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算下来的话,扣掉成本,药不然一共赚了两千五百元。

“哥们儿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败家子儿,我也算是替他老爷子给个教训。”

郑教授回头看向我,问我对这个价格有没有什么疑议。我摇摇头,表示很公道,然后把手里的佛头递了过去,让他鉴定我这个。他们俩早看见我手里的佛头了,所以都没什么惊奇神色。郑教授捧起佛头来细细端详,药不然双手抄在胸前,一脸不屑地颠着脚。

也不怪他这么一副胜券在握的嘴脸,我那个佛头的品相确实不咋地,正常来说,是绝对竞争不过他的同安斗笠碗。

郑教授看了一回,抬头对我说:“小许,你这佛头是晚唐风格,我估的价是一千五到两千。你可有什么问题?”

我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见得,郑老师您再看看?”

郑教授知道我这一句口头禅说出来,这佛头肯定别有玄机,又反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药不然在一旁说话带刺:“愿赌服输,别死撑着啦,输给哥们儿的人,能从菜市口排到永定门,不差你一个。”

我当他说风凉话,也不理睬,耐心等着郑教授审查。郑教授又看了十分钟,把佛头放下,长长叹了口气:“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其中奥妙。”药不然道:“什么奥妙。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输了,忽悠郑老师你呢!”

我笑了笑,说:“郑老师您看这里。”然后我把那个佛头颠倒过来,轻轻点了一下脖颈处的裂隙。郑教授经我提醒,啊了一声,把头凑近了仔细观察。他又嫌看得不清楚,从怀里拿出一个放大镜。看到郑教授认真的神态,药不然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也不吭声,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佛头,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次郑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连连感慨:“小许你说得不错,我刚才真是看走眼了。”然后他对药不然道:“小药,这回是你输了。”

“凭什么!不就是个佛头吗?又不是核弹头!”药不然一听就跳起来了,一脸不服气。

郑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我说:“小许,要不你给他解释一下?”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先说了一句惯用的开场白,然后道,“佛头的鉴别,除了看它的佛像样式和石料质地以外,最关键的是看它的脖颈断口。从断口的形状,能大致推断看出来它佛像的姿态是如何,然后才好判断佛头本身的价值。”

药不然拿着我买的佛头,反过来掉过去地看,但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指了指脖颈断口:“你看,这一尊佛头,断口很平整,只在右侧有条狭长的浅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颜色有细微差别。说明盗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质的铁铲从佛像脖颈右侧一铲,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轻轻一掀,就把整个佛头凿下来了。”

药不然这次没继续嘴欠,听得很认真。

“这个铲槽前浅后深,说明盗佛者是站在佛像右侧从上至下来凿。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盗佛者会在左侧或右侧平进,铲槽应该是直的。如果铲槽前浅后深,略有倾斜,则说明佛像两侧有阻碍之物,盗佛者不得不选择从佛头上方向下凿击。所以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抬,挡住了盗佛者的活动空间。在佛教里,如来佛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半抬右手,指做兰花,是什么时候?”

“坐坛说法宣讲佛法…”药不然喃喃道。

“不错!在这种造像里,佛祖的嘴唇是半开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经传万众之耳。再看我这尊佛头的肥厚嘴唇,上宽下窄,确实是半开之状,与铲槽能够对应得上,证明确实是真的。”

多余的话,我就不必说了。唐代坐佛传世很少,讲经佛祖像更是罕见。我淘到的这尊佛头既然是从讲经坐佛上凿下来的,价格可就与寻常佛头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几番了。郑教授重新进行了评估,估完以后他给出的价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润达到四千三百元,比药不然的两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这一次的赌斗,我是压倒性胜利。

郑教授宣布了结果以后,药不然脸色非常尴尬。他眼神游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郑教授,还假作不经意地把手插进裤兜,去看来往的行人。这局他输了,按照约定,以后不许再去骚扰我,让我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平静日子。

我也不吭声,笑眯眯地看着他。最后我把药不然看得有点毛了,他不得不咳嗽一声,眼神瞪着我身后的一块牌匾,正经八百说:“愿赌服输,我们药家没有食言而肥的人。这个斗笠碗算我让给你了…”说完他头一偏,还想吹吹口哨表示一点不在乎,结果声音却像一只得了哮喘的狗在喘气。

