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马。”男人对娉婷没有兴趣,视线落到娉婷的马上,露出欣赏的目光。

娉婷浅笑,站起来解缰绳,她该走了。

“姑娘,这马卖吗?”好大的嗓门,是惯了吆喝的草原男儿。

他眼光不错,这马是敬安王府数一数二的好马。冬灼这小伙子还算有点良心,连着好马和不少金银都给了娉婷。

“不卖。”爽快地跳上马,过度洒脱的代价是一阵头昏眼花,娉婷静静在马背上适应尚未病好的身体的抗议,半天才睁开眼睛:“这位大哥,朵朵尔山寨就在前面吧?”

“你要去朵朵尔山寨?”

“对。”

“你是朵朵尔山寨的人?”

“不是,找人呢。”

男人笑道:“山寨搬空了,你去找不着人。”

“搬了?”娉婷惊讶:“为什么搬?搬去哪儿?”总是停不下来的脑子又开始快速转动。阳凤不会无缘无故搬迁,除非出了事故。

为了保持秘密,娉婷确定阳凤的落脚处后就再没有和她联络,无从取得更多的线索猜测其中缘由。

“新近才搬的。”

“山寨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喂,姑娘,你这马卖给我吧。”好马在牧人心中象喜爱的姑娘一样重要。

娉婷弯起嘴角:“你知道朵朵尔山寨的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汉。你的马到底卖不卖?”

她轻盈地跳下马,把缰绳甩给那人:“白送你吧。我要知道我朋友的消息。”

阿汉晒然摇头:“我不白要你的东西。”他掏出比购买寻常马匹多两倍的银两塞给娉婷,“告诉你,朵朵尔山寨的寨主是大人物呢!他就是著名的则尹将军。谁想到他会归隐在一个小山寨呢?可现在大王重新把他找出来了,给他更多的赏赐,要他当我们北漠的上将。所以,则尹将军要出山了,朵朵尔山寨没有了,山寨里的人都搬到都城北崖里去了。”

“是么?”娉婷蹙眉,沉吟一会,把阿汉塞给她的银两又抛回给阿汉:“拿着,我用这个买你的马。你买了我的马,我总要买一匹坐骑。”她早该换一匹没有敬安王府烙印的马了。

“不行,我的马没有你的马好,我不占你这个便宜。”

娉婷径直取过他栓在树干上的缰绳,跳上他的马,回头俏皮地眨眨眼睛:“大个子,把钱存起来娶个好媳妇,你是个好人呢!”马鞭轻轻在马屁股上敲敲,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草原的空气依然叫人高兴,清新的绿草味是归乐和东林最别致的景色也代替不了的。欢快的牧民歌声还在继续,乐悠悠地传到娉婷耳中。

“草原啊牛和马的故乡,奔跑的河流还有嫩绿的草儿,比不上我心上的姑娘……”

娉婷弯着唇笑,可眉间掩不住忧虑。

则尹,那个威猛的北漠大将,不是答应归隐山林让阳凤一生快乐吗?如今却答应北漠大王重回朝廷,那代表了什么?

本来只要再跑半天就能见到阳凤,可朵朵尔山寨人去寨空,看来要再奔北漠都城――北崖里。

“想好好快活几天都不可以吗?”娉婷皱着小巧的鼻子看天。独自一人的旅程让她习惯了自言自语。

背上没了敬安王府四个金漆大字算不算好事?东林那边呢?唉,楚北捷……

不知不觉重又紧蹙了眉,她伸手揉揉眉毛,仿佛这样可以把隐隐扯着心肝的痛楚揉掉似的。

学着草原上的人们那样放声吆喝,挥动马鞭。烟尘又起,草原上婀娜的身影越去越小。

风尘仆仆,夕阳又将西下,断肠人何在?

我盼天有灵性,赐我青草茵茵与若干忘性,天涯海角,逍遥去也。

北漠大将则尹在大王再三诚意下诏后,重回北漠朝廷。

北漠王对则尹,不是不看重的。

当年知道这员猛将请去,北漠王整整在王宫中闷了三天,劝了三天。声名日上的年轻勇将,北漠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男子汉,忽然为了一个怎么也不肯说出的原因,要放弃大好前程。

“定是为情。”北漠王猜也猜到。

不爱江山爱美人,不是传说,真有其事。

则尹雄纠纠站在北漠王面前,悠悠一笑。这样充满憧憬的笑容出现,北漠王已苦涩地知道他这个王留不住北漠最有能耐的大将。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似乎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想干的傻事。

