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不过来,阳光里我的脑海一片惨白,我嗫嚅着问:“我死了么……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君小姐,你没事了,你们冲撞了尸气,幸好没事。”那个男子的声音温厚镇定:“睁眼看看,这里是温明镇。”

(二)温明镇

温明镇?

看来我这个名字起得当真大大俗气,随处都可以遇到。

抬起头来,面对我的是高高的牌楼,青石板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温明镇。”

眼光一震,这里,我仿佛来过。

是的……那青石的长街,青石的牌坊,阴郁恍惚的天空,我似曾相识,肩膀忽然冷了起来,我打了个寒战。

“温明。”一件长衫落在肩上,那温厚的声音忽然响起:“吓坏了吧?”

我气愤得扯下长衫,猛地扭过头——眼前的公子清秀如晴空,温文如美玉,端的令人眼前一亮。

“公子自重!”我将长衫摔在地上。

“嗤——”右边,银针忽然笑了起来。

“银针,你笑什么?”我恼了,这蹄子平日决不会这么不知进退的。

适才的公子也笑了,和银针一左一右,笑得我摸不着头脑。

“小生姓严,名叔南,表字子陵。”那公子忽然一揖:“在这温明镇恭候娘子多时了。”

娘子?我吃惊得睁大了眼镜,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救我的人,就是严三公子,我未来的相公?

“你……不是在徽州城么?”我吃吃地道。

“此处离徽州不过三十里。”严子陵轻笑着指点:“有严家的七处铺子,我图这里清净,便建了处别院,一年里在此处倒是比在家还多些。”

“哦。”我低了头,不语。

“爹爹说,要你在这里将养几日身子。”严子陵笑笑:“家里也要重新布置嫁仪。”

我无话可说,遇上这样大大凶煞不吉的事情,严家就算要退亲,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和难过,严子陵轻轻拉了我的手:“莫要难过,温明,你知道我救了你回来有多开心么?”

我摇摇头,轻轻挣开他的手,低眉道:“公子守礼。”

第51节:怒红绣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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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爽朗一笑:“子陵忘形了,娘子勿怪。”

温明小镇倒是五脏俱全,一路上茶叶铺,古玩铺……十之七八是严家的产业,这是我第一次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虽然十分羞涩,却不十分窘迫。来去行人的目光深邃且温暖,好像欢迎一个归家的游子,让我莫名地镇定。

“到了。”严子陵随手一指,眼前是极清爽的一座青砖小院,海棠红芭蕉绿,梧桐洒秋声,极是安静,似乎听得见书声。

门楣上四个大字颇为古朴——清寒别院。

清寒?

不会是错觉,我曾经连着两次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喊着清寒的名字,难道,就是这里么?

我疑问的目光投向严子陵,他笑笑:“清越婉扬,高洁胜寒,不好么?”

“好……”我迟疑地答道,这几日遇到的怪事已经太多,我没法子再问下去,只是觉得严子陵的笑容似乎有些隐藏似的,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心酸。

“这里就是温明镇的中心了,一处是我的清寒别院,一处是林姑娘的怒红绣坊。”严子陵指点着,此处极是空旷,只有左侧一处绣坊,大门似乎永远紧闭着,火红的宫灯上,“怒红绣坊”四个字如火如血。

“进来吧。”严子陵的手若有若无在我肩上一拂,我不自觉地走进那座小院,一阵暗香浮来,青砖纤尘不染,洁净不似人间。

似乎看出了我极其喜欢这小院,严子陵也得意之极,随手推开西厢门:“温明,你看,这里一花一木都是按你喜欢的样子布置的,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家。”

严子陵爱慕我的才名美貌,千里迢迢求亲,我倒是早就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等人物,又偏偏这般细心。人非草木,我又岂会无情?

不知道如何做答,我只拉了银针的手,似想拉她求援,她笑吟吟道:“小姐,姑爷这般疼爱,是福分呢。”严子陵听得她说话,脸色一寒,眼光好像阴冷一转,转瞬又消失。

“连你也打趣我。”我真的有些恼了,转念一想:“我嫁入严家,不是应该住在徽州的么?”

严子陵脸色变了变,又嘻嘻笑着:“你喜欢一大家子么?光是妯娌姑子你就伺候不过来,咱们在这里读书弹琴,过神仙日子,岂不是更好?”

在这样的世外清净地,读书弹琴,逍遥一生,确实是我魂里梦里想的呵,可是……只有和心上人在一起,才能过“神仙日子”的吧?

我紧紧捏着手心的镜子——稼笙,稼笙,只怕你我此生是无缘了……

“唉!”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严子陵一顿足,转身拉开房门,就要出去。

门外,一个紫衣小婢巧笑嫣然,看见严子陵,连忙施礼道:“三少爷,我们夫人听说君……君姑娘到了,特地设宴接风,三少爷还是快些带着姑娘去吧。”

严子陵登时展颜道:“有劳。”他转过身,笑吟吟地道:“温明,怕你还不知,怒红夫人洗手做下的羹汤,可以算是天下第一美味,你来温明镇第一天就能赴宴,真是难得的口福。”

对稼笙的思念,让我多少有些愧疚,眼前的男子,毕竟才是我相伴一生的人啊。我连忙走了上去:“好啊好啊……银针,我们走吧。”

严子陵和那紫衣小婢一起一怔,严子陵有些尴尬地笑道:“银针她……怕是不能去。怒红夫人从来不请外客,这是规矩。”

“外客?”我看了银针一眼,她依然笑意盈盈,丝毫不以为意,我转过头力争道:“那我怎么能去?”

