,暗地则和大江联手,玩一出无间道,在股东大会上投赞成票,令力佳出售变为定局,打得小江措手不及。

秦婉如僵在椅子上,像武侠片被人点住穴道,一动也不能动。

阮唯把酒杯放倒,横在桌面上转圈,笑笑说:“我要是你,我就老老实实待在伦敦。你现在这个节点回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什么意思?”

酒杯转弯最后一圈,杯口指向秦婉如,仿佛在和阮唯玩俄罗斯□□,她运气不佳,手*枪内装载最后一颗子弹指向她,“拜托你,小如阿姨,偶尔也用用脑好不好?七叔玩无间道,继泽被骗得团团转,他没能力找七叔和继良算账,就只能把枪口对准你,找你泄愤啊。”

她抬高右手做出举枪手势,食指是黑漆漆枪口对准秦婉如眉心,“砰——开枪杀你都有可能。”

秦婉如被她口中枪声吓住,哆哆嗦嗦从皮包里找烟抽。

她双手发颤,好不容易点燃香烟深吸一口,等尼古丁抚慰她躁动焦虑的心绪。一时间茫然无措,居然向对手求救,“那……那我怎么办?”

“回去咯,就当没来过,更不要让七叔知道你来找过我,否则……他这个人你比我清楚,事情走到这一步,他还没发话,你就先跑到这里来,万一被阿忠听见告诉外公,你不就是千古罪人?我看你都未必有命爬到机场。”

“那我……那我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我保证,免得你这个傻孩子又被七叔再卖一次,到时候可没有我提醒你了。”她拿过秦婉如的打火机,叮一声用指甲顶开,幽蓝的火焰上窜,她为自己点一根烟。

她喜欢烟和酒,喜欢脏话,喜欢跑车引擎,喜欢黎明的灯和深夜的咆哮,最喜欢颓废又放纵的生活。

第30章 碰撞

第二十九章碰撞

像是冬夜被冷水浇头,秦婉如莫名地,止不住地抖,哆哆嗦嗦问:“你……你究竟为什么帮我?”

“帮你?”阮唯抬起半边眉,连带眼角也向上飞,原本温温柔柔的面部轮廓,一瞬间变得艳光四射,几乎是换一张脸,彻彻底底改变,“我是看你傻得可怜,不忍心让傻瓜那么早死,毕竟谁都不知道傻瓜以后会不会也发挥最后一分热呢?”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反正比你早。”

“你就不怕我告诉老七吗?”

“谁?陆慎?他到现在还会信你?你现在和他说任何事他都当你嫉妒心作祟要挑拨离间搬弄是非。而且你不是应该听他话好好待在伦敦吗?怎么突然出现在我家?难道不是公然挑战他权威?这一次把你发配到好望角都不一定哦。小如阿姨,说话之前要过过脑的。”手边既有烟又有酒,她仿佛早已习惯这类深夜之中醉生梦死生活,缓缓吐一口烟,对秦婉如说,“不够聪明就要学会本本分分过生活,最怕是自以为是,害人害己。”

秦婉如口干舌燥,在电视新闻背景音当中不断给自己灌酒,仿佛醉死之后就能重头再来。

“你什么时候发现陆慎骗你的?”她不甘心,再重复一遍之前的问题。

阮唯摇头否认,“他没有骗我,是他告诉我骗局的策划者是继泽,因此将计就计拿力佳股权逼继泽低头认输。”

“你骗我!”秦婉如突然间站起身,或者因为愤怒,或者因为饮酒过度,她两眼充血,像雨夜厉鬼。

阮唯无所谓地笑,尔后说:“你都已经被七叔耍的团团转,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不过爸爸也是可怜,明明都输了那么多回,还是记吃不记打,啧啧,你两个这次除了继泽的恨,别的什么都没捞着,真是辛苦啦。”

秦婉如跌坐在椅子上,呆呆傻傻像被抽走了魂。

阮唯低头看时间,低声说:“你该走了。”

“走?”

“我替你定好凌晨一点飞伦敦的机票。”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我叫忠叔送你。”阮唯根本不与她对话,拿秦婉如手机拨通阿忠电话,叫他上来,“你带她去机场,下楼不要走正门,小声一点从侧门出去。”

阿忠话不多,应承她之后领着失魂落魄的秦婉如下楼。

她来时轻装简行,走时却肩负重压,脑中反复播放着阮唯的话,来来回回碾压着她本就不堪重负的心脏。

她坐在车里,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阮唯独自一人留在会客室。

电视仍然在放松当日要闻,一时有凶杀,一时又有利好消息,整座城热热闹闹一刻不休。

她把香烟摁灭,把剩下的酒喝完,关掉电视后面对黑漆漆屏幕上倒映的模糊轮廓,一语不发。

她在看自己,又似乎在看陌生人。

但好在她发呆的时间不长,眨眼间已然恢复正常。能够平静地离开会客室走出二楼阴暗狭窄的老式走廊,回到她阔别已久的卧室。

阮唯的房间分书房与卧室两部分,中间设隔断。屋内陈设尽量简洁,乍看之下倒像成熟男性风格。

她推开门,正准备开灯,却借着走廊的光,看清楚坐在书房单人沙发内的清癯的影。

因而带上门,黑暗当中隔着月光与他沉默相对。

晚风寂寞,月光也孤独。

最终是他打破缄默。

他的声音有一些哑,低低地召唤她,舌尖发音仿佛有魔力,“过来。”

一切都可归因于惯性,她听见他发令,下意识就跟随指令走到他身边。

月光照亮他的脸,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她坐在他膝上,闻到一阵凛冽冷香,就像他本身,远离尘嚣,在云端。

她半张脸贴在他西装外套上,柔柔的,怯怯的,有一些鼻酸,“七叔。”

陆慎拿指腹轻轻摩挲她下颌,低声问:“阿阮生气了?”

“不生气。”她抬起头,分开腿,跨坐在他身上。他腰间金属硬邦邦冷冰冰地搁着她,令她微微地疼。

阮唯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眼,唯恐遗漏任何一丝破绽,她说:“我没想到,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假的,让我怀疑究竟是不是连我自己都是假的?”

“如果可行,我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是你亲手打破它,是你亲手毁掉我。”

她越讲越激动,陆慎不由得压低声,透着警告的口吻说:“阿阮,你不要钻牛角尖。”

“骗子,大骗子。”

“阿阮!”最后一声警告,你应当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但阮唯顾不上。

她继续宣泄她的愤怒,“不但骗了我,也骗了继泽。你从一开始就和继良站一边对不对?用康榕和宁小瑜的嘴,让我对继良有坏印象,又借爸爸的出现把我推到继泽身边,达到目的,再顺水推舟把所有好处都给继良,七叔,你把所有人都耍一遍,我都不知道继良心里怎么想,他难道不害怕有一天你连他都骗吗?”

“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