这人就是太好面子,不肯低头认错。不过我不为己甚,便把碗接了过来,揣到怀里。我跟着这一老一少忙活了半天多,收点酬劳也是应该的。这小子既然是五脉中人,背景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家境一定不错,我就不跟他客气了。

“小许,你这一招,也是《素鼎录》里教的吗?”郑教授问。

“正是。佛头的真假鉴别,很多时候光看这个铲槽就能判断出来。这在《素鼎录》里,叫做‘验佛尸’,名字听着有点瘆得慌,大概是因为多少跟仵作、法医验尸的手法很相似。”

佛头的伪造者和鉴定者,往往只关注佛头本身的雕刻工艺和石料的做旧,却忽略掉这个小小细节。瑞缃丰的老板和郑教授一样,没留意铲槽的位置,把它当成了普通的晚唐佛头,差点错失了宝物。

郑教授把佛头交还给我,大为赞叹:“小许啊,年轻人像你这么有眼光的,真是不多。何必一身才学,要埋没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呢?”我淡淡一笑:“人各有志。我那铺子叫四悔斋,用的是我爹临终前的话,悔过、悔人、悔事、悔心,所以我胸无大志,只想安生做人,能活就成。”

其实我说了谎话。

自从刘局给我透了个底之后,我对“明眼梅花”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背后隐藏的五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关于我许家一脉的渊源,更是十分好奇。为何我许家会家道中落?为何我父亲绝口不提?为何刘局对这些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明眼梅花聚首又意味着什么?《素鼎录》到底什么来历?

这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一群活蹦乱跳的绿油皮大肚子蝈蝈,接二连三地从打开了盖子的草笼里蹦跳出来,在我眼前转悠、蹦跶,让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扣住它们,看个究竟。

但我必须得谨慎,不可轻举妄动。今天这两位自称是五脉中人,可到底什么底细,我不知道,所以不可与他们牵扯太紧密,还是等等刘局那边的消息。要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父亲临终前的那八个字,就是对我的警告——当爹的不会害儿子,他不让我涉足这个领域,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从郑教授那里接过佛头,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眼神无意中扫过佛头后面的那一道新裂痕,心里陡然一突。

不对!有问题!

我把眼睛凑到那佛头裂痕前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把郑教授的放大镜借过来。郑教授和药不然看我面色大变,都凑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颓然把佛头高举过头,猛然往地上一摔。只听得“哗啦”一声,整个佛头被砸到水泥地上,顿时碎成几十块碎石,把周围的摊贩游客都吓了一跳,纷纷朝这边看过来。郑、药二人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药不然第一时间把郑教授扯到身后,然后对我大声喝道:“许愿!哥们儿都已经认输了,你还想怎样?”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你赢了。”

“你小子还想…呃?你说啥?”药不然一下愣在那里。

“你赢了。我让人给打眼了,买了个赝品回来,一千块钱都不值…”

“你这么做,是不是觉得哥们儿特可怜特悲催,所以想让一让?”药不然老大不高兴,感觉被侮辱了一样,“告诉你,哥们儿吃的亏多了,这点亏还撑不死!”

郑教授也是眉头一皱:“小许,这是怎么回事?”我指指地上那一堆碎石:“郑老师,您是行家,您看看这些碎块,是否有蹊跷?”郑教授蹲下去用手捏起两块,搓了搓手指,抬起头惊讶道:“这是…茅岩?”

“没错。”我一脸沮丧。

佛头的造假中,有一种极其少见的手法,叫做茅拓法。有一种石料叫茅石,质地偏软,可塑性强,又容易沁色,特别适合复刻佛头并且做旧,能把青苔纹和风化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极难分辨。

我拿起碎片道:“茅拓法唯一的破绽,在于石质。石质相对较硬的砂岩佛头,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而用茅拓法雕成的赝品,摔到地上会碎成几十块边缘呈钝角的碎片。我若不是无意中看到那一道新裂隙的边缘,也发觉不了这个问题。”

郑教授听完我的解说,呆了半天方才说道:“原来竟还有这样的造假之法,当真是防不胜防。”我回答说:“民国之前,这手法几无破绽。不过现在科技发达了,只消测量一下密度、分析一下石粉成分,自然就能查得出来。”

郑教授叹道:“那也得先怀疑是假的,才好去做实验。这玩意做得如此精致,哪里会有人想到是假的。”我苦笑到:“可不是么?这种佛头骗的不是普通玩家,而是我这种半瓶醋晃荡的伪专家。一时疏忽,竟着了道。”

这个作伪的人,心思很深。他不光用了茅石为底质,而且抹去了一切可能会被专家怀疑的细节,连铲槽都精密地雕了上来,让整尊佛头看起来浑然天成,基本没有破绽。

郑教授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石粉,忽然问:“这佛头的破绽十分隐秘。你若是不说出来,根本没人能识破——至少我和小药都对这些细节懵懂无知——你又为何自曝其短呢?”

