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并不贪心,只是希望在王爷领兵赶赴战场之前,回来见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爷生辰那天,和王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是一个多简单的心愿。

寻常的男人也能轻易答应的心愿。

而他不是寻常百姓,是楚北捷,东林的镇北王。

楚北捷举鞭,疯狂地策马,眼中血丝密布。风不留余地地往前襟里灌,浇不熄他心如火燎。

两旁积着混了泥士的脏雪,中间大道笔直向前伸延,似乎无止无境。

这归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长。

楚北捷在驰骋中举目,遥遥看着前方。

望断云深处,娉婷安否?

不见娉婷的丽容,眼帘里跳出的却是远处隐隐约约的一面旗帜。前方的队伍也在策马前进,迎面而来。楚北捷极目凝视,那旗帜随风展开,赫然一个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脏重重一顿,挥鞭打向已经口吐白沫的骏马,冲到迎面的队伍前面,猛然勒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时未曾饮水,声音嘶哑难听。

臣牟骤见楚北捷,连忙从队中出来,翻身下马拜道:“王爷,臣牟在此!”

“你管着龙虎大营,竟敢擅离职守?”

臣牟答道:“小将是接到大王的调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禀报营中要务,见过了富琅王,现在回都城拜见大王。”

“龙虎大营现在由谁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属下封闽将军暂时接管。”

封闽将军听令于富琅王,娉婷纵使有神威宝剑在手,以她现在的身份,也调动不了龙虎大营。

东林王对付他这亲弟,竟算无遗策。

楚北捷气极攻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求救无门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聪慧,既有初六之约,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拖延敌人,直至他回到别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双掌尽是血泡,浑然不觉得疼,猛然抓紧缰绳,坐直身躯。

臣牟随他出入沙场多年,见他模样,知道他已马上驰行多时,双手递上自己的水袋:“王爷喝口水吧。王爷是否赶着奔赴战场?这样急行,士兵和骏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过水袋,咕噜咕噜仰天喝个精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紧跟着他奔驰了整整一天两夜的三千精锐。

自出都城后,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根本没有休息过,个个筋疲力竭,手掌被缰绳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几十人打熬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

他带兵多年,从不曾如此不爱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过头来,问臣牟道:“你带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将手下的精锐。”

“都交给我。”楚北捷掏出怀里兵符,往半空一举,大喝道:“本王统领全国兵马,众将士听令!三千御城精锐骑兵,若有熬不住的,马匹快不行的,都随臣牟回去。臣牟属下一千七百人现在尽归本王指挥,立即随本王——走,”翻身下马,跃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骑,沉声道:“你的马借我。”

“王爷这是急着去哪里?”

“初六月满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赶回隐居别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个时辰,怎么可能赶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间,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已知情况紧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间已远,猛一咬牙,拦下副官坐骑。

“我随王爷前去,你带领倦兵先回都城。把马给我。”臣牟翻身上马,毅然抽鞭,跟在滚滚骑兵后面,追了上去。

黄土大道,被踏起满天黄尘。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经到了。

别院被令人间不过气来的沉默笼罩着。

外面山林依旧白雪丛丛,月儿已悄悄退隐,太阳从云后露出一点点沉沉的光,毫无生气。

雪花,又飘下来了。

纷纷扬扬,细小的雪末,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颤栗。

一道清越的琴音,却穿透雪花弥漫的朦胧,越过高墙,如白虹贯日,直击苍穹。

娉婷抚琴。

初六已到,别院外的围兵,握剑的手是否又紧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样,笑声总是豪迈爽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降生。

他受着老天的宠爱。

老天给他显赫的身世、健壮的身体、直挺的鼻梁、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个稀世难逢的楚北捷,让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称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与琴有不解之缘,琴是她的声,她的音。

只有将双手轻轻按在这几根细细的弦上,她才能将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抛之脑后,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浸在满腔的回忆里。

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

彷佛当日隔帘一瞥,心动仍在。

彷佛又回到羊肠狭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声步步紧逼,被他拦腰强抱入怀。那胸膛火滚烫热,心脏强壮的跳声,砰砰入耳。

彷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碗,笨拙地亲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观星赏月,一脸甘之若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会不爱她?

他怎会不守诺言,忘了此约?

他怎会为了那些流不尽英雄血的家国事,狠心舍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回来的脚步?

我埋了一坛素香半韵,在此等你。

醉菊垂手站在一边,静静凝视娉婷抚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杆却挺得很直,彷佛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撑着身体的,是钢一样的骨架。

醉菊侧耳倾听。

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

只是这冷冰冰的乱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色。

国重,还是情重?

