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段太太把怀里紧抱着的木匣子放下来,说,“我丈夫前些日子已经归国了。”

啊。许云峰长叹,不觉松了一口气。她至少用不着再抛头露面。

“不过。”段太太语气转激动,“他和朋友出了点事,现在被关押着。我现在急需一大笔钱,所以,许先生,我请你看看这个。”

她打开匣子,然后退了一步。许云峰看清了匣子里的东西,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样东西,那么,香炉该是一对的。

匣子里的翡翠香炉,和他长久来希望得到的那件,几乎是一模一样。

许云峰半天才找回语言,“这个是……”

段太太苦笑起来:“这是我最后的嫁妆了。”

“段太太!”许云峰几乎是抢了她的话,“这香炉我要了。”

年轻的太太瞬间湿了眼睛,忽然后退一步,弯腰鞠躬,“许先生,这天高地厚的恩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

许云峰给她吓一跳,急忙伸手扶她。她刚抹了抹脸,忽然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脸色青灰。

许云峰二话不说拿起外套,“我送你一程吧。”

年轻的太太惊讶地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眼睛湿湿的,眼下有青色的阴影。她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多吧,也许还没有孩子,清秀的脸上,还保留着做姑娘时的天真。即使到了现在,眼神还是那么清澈。

这样温婉的女子,应该住在一间庄重朴实的大院子里,成日穿着精美的旗袍和缎面鞋,手里拿着鱼食,撒向大缸里。日暮见晚,她就立在廊下眺望,等待丈夫回来。悠闲地,平静地过完她的一生。

许云峰非常不理解,究竟怎样的丈夫,才会丢下这样的妻子远游不归。

他忽然有错觉,红云似乎在里间笑,也不知道是笑他同情心泛滥,还是仅仅在跟朋友通电话。

她住在老城区,十字南街,胡家巷。老城区在做规划,到处都在拆了重建,现在还不知道混乱成什么样子。她这样的出身,当初住的该是半山或是临水的豪宅吧?究竟是怎么样一场变故,让一个家迅速落魄至此?

雨越下越大,水拨划过,眼前只能得片刻的清晰,雨水瞬间又让视线模糊,车外的街景也渐渐消失在灰茫茫的雨里。在这样的雨天开车,人最容易浮想联翩,常有错觉,自己是不是闯入时光隧道,进入另外一个空间。

哗哗雨声中,段太太轻轻开口:“许先生家境似乎不错。”

“家父留有丰厚遗产,我也有工作。”

“结婚了吗?”

“还是单身。”

“许先生这么好的人,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才配得上。”段太太说。

许云峰听着她的口气,感觉像是被长辈夸奖了一般,不好意思起来。“段太太,你和你先生呢?”

她怔怔看他一眼,忽然低下头,红着脸羞赧一笑。极平常的一个笑容,却像明媚阳光一下就驱散了雨天的阴翳。那一刹那,女孩的清纯和女人的娇媚尽情展现,直叫人转不开眼。

少妇眼神迷蒙,陷入回忆:“说起来,那个香炉,还是他当年说要娶我时送我的。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出头,情窦初开。那么多表亲里,我只喜欢他一个。一日,他和几个男孩子捉弄我,害我踩进泥塘,一身狼籍。我哭泣起来,其他孩子一哄而散,只有他留了下来。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夕阳分外好,他就站在半人高的草间对我说:你别哭了,我既然看了你的脚,以后我娶你就是。你不信?我送你信物。于是,他就把他母亲房里的香炉拿来给我。他说,盖子里有前人刻的诗,就拿这个做凭证好不好?”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却愿意让出来?”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昨晚也是抱着它,挣扎许久。你看我典当了那么多家当首饰,却始终把香炉留着,就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可是再重要,它也不能取代自己的丈夫。”

“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他婚后没多久就出去留学了。”

第24节:白色长袍的少妇

http://book.qq. 2005年06月27日

“你怎么不跟着去?”

她的神情黯淡了下来。

“我书读的不多。自女子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母亲料理家务,而他,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就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女孩子。”

许云峰明白过来,男方不过是孩提时做了个不懂事的承诺,对这门亲事并不当真。他或许把她当作好友,当作妹妹,却从来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后来他有了另外喜欢的人,又无法抵抗家族的意志力,只好选择逃避。

不幸的家庭,是各有各的不幸的。

“那个女同学家境不好,人却非常独立能干。他们无话不谈,天文地理,政治经济,说到高兴时,又一起仰头大笑。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当她是稀世珍宝。他为了她和家里大吵大闹。他想退婚,他父母觉得丢不起这个脸。但是他是铁了心要娶那个女同学。那阵子,两边家里都一片鸡飞狗跳。”

“但他最后还是娶了你。”

“是啊。”段太太苦笑,“那个女同学主动退让,她留洋去了。而他则心灰意冷,终于同意和我完婚。”

许云峰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丈夫出国不归。他追随他的爱情而去,可怜家中妻子,非但得不到丝毫关爱,还要在家道中落后用纤细的肩膀独力支撑着。

这个年轻女子一脸落寞,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她少女的时候,或者说,家道还未中落之时,也必定是娇艳如花的吧。她现在才多大啊,即使憔悴三年,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

她云英未嫁时,会不会穿着色彩明丽的衣群,头上戴着香花,与青梅竹马的伙伴在花海游戏?那时的她必定是母亲膝下天真撒娇的小女儿,是长辈手心的珠宝。出阁时,必定有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父亲将她交付给另外一个男人。

可是婚后,寂寞如影随形。她有没有一次次满怀着希望倚着门等候丈夫归来?黄昏的庭院,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妇执着柄扇子,坐在镂花窗户下,从黄昏挨到月上中天。他人欢聚时刻,她却独立中宵。

案上,小小香炉飘出白色的烟。等的是人,还是心?