北漠王不得不点头。

现在,则尹回来了。

一度被北漠人们爱戴崇敬的大将军回来了,再度保卫北漠的边疆,这是让举国欢腾的消息。

北崖里一片欢歌,则尹率领朵朵尔寨众人入城的时候,不但有北漠王亲自率众官迎接,也受到成千上万百姓的欢迎。

专外恭候则尹而新建的将军府,更是张灯结彩,一片辉煌。

阳凤在最精致华丽的屋内,听隔着重重围墙仍能飘进来的喧闹。则尹又被召进宫去了,而她,则惊喜交加地发现有故人来访。

侍女将门外不肯报出姓名的来客信物递上时,她眼睛瞪得似乎要掉下来。

“你要看多久?”娉婷坐在椅子上,唇角含着笑问。

“这么久没见,不许我好好看看你?”阳凤幽幽叹了一声,伸出嫩白如水葱似的五指:“娉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娉婷噗哧笑道:“遵命,我的大将军……不,该是上将军夫人。”款款移步,走到床边挨着阳凤坐下。

两双同样聪慧的眼睛紧紧吸在一起,水银般动人的光泽,印着对方眸子中自己的倒影。

“你瘦了。”

娉婷忍不住逸出笑意:“你美了。”

“我真想你,想我们小时候的事。除了你,我真找不出一个可以谈天的人。”

“阳凤……”娉婷忽道:“你为什么不问?”

“问?”阳凤笑容凝了一凝,低下头去:“我……不敢问。你若不是万不得已,怎肯离开你家少爷?能让你万不得已的事,一定很可怕很可怕。”

象涨涨的皮鼓被针骤戳了一下,娉婷强笑道:“确实惊险得很。你为我弹个曲儿,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惯用的琴就在床边的小几上,阳凤深深看她一眼,撩起长长的流云袖,指尖在尾弦上轻轻一挑。

嗡。

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弦颤,心也猛然跟着颤。压在心底的悲伤失望彷徨连着根扯了起来,委屈翻江倒海般要冲破闸口。

“阳凤!”娉婷巍颤颤高声一叫,扑到阳凤怀中,大哭不止。

让眼泪痛快地流吧,滴进土地。这不是归乐,也不是东林,让她伤心的人不在这里,让她离魂的人不在这里。

怎么才能忘记那明媚的冬日,温柔的夜晚,挺拔的身影和十八年清清楚楚的王府回忆?

怎么才能让阳凤明白,她爱上一个男人。她爱他,又害了他,骗了他,到最后拼却性命的离了他,却回不到原以为会呆一辈子的敬安王府?

今日在阳凤悲哀的眼神中,娉婷终于痛快地大哭出来,把心里的委屈通通象豆子一样倒出来。

苍天之下,恐怕只有阳凤可以明白她的心。

娉婷只哭不说,阳凤也猜到三分。不掺和了情,娉婷不会伤心至此。

谁有这般本事让高傲的娉婷动心?

“他叫什么名字?”阳凤抚她的长发。

娉婷泪眼婆娑,咬牙,清晰吐出日日缠在心间,勒得她发疼的三字:“楚。北。捷。”

东林的镇北王?阳凤稍稍失神,半晌才幽幽叹气,柔声道:“哭吧,好好哭一场。”

眼泪关不上闸似的滴淌,娉婷伏在阳凤怀中哭得天昏地暗。

“阳凤,我如今,总算是……”娉婷凄凄凉凉在阳凤膝头撑起身子,话到中途却骤然停了,喉头一阵发腥,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娉婷!”阳凤霍然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被染红的裙褂:“来人!来人啊!”

重重忧愤尽情发泄,大哭后就是大病。

昨日谈笑用兵,运筹帷幄,风云变幻而不色变的佳人竟落魄如此。

娉婷旧病复发。

病来得又急又险。

幸亏将军府一应俱全,人参熊胆源源不绝地送上。则尹娉婷在阳凤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病情渐渐好转。

歇息几日,娉婷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哭尽积恨,胸膛不再时时刻刻发疼,病虽猛,却好得比以前快了,不再断断续续地复发。

“气色好点了。”帘外熟悉的身影模糊一闪,接着是珠帘被掀开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阳凤走进来笑道:“大夫说过两天就能下床呢。可把我吓坏了。”

“来,坐我这。”娉婷拍拍床边。

阳凤过来坐下,从怀里取出一支上好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娉婷头上,偏着脸仔细瞅瞅:“这是大王赏给则尹的,我戴着总觉得不好,还是你戴好看。”

娉婷对着阳凤递来的铜镜照了照:“特意拿来给我的?”顿了顿,轻问:“上将军知道我的来历吗?”