我正色道:“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我们许家的家训只有一句话: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所以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洪洞县里无好人。哥们儿就不信你那个四悔斋的铺子里一件假货没有,如今哪个古董贩子手里干净?”药不然撇着嘴不相信。

“我的铺子里,就是一件赝品也没有——至少是凭我眼力挑选过没有赝品。我输给你,自然认这笔账。我做人有原则,诚以待人,绝不违反。”我毫不犹豫地把话顶了回去,药不然被我的气魄吓住了,缩着肩膀讪讪道:“哥们儿就那么随口一说嘛,又不是工商局来查你…”

我继续说道:“被人打了眼买到假货,这是命,我认。但拿赝品再去糊弄人,可不干。”

郑教授听完我的这一席话,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连连点头道:“好小子,有风骨!你可知道,五脉从创始至今,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时至今日,这‘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牌子依然镇得住场。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你这种绝不沾伪的铁则。”

这个我大概能猜得到,这些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造假。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自己给自己当裁判了么?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许愿这话真假我不知道,可郑老师你说五脉从不沾伪,可是有点一厢情愿呐。”药不然忽然别有深意地插了一句嘴。

郑教授皱了皱眉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药不然问我:“你这佛头哪里买的?”我回答:“那边数起第四个铺子,叫瑞缃丰。”药不然用手指头擦擦鼻子,面露不屑:“嘿嘿,耗子窝里生不出狸猫,果然是他们。”

我有点不明就里,再看郑教授,发现他也是眉头紧锁,一脸严肃。我问到底怎么回事,药不然道:“嘿嘿,你看到那名字,还没想起来么?”

瑞缃丰…瑞缃丰…瑞缃丰。

缃者,浅黄也。难道说,这家店铺,是五脉的产业,属于黄门?

可是黄门不是分管青铜明器么?怎么卖起佛头来了?那应该是我许家的专业范围啊。

“哎呀,那是老黄历了。自从改组为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以后,打破了家族体系,这五脉的专业分得没那么细了,彼此之间都有融合。”郑教授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改组以后,五脉有些外支旁系,遂破了‘只鉴不贩’的规矩,自己偷偷在外头办个买卖,倚仗着学会的门路赚点钱。”

药不然接口道:“郑老师你说得太委婉了。什么赚钱,根本就是骗钱。这人心呐,一沾到利字,就变了味道。有些人敢为了点蝇头小利,不顾学会的规矩。这个瑞缃丰是黄门的产业,我可耳闻了不少他们的劣迹,想不到今天居然骗到咱们头上来了。”

嘿,不知不觉地,我和药不然竟然成了“咱们”了。

“走,走,去找他们去。我就不信,黄字门明目张胆地搞这玩意,学会的那群老头子们会不管。”药不然很气愤地挥动手臂。

我暗暗有些心惊。没想到一次赌斗,居然牵连出了玄、黄二门。看那个佛头,伪造之法十分高明,绝对是出自行家之手。也只有五脉这种积数百年鉴宝经验的专业学会,才能做出如此高仿的手段来。

郑教授一把拽住药不然的胳膊:“小药你不要冲动,现在佛头已经摔碎了,人家认不认,还不知道。再说你直接打上门去,也不合规矩。还需请学会的理事们仲裁。”

“等到那些老头子仲裁出个结果,黄花菜都凉了!”药不然嚷嚷起来,“佛头摔碎了怕什么?茅石就是茅石,砂岩就是砂岩,把那些残骸归拢到一堆拿回去,他们还能不认账?”