车已经开到老城区,因为暴雨的关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片萧条。青灰的矮旧房子在雨里模糊地连成一片,远看,就像是幅蕴开了的水墨画,带着浓浓的怀旧情结。

段太太缓缓地说:“那时候正是最后的辉煌时刻。那么多年的大家族了,经历过多少风雨,一直屹立不倒,于是大家也都习惯了这荣华富贵,以为可以就此世世代代长久下去。其实花无百日好,月无千时圆。哪里有长久的富贵留人间?”

许云峰点头。这场经济危机,已经不知道让多少富贵人家隔夜沦为常人。

“他走后没多久,就支撑不下去了。叔伯妯娌那么多人,居然挣抢一番后一哄而散。家翁就是那时候气病的。我是长媳,自然要留下服侍二老。娘家那边,兄嫂当家,渐渐对我们不闻不问。看,人情如此薄凉。”

“你应该告诉他,他有责任回来照顾你。”

少妇呵了一声:“他回来能怎么样?不就是换成他出面变卖家产低债?我宁可他完成学业,回来能找份好点的工作,这才可以持家。”

她也不是没有智慧的。

许云峰叹一声:“这么高尚的情操……”

她听在耳里,忽然笑了:“许先生,你要知道,我除开情操,就无其他优点了。”

“怎么没想到离开?”

她茫然地抬起头,“离开?去哪里?为什么?我除开了他,又还有谁?”

即使到了如今这地步,她还深爱着丈夫。即使,即使他依旧不肯多看她一眼。

“这笔钱能救他出来?我有相熟的律师,可以帮忙。”

“不能再麻烦你了。这钱已经足够了。啊,前面左拐就可以下车了。”

许云峰急忙打方向盘,转进一片老街坊。他大大惊奇,因为这的建筑几乎还保留了上个世纪初的风格,白墙黑瓦,长青藤爬满墙。而他身边这位段太太,似乎也就适合挽着篮子,迈着碎步,从转角轻轻走来。

这是哪里,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座大都市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地方?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小巷里是一片濡湿的宁静,薄薄雾霭弥漫,不知谁家在熬汤,空气里弥漫着芳香。石板路旁,绿色的小草开着白色的花。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清冷的朱门大院,院前匾额上书“段宅”。她指了指那里,说:“就是这里了。不过也是已经卖出去了,东家宽容我们多住几天。”

她没有邀请他进去坐,许云峰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背影渐渐走远。那时候太阳忽然破云而出,灿烂的光芒照耀着这条宁静的小巷,也照耀着前面孤单的女子。

许云峰盯着她的脚下地面。她似乎一点留恋都没有地走远,什么都没有留下。

门合上那一瞬间,他已经明白,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

以后的她怎么样了?似乎还病着,前途一片茫然。丈夫是否能否极泰来?他们的婚姻是否还有得救?这样美好的女子,实在不适合如此凄惨的命运。

但他只是个后来者,迟来一步。他们的故事早已发生。

许云峰回到小店。只有白月在,她一见他就笑:“许先生,睡醒了?”

许云峰笑,他点点头:“是啊,终于睡醒了。这一觉好长呢,还做了个个哀伤梦。”

白月静静地一笑。

许云峰看嗅了嗅,闻到陌生的气息,“今天点的什么香?印度香?换味道了?”

第25节: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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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藏香。一直是这个味道呀。”白月把那翡翠香炉捧到窗边放好。翡翠碧绿一整块,冰清圣洁的,难怪她怎么也不肯让出来。

“一直都是?”许云峰自嘲,“我睡糊涂了。”

也许是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芳香了。一点点甜,一点点苦,如同一个少小时的梦,如同曾经错过的那个人,消散在了遥远的过去。浅浅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长廊下再也看不到痴痴盼望的身影。用秀气的书法写着名字的信,字字句句都是满怀关切的叮咛。一封一封寄了那么多年,等到再也收不到时翻出来阅读,才发现单薄的纸张间,竟有股似曾相识的芳香?

许云峰说:“我也不是不问世事的公子哥,我知道老城区的十字南街是过去大富人家聚集的地方,类似现在的临滨园。可是拆迁时最早拆的就是那里,因为,我就是规划设计师之一,我是去看过现场的。”

“咦?”白月挑着眉毛,“你还真镇定。我当初想过你会吓得立刻翻脸不认人的。”

“我为什么要怕?”许云峰问,“她没害我,我也未曾害过她。”

白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许云峰看牢她,故意发问:“你呢?你又是谁?走路时有没有影子?”

白月非常配合,立刻站起来走到灯光下。年轻女子骨肉匀婷,缎面高跟鞋下踩着一圈深色影子,随着身体移动。她像是模特展示衣服一样在店里走了一圈,扭头用眼睛问许云峰:“怎么样?我是人是妖?”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红云从楼上走下来,抱怨:“什么事笑得那么大声,害得我没法看书。”

“什么书?”许云峰问。

“段家老爷子那本给后人出卖的自传啊!想不到写得真精彩,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叫作《故人香》。来闻闻,出版商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书页都是香的。”

白月接过书来闻,“真的,有点甜又有点苦。”

“书上说,那是祖传的香,制作办法是保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