“他没问。”阳凤回说:“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只是……”比娉婷稍微丰满的脸黯然,“他快要领兵离开都城了。”

空气忽然沉闷,似乌云遮了日头般湿滞得发慌。

娉婷接过阳凤手中的铜镜,随手放在床边,抿唇不语。

阳凤道:“我们俩从小亲密,论琴我不输你,但若论心计,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娉婷勉强扯着唇角笑道:“你向来傲气,怎么忽地谦虚起来?”

“我不过是小聪明,闺房之中,高墙之内,周旋夫家众人,管着一个朵朵尔寨或者一个将军府还可以。可说到军国大事,你才是女中丈夫。”阳凤深黑的眸子看着娉婷,轻声问:“为何北漠王会忽然急召则尹重掌兵权?则尹不是贪羡名利的人,除非北漠危在旦夕,否则他不会不顾一切,背叛当年对我发下的重誓回到这里。我不懂国家大事,娉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阳凤一字一顿。

窗外鸟语花香,房中却寂静非常。

娉婷沉默,垂头不语。

阳凤探询的目光热辣辣停在她头顶,不知过了多久,娉婷似乎累了,把头抬起,后仰着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苦笑着说:“楚北捷曾经不慎中计,被迫留下宝剑作为信物,发誓五年内不侵归乐。东林王正竭力扩张疆土,他们兵精将猛,既然无法得到归乐,自然会调转矛头,另找目标。这么说,东林已经对北漠边境用兵?”

“不错。”阳凤疲倦地皱眉:“这些日子,楚北捷这个名字天天挂在则尹嘴上,东林的第一猛将,镇北王……前线回来的探子把他说成一个地府里来的魔王,北漠的大将死在他手下的不少。”

她颤动的眸子盯了娉婷半晌,自失地扯动嘴角,如花般柔柔笑开,宽慰道:“别多想,男人们的事,我们管不着。真不明白,为什么大王们总盼着扩张疆土呢?成千秋功业真这么重要?则尹出发在即,我这两天要多陪陪他。”她站起来,双手轻轻按在挣扎着要起床的娉婷的肩膀上,“你病刚好,躺着吧。要是闷了,叫侍女们到花园摘些刚开的花儿送进来,有事就叫她们找我。”

阳凤离去,珠帘被轻轻掀开,又一阵叮当作响,直让娉婷心烦意乱,紧蹙秀眉。

东西南北,冥冥中似乎仍有罗网,将人轻而易举罩在网中。

乏透了。

第三章

青绿的草原似乎也不能成为娉婷的世外桃源。四更,拂晓时刻,窗前静静矗立的身影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阳光下的鸟语花香在夜色中失了踪影,若隐若现的烛光中看去,摇曳的花枝更象现实可怕的利爪,正在寻觅猎物。

阳凤的夫君已经踏上征途,娉婷在深府中,也听见奴婢们窃窃私语大将军离去时的威武豪迈,那又是钦佩又是期待的语气中,含着几分对战果不安的揣测?

别去想。

娉婷摇头,视线从黑暗中看不清原面目的花树转到天上的明月,却蓦然痴立。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低沉的嗓音,是那个人,对月,不负。心霍霍狂跳起来,忙用手按着,咬住唇。

别去想,却不争气的恨,对月起誓的时候,其实你欺了我,我负了你。

暗自神伤,远处却有点点的亮光闪动,娉婷定眼看去,一盏小红灯笼从远至近,离她数十步时才看清楚来人。

“怎么还没睡?”

阳凤不料窗前有人,诧异地住了脚,笑道:“该我问你呢,怎么还不睡?难不成我这主人招待不周,哪里不合你的意?”

娉婷转出房门,扫一眼阳凤身后打灯陪伴的侍女,轻笑着携了阳凤的手入房。

“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今夜我这客人留主吧。”

两人象从前般亲密地挤在床上,娉婷低声问:“这么晚还上香祈祷?”

“他去了几天,我晚晚都睡不着。”阳凤有几分倦意,轻轻叹了一声,靠在枕上,用半边脸儿摩挲滑腻的锦缎枕巾,带着小女儿般的娇憨瞅瞅娉婷:“你可不许笑话我。”

娉婷却真忍不住抿嘴笑起来,瞥她一眼,也不作声。

“说了不许笑。”阳凤见她笑,直起腰来拧了她一把。

“想念夫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我笑笑又何妨?听说大将军出征前被将军夫人缠得急了,许诺每日都写家书,可有此事?”