“还是算了…”我说。

古董不是去百货商店买皮鞋,不满意了可以退换。这圈子的人都知道“货钱两讫,举手无悔”的道理。只要你交了钱,离了店,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无论它是真是赝,是好是坏,都不能反悔了——如果不幸买到假货,对不起,那是你眼拙,跟店主没关系。错买了假货还要上门讨还,这是棒槌才会做的事。

再者说,直觉告诉我,这似乎涉及到学会内部的历史恩怨,我还是少插手的好。

药不然见我不甚积极,不由得大急,揪着我衣领道:“你脑子进水啦?好几千块钱呢。你还自诩行家,这让人给忽悠了,传出去得多丢人。”

“我就开个小店,没什么知名度,丢人就丢人吧。”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药不然大怒,把手臂一摆:“哥们儿今天输给了你,你要是被他们打了眼,那不就等于间接说我不行吗?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就不信这个邪!”说完他把我甩开,自己一转身,怒气冲冲地朝着瑞缃丰走去。

我和郑教授面面相觑,在原地愣怔了一阵。郑教授道:“小许,我得跟过去看看。小药的脾气有点直,我怕他惹出什么乱子。这些铺子盘根错节,背后都藏着势力,一个不好,他就有可能吃亏。”

说完郑教授也匆匆跟了过去。我心想这药不然性格虽然有问题,倒是个难得的直爽人,现在他跑过去找瑞缃丰的人理论,说到底也是为我出头。如果我无动于衷,有点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我低头把佛头的那几十块碎片都捡起来,扔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拎着袋子也奔瑞缃丰而去。一到那门口,听到里面已经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心想这个药不然还真是够可以的,他进铺子前后还没两分钟,已经吵得这么凶了。

我推门进去,眼前的情景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来不是什么争吵,而是单方面的训斥。药不然叉着腰,大声哇啦哇啦说着,唾沫横飞。那卖我佛头的老板,不住点头哈腰,像是一个没写完作业的小学生。郑教授站在一旁,一脸无奈。

他们看到我走进门来,药不然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对老板道:“苦主就在这呢,是个没胆子的怂货。你打算怎么处理?说来我听听。”

老板道:“药小二爷,这事我可做不得主。”

听这个称呼,药不然的身份还挺高的,那老板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得称他为小二爷。

听到老板说话,药不然一瞪眼:“放你的乌烟屁!做不得主?那卖赝品你就能做主啦?这是多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就是一个看店的。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老板满面笑容。

我算听明白了,这不是训话,这是打太极呢。无论药不然说什么,老板都是一招云手,缓缓推开,回答得滴水不漏,仔细一听却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药不然把我拽过去:“这人刚从你店里买过一尊佛头,你承认吧?”

老板点点头。

“咱们学会的店有规矩,绝不能有赝品,对吧?”

老板听到“学会”二字,眼神突然收缩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正常,点了点头。

“他刚买的那尊佛头,是用茅石雕出来的,不折不扣的赝品,孙子,你怎么解释?”

“我就是一看店的,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老板满面笑容。

“…”

药不然看老板盐酱都不进,实在着恼。他把盛着佛头残骸的塑料袋递过去:“证据在此,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老板看了一眼,赔笑着回答:“可惜碎得太散了,我眼拙,看不出来是秦砖还是汉瓦。”

碰到这样的人,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药不然气得满脸涨红,捏紧了拳头,当场就要发作,郑教授走上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闹了。这不过是黄家外姓的小喽啰,你跟他们发脾气有什么用?还是去找学会解决的好。”

老板道:“药小二爷以后交结朋友,应该谨慎点,免得被他们给拖累了。”

药不然勃然大怒,我拍了拍药不然的肩膀:“交给我吧。”药不然道:“你能搞定?”我微微一笑:“这件事我不愿意追究,但如果真欺负到头上,可也不是轻易可以被占便宜的。”

我走到老板跟前。老板以为我要对质,正运足了气要辩解,不料我突然绕过他,把他身后另外一个佛头举了起来。

当时我买的时候,老板一共拿出来两个佛头,一个我买走了,一个还搁在柜台后头没收走。

“这个多少钱?”我问。

老板不知我有什么用意,随口报了个价。我举着佛头,双手摇晃了一下:“茅拓之法,民国时已不传,今日竟能亲眼得见,实在不容易。真希望有机会能认识一下作者。”

老板一瞬间就从刚才的点头哈腰变回到一脸惫懒:“先生您说笑了,敝店从无假货,也没听过什么茅拓茅厕。”我笑了:“我看不见得吧?我本来已不打算追究,但你既然说出这种话,我倒是要维护一下消费者权益。”

老板一脸茫然,装得跟没听懂一样。

我把手里的佛头掂量了一下:“茅石佛像,都会故意把裂隙做成直线形,折角锐角,假装成砂岩热胀冷缩。但如果直接摔碎的话,裂隙就会成蟹爪纹,细而散乱。”

说到这里,我眯起眼睛,往里屋瞟了一眼:“我那个已经摔坏了,但这个可是您店里摆出来的。我磕打磕打,看看裂隙是什么样子。如果是砂岩的,我十倍价格赔给您,如果是茅岩的,那…”药不然在一旁帮腔:“这笔费用哥们儿扛了!你给拿出来,可劲儿摔!”