“你是我夫人。”严子陵简单回答,一把拉了我的手,向外走去。

(三)怒红绣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盛宴,一道水晶帘将大堂一分为二,堂上是请来的贵宾,堂下是怒红绣坊的常客,围着沸腾的鼎鼐,高声呼喝,随意取用。

“三少爷到了。”严子陵一走进去,便是一迭声的招呼。

堂上右席空着,想必是为我们二人而设,男男女女坐了七八席,这般的放肆,实在是我平生所仅见。

“这……”我看了看严子陵:“你们平日都是这样男女混席的么?”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严子陵揽着我肩头,向空席上一坐:“温明,温明,我们这里并不讲什么规矩礼法,你且放开怀抱,大吃大喝就是。”

“说得好!”

“温明镇就是快意之地,啊,哈哈!”

“好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严三公子,请!请!”

一片喝彩声传来,平日学的言行举止似乎完全用不上,听爹爹说徽州一地礼法极严,却没有想到还有这等去处。

“请……”我捧起金卮,在众人的目光下满满饮了一杯,前所未有的眩晕奇妙地冲入头脑,莫名的悲凉,莫名的快意,我醉了。泪珠滴滴落下,声音也随着众人大了起来。

“林姑娘唱一曲——”有人对着怒红夫人叫道。

“究竟是姑娘,还是夫人?”我醉眼乜着严子陵,轻问。

“姑娘也是夫人,夫人也是姑娘,怒红夫人有时候不喜欢别人喊她夫人。”严子陵摇头晃脑,含混地回答,我云里雾里,听不明白南北东西。

当中的红衣女子也不过二十上下,一直在招呼众人,听到这一喊,随手捡起一根牙箸,铮的在金杯上敲了一下。

这一敲之下,堂上顿时安静,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堂下的粗鲁汉子们,想必没有听见,兀自高高兴兴,大吃不停。

“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52节:怒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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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怒红夫人的嗓音,柔里带刚,铿锵悲凉,只听得我心潮澎湃。

“好!——”堂上雷鸣般喝起彩来,众人和着她的调子齐唱着:“古来征战几人回——”不过十余人,却声遏行云。我虽未曾随父亲上过战场,但也依稀听见了金戈铁马之声,只欲令人将胸中最憋闷苦楚的事情喊了出来。

“功名未就,我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左边一男子狂哭。

“所托非人,还不如死了干净!”一女子掩面而泣。

歌哭声,吵叫声,觥筹交错声……高低响成一片,我只觉得胸口那极其郁闷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又是一钟酒入喉,我忍不住嘶声喊道:“稼笙——”

稼笙?几个人奇怪地看了严子陵一眼,他却似乎毫不以为意,只举着杯子大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请!”

人生得意须尽欢,只是,我的欢乐又在哪里?

我累了……醉了……仰首,倒在严子陵怀中,脑中盘旋厮绕的,全是稼笙。

我认识稼笙是许多年前了,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稼笙是父亲身边的贴身侍卫,那时我只要一跑去父亲那里哭闹,他就会挥手粗声粗气地吩咐:“稼笙,带小姐出去玩,别在这里烦我!”

就是这样一年年玩着,玩着,我长大了,银针也长大了,而稼笙,长成了成熟健壮的青年。爱慕不可救药地到来,而最终的爆发,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父亲不在家,我欢欣鼓舞地奔去稼笙的房间,很热的天,大门却诡异地锁着,屋里令人悸动的呻吟若隐若现,伴随着灵魂深处的翻滚。

我不明究里,砰砰地大声砸着门。

似乎是一瞬间,适才的声音消失了,代之的是夏日聒噪的蝉鸣,我不解,依旧拍门,难得无人看管,我想约稼笙哥哥出去踏青。

不知隔了多久,大门忽然打开,我还来不及抱怨,一个极深的拥抱便包围了我,然后,便是一个深深的吻。他的唇在我的唇上纠缠,依稀带着残存胭脂的馨香。

“我的小姐,我的姑娘”,他喃喃:“我想你……”

那一刻我的天地和庭院消失了,只有滚烫的双臂,纠缠着我的身体。我抬起头,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稼笙……你去向爹爹提亲吧?”

“提亲?”他一笑,令我不自觉地羞愧:“向君家小姐提亲的队伍,怕是及得上你父亲的马队了吧?温明,我算老几?”

我低头,不忍看他痛苦难过,爹爹疼爱我如同掌上明珠,我不信事情会没有转机。

离开了稼笙的怀抱,我一路欢喜,险些和银针撞了个满怀,银针正端着一盆洗脸水要洒出去,铜盆里胭脂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