阳凤嫩白的脸腾地红了一片:“你还笑?你还笑,我便回房去了。”

可娉婷仍抿着唇笑,阳凤没有法子,恶狠狠横她一眼,便又躺下。

清脆的低笑在房中流动,象山中悦耳的泉水滴淌。

两人仿佛回到从前,畅快地笑了一回,阳凤却又叹了口气道:“自从当了将军夫人,我再没有这样笑过。”

一句话把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都收到记忆的口袋中去,娉婷情不自禁收了笑意,垂首不语。

阳凤犹豫许久,方轻轻问:“这次出征,他们会在沙场上碰面吗?”

最不愿谈及的问题终于触及,屋中的空气凝重起来。

阳凤似不愿面对娉婷,翻身把脸朝向墙边,又问:“他们若相遇,谁胜?”

“兵家无常,胜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我……我不知道。”

阳凤片刻沉默,方沉声再问:“不问天时地利人和,只以将帅之才而论,则伊与楚北捷,谁胜?”

娉婷还是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花枝上:“你真是……要我怎么答?楚北捷是东林猛将,行军征战自有一套。你夫君也是北漠名将,我尚未见识,怎能给你答案?”她想让唇边泛起一个足以让阳凤宽心的微笑,却用尽千钧之力也挤不出一点笑意。

窗外明月,你不该如此无情,见证情人间的蜜语,又无动于衷看沙场上斑斑血迹。

烛心发出滋滋声,娉婷转头去看那蜡烛,风却忽然从窗外不速之客般掠过。

烛光微微晃动,猛然亮了许多,随之一闪,灭了。

片刻的寂静中,黑夜象沉重的幕一样向他们压过来。

“娉婷……”阳凤黯然道:“你不肯实言相告?”

娉婷一惊,手撑着枕边坐起来,急道:“阳凤,何出此言?”

阳凤面朝里躺着,只是沉默。娉婷见她香肩颤动,似在强忍哭泣,忙道:“你别哭,征战大事,不是我们可以作主的,上天一定保佑你夫君平安归来。阳凤,你……你不是说我们都不管吗?”

阳凤双肩颤得越发厉害,她向来从容镇定,不曾如此失态,娉婷不由着急,柔声劝着,跪到阳凤身边要将她翻过身来面对自己。

阳凤蓦然自己坐了起来,偏头看娉婷一眼,双颊上尽是泪痕。

娉婷惊疑未定,轻轻唤:“阳凤?”

阳凤不答,动作却分外快速地下了床,当即双膝一软,向娉婷跪倒。

娉婷更是惊讶,跳下床拉起阳凤,急问:“你这是为何?”

阳凤却铁了心似的不肯起来,跪着拽娉婷的袖子,一脸果决地昂头,凄声反问:“娉婷,你真不明白?”

娉婷愣住,站在阳凤跟前,乌黑的眸子盯住自己的好友。

“若连小静安王都无法抵抗,则伊怎能对付携怒火而来的楚北捷?”阳凤字字泣求,抓着娉婷的手腕哭道:“你能使楚北捷定下五年不侵归乐之盟,又怎会没有办法让楚北捷带兵退出北漠。”

“阳凤,我……”娉婷退后数步,颓然坐倒床上,别过头道:“我做不到。”

她无法面对楚北捷,阳凤怎能明白她的感受。

那个男人,纵使不在面前,也在梦里纠缠不休,分分秒秒夺了她的魂魄,勾得她泪珠儿成串。

“娉婷,我求求你。”

阳凤祈求的目光让娉婷浑身发冷,她不忍心看那总是藏着温柔睿智的瞳子染上绝望的色彩。

但她还是摇头:“不行。”

两双乌黑的瞳子颤动着相对间,呼吸倏然停顿。

阳凤怔怔看她半晌,惨然笑道:“不怪你,男人们……军国大事……我到底不如你看得透。”她轻笑数声,泪珠一串滑落,双手温柔地按在小腹上。

娉婷见她神态异常,只觉得心脏一顿,惊疑不定问:“阳凤,莫非你……”视线停留在阳凤未显的小腹上。

阳凤咬着牙,微微点了点头。

娉婷长叹一声,靠在床栏。

她们,她,和阳凤,终不可以置身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