老板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那个佛头敝店现在不卖了,您可不能强买。”

我不慌不忙说道:“不卖你为何摆在外头?刚才为何还要报价?我不买也可以,我去举报,到时候请专家来公开鉴定,可就不是这点动静了。”说完做势要摔。

这个老板,我看出他是外强中干,心里已是慌得不得了,只要逼他一逼,就能服软。果不其然,老板为难了半天,最终还是服软,从兜里掏出一千七百块钱还给我,一把将佛头抢回来,忙不迭地扔去后屋。

我拉着药不然和郑教授离开了瑞缃丰。临离开之前,药不然沉着脸道:“学会的名声,不能被你们这些人败坏。这事儿咱们没完。”老板面无表情,目送我们三个人离开,然后把店门给关了。

这一折腾,都下午三点多了。从潘家园离开以后,我们三个人坐车回到琉璃厂我那家铺子前。车子停稳以后,我对药不然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那本《素鼎录》给你,不过你复印完得把书还回来。我就那么一本,可不能给你。”

药不然却把手一推:“哼,哥们儿输就输了,要你扮什么大度?”他纹丝不动,屁股连挪都没挪。

我拉开车门走出去,隔着车窗道:“我错买赝品,技不如人,您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别跟我您您的,你就行了。假装客气,哥们儿听着肝儿颤!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就是。”药不然说完摇起车窗玻璃,催促司机快走。

我俩正在僵持,忽然身旁走过来一个人道:“两位,不好意思。”

我和药不然同时转头去看,居然是好几天不见的方震。方震的表情还是那样,手里夹着半截香烟,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回来得挺巧,你家里遭贼了。”

我一惊,这贼来得这么巧,这么寸,居然专门挑选药不然约我去潘家园赌斗的时候来。

药不然一听,眉头一皱,也推开车门,凑过来看到底怎么回事。我走到四悔斋门口,看到店门和窗户大开,几名公安干警在店铺里进进出出,拍照的拍照,采集指纹的采集指纹,还有两个拿着小本本在跟我的左邻右舍交谈。

看来方震所言不虚,他在这附近布控监视警力,一发现失窃,立刻就赶到了,比我这个主人知道得还快。

“赶紧查查丢什么东西没有?”方震提醒我。

我在前屋扫了一圈,没少什么东西,抬腿往后屋走。后屋更没什么值钱的,就一个墨绿色的大保险柜,上头是一具哈洛格式机械密码锁。我蹲下身子,按照密码转了几圈,一拧把手,保险柜的机簧与锁舌“锵啷”一声松开了。

保险柜里放着两三件玉器,都是客户托在这里保管的,都还在;玉器底下压着一张工商银行的存款折,里面也就几百块的存款;下一格是我几年前给爹妈申诉平反准备的厚厚一叠材料,一张不少地放在那里。

“少了什么没?”方震问。

“书没了。”我面如土色。

我把《素鼎录》搁在柜子里,放在我爹妈的申诉材料旁边,可现在没有了。

方震告诉我,四悔斋的门窗都完好无损,周围监控的警察也没发现任何异状或者响动,也没有可疑的人出入。我证实了他们的猜想,因为我离开的时候,都会在门窗附近放一些只有我才知道的记号。这些记号完好无损,说明门窗没有开启过。

方震问我保险柜的密码除了我外还有谁知道,我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不过这也不说明什么。”方震说,“我们技术科的人,三十分钟就可以打开这种锁,不留任何痕迹。毕竟是一把老式锁了。”

他眯起眼睛,扫视四周,试图找出隐藏在房间中的线索,很有老刑侦的范儿。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说,既然门窗无异状,保险柜也不是被撬开的,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失窃的呢?”方震笑了笑:“因为我们在保险柜上装了个小玩意儿,只要保险柜开启,它就自动向附近的公安局发送信号。”

“…你们什么时候装的?”我有些生气,这明明没经过我同意,他们居然就擅自行动了。

“你去见刘局那天。”

看来方震他们早已有了预谋,有关部门果然神通广大。方震见我不再追究,吸了一口香烟,又从鼻孔里喷出来,继续介绍案情:“公安局接到保险柜开启信号的时间是在今天中午一点,我们知道你那时候在潘家园,所以立刻派了人前往调查。人到四悔斋的时候,是一点十五分,没发现任何异状,无侵入痕迹,无指纹,保险柜处于关闭状态。也就是说,那个贼从潜入你屋子打开保险柜时起,到他离开,一共用了一刻钟不到。”

方震的语气很平淡,不知是在赞叹还是在感慨。

我看过几本日本推理小说,知道有一种犯罪叫做密室案件:犯罪分子运用奇妙的手法,进入一间不可能进入的屋子,眼前这种情况,似乎挺符合那个定义的。

我从保险柜前直起身来,左右环顾,然后把手伸到保险柜平整的顶部,用手指在上面抹了一抹,凑到眼前揉捏。方震看到我的举动,也学着我的模样去捻土:“你们玩古董的眼力了得,有时候比刑侦都灵。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不是尘土,这是干泥土,应该是砌墙用的泥土长期风干形成的。”我搓动指头,让一些细腻颗粒留在我的指纹。

我和方震同时仰起脖子,朝上头看去。

我当初开这家店的时候,为求古香古色,没有找平房,而是租的一间大瓦房。这瓦房已经有些年头了,屋顶层层叠叠,青灰色的瓦片呈鱼鳞排列。如果那贼是从屋顶揭开瓦片跳下来,也就能解释为何保险柜顶上留有屋顶的泥土了。

方震立刻命令两名干警一内一外,去查看屋顶。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在保险柜正上方的屋顶,有四片瓦片比较松动,像是被人抽出来又硬塞回去的,所以这一带的瓦片被挤压得不够紧致,缝隙不均匀。

也就是说,这人攀到屋顶,偷偷卸了四张瓦片,拿绳子吊下来开了保险柜取走东西,再吊上去,掩盖掉所有痕迹后逃离现场。

“手脚够利落的。”我啧啧称赞。那个飞贼塞瓦片的手艺很高超,不凑近了看,还真看不出痕迹。

方震把最后一口烟吸完,在屋子里找了个小琉璃茶盅,把烟头丢了进去。他知道我这里没什么稀世珍品,所以也不怕糟践东西。可我一看,还是心疼,赶紧给他换了一个小瓷碗。

“我说,你们都侦查完了,能不能把警察都撤了?”

“为什么?”

“我这可是古董铺子,安全最重要。万一遭贼这事传出去,人家还怎么放心往我这儿存东西?到时候生意都没法做了。”

方震说好,让周围的警察解除封锁,收队。药不然恰好一步踏进来:“这么多警察,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他,那本《素鼎录》丢了。“我可没拿,真的。”药不然张嘴就说。

“没人说是你。”我没好气地回答,这家伙,唯恐别人不把他当成嫌疑犯。方震眯起眼睛,看了看药不然,忽然笑起来:“你就是药家老二吧?”

“是。”药不然没好气地回答。这人能一口叫出他的排行,想来也是圈内人,他不敢太过造次。

方震道:“那么这次是谁盗走的,想必你心里也有数吧?”一听这话,药不然一脸不高兴:“不错,我是很想看到那本书,不过我没兴趣做贼。”

“我没说是你偷的,但你肯定可以猜出是谁指使,我说的没错吧?”

药不然犹豫了一下:“拿贼拿赃,捉奸成双。没凭没据的话,哥们儿可不会乱说。”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药不然。他的话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这个偷《素鼎录》的黑手,是从中华鉴古研究学会里伸出来的,至于什么目的,就不知道了。《素鼎录》里的鉴古技术,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像“悬丝诊脉”、“验佛尸”什么的,和魔术一样,看似神奇,说穿了窍门,是个人都能学会。还有一些技术,已经过时,现在用科学仪器能更精确地搞定。

说白了,这书就像是一本高考复习资料,每一个要点,都是专为考试而设置的,但如果真想掌握知识,光看这些绝对不够。鉴古和中医一样,归根到底还是要靠经验打底。没个几十年功夫磨砺,看什么秘籍都是花拳绣腿。真正有内蕴的大家,没人会觊觎这本鸡肋一样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