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潮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

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

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

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饭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

“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

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压心脏。

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喘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

娉婷却没有怪她,唇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

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

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

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

日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

初六,已过了一半。

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

第4部

第一章

何侠在山林高处,负手西望。

风雪朦朦中,眼底下死寂般的别院深处,藏着娉婷。

他十五年的侍女、玩伴、知音,陪他读书,瞧他练剑,鼓着掌叫好的娉婷。

十五年,谁能轻易割舍?从软软小小的幼儿,到婷婷玉立的闺秀,归乐双琴之一,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谷之花。

多少人窥视,多少人赞叹。

他静静守着她,疼她宠她,带她游四方,上沙场,看金戈铁马,风舞狂沙。

她本该是他的,于情于理,都是他的。

但他从不曾想过强留。

他的娉婷,是一只有着彩色翅膀的凤凰,等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将她的手接过,从此夫唱妇随,遂她的心愿,逍遥天涯。

谁比何侠更清楚,白娉婷的心,在万丈悬崖之上。

但轻易夺了她的心,却是楚北捷。

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该是楚北捷。

这命里注定的宿敌,要他怎么想像,他的娉婷,会偎依在楚北捷身边,陪着他看星月,陪着他谈天说地,为他唱歌,为他弹琴?

要他怎么接受,他为着心底深处那片温柔而忍受的离别,而舍弃的娉婷,竟便宜了楚北捷?

迎风处雪花扑面。

天快黑了,今日,已是初六。

“少爷?”冬灼走上高处,在何侠身后一丈处,垂手止步。

“冬灼,你的声音,既悲且沉。”何侠沉声问:“你觉得楚北捷能赶回来?”

“不。”

“你难道在为楚北捷赶不回来而苦恼?”

冬灼摇头,欲言又止,半天猛然抬头道:“请少爷现在就下令进攻吧。别院防御人手如此之少,以少爷的本事,要活擒娉婷,让她随我们回去,并不困难。等她回来了,我们自然可以好好劝她回心转意。”

何侠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西沉的落日下,显得那么冷硬。

“少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就一点也不可怜她?”冬灼凝视着何侠的背影,胸中涌起难以压抑的痛楚,扑前跪倒,仰头哭求道:“少爷,你明知道楚北捷赶不回来了,何苦要让娉婷心碎?”

何侠乌黑的双眸,骤然深沉,深埋的扭曲的痛苦被毫不留情地翻起,绝然的光芒一掠而过。

“我不仅要让她心碎,”何侠眼底,印出黑暗中别院逸出的点点灯火,咬牙道:“我还要让她对楚北捷心死。”

夜幕降临之后,别院更加寂静。

即使是郊外的坟墓,也不会有这般的寂静,雪花飞在空中,竟也听不见一丝声响,仿彿眼前不过是幻梦一场,伸手一戳,梦境四散,空空如也。

娉婷凝视东方。

时光无情,一丝一丝,从纤纤指缝中溜走。

她已定定看了很久,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自出生以来,再没有一件事比这重要。

东方,是楚北捷的归路。望不见东去的笔直大路,那被山林隔着,被何侠的兵马隔着,但娉婷却从不曾担心,它们会阻拦楚北捷的脚步。

今天是初六。

月已出来,楚北捷,何在?

醉菊悄悄掀开门帘,她也已在门口等了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这个初六的夜晚,已经凝固在胸膛。

她走近娉婷,在月光下窥视那秀美端庄的侧脸,一阵急剧的心颤,差点让她站不稳身子。

“白姑娘……”

娉婷转过头,对着她,柔柔一笑。这个时候,如此从容的笑,竟比歇斯底里的哭泣,更让人心痛。

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醉菊直直盯着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犹豫,感觉冷冽的北风涨满了胸膛,冰到已经可以让自己冷静清晰地说出下面一番话,才开口:“两位王子去后,大王的膝下,已没有王子。如果日后还有娘娘能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爷,日后就会成为我东林之主。”

短短几句话,让醉菊胸口剧烈起伏,仿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坚,不敢稍松视线,牢牢直视娉婷。

“说下去。”娉婷淡淡道。

“万一姑娘腹中的是个男孩,他将是王爷的长子。”

“醉菊,”娉婷的眸子终于认真地落到她脸上:“你想说什么?”

醉菊微滞,低头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红血味从齿间直溢口腔,沉声道:“姑娘心里也很清楚,这孩子的身份对东林将是多么重要。何侠手段何等厉害,姑娘绝不能怀着王爷的骨肉落到何侠手中。”此话斩钉截铁,说得毫无余地。醉菊向后一转,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带余温的药,端到娉婷面前。

娉婷视线触到那黑黝黝的药汁,潜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胎儿还小,王爷也还未知道。你和王爷都年轻啊。”醉菊捧着药碗,又逼近一步。

娉婷视线一阵模糊,护着小腹,连连后退,四五步退到墙边,脊梁抵上冷冰冰的墙壁,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站稳了身子,瞅着那药,沉声道:“初六末过,王爷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赶不回来呢?”

娉婷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真的赶不回来呢?”醉菊硬着心肠,不依不饶。

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

娉婷死死盯着醉菊。

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浑然不觉疼。

她的眼睛不再荡漾着温柔的水波,就像流动的黑水银,渐渐凝固成了黑色的宝石,坚强而果断的光芒,隐隐在其中闪烁。

“他若真过期未至,”娉婷昂起骄傲的白皙颈项:“月过中天,我就喝下它。”

醉菊凝视着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扑通跪下,给娉婷重重磕了三个头,不发一词,起身便掀帘子出门。

跌跌撞撞跑入侧屋,一把伏在小床的枕头上,恸哭起来。

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驰,山峦连绵,每一个都在看不见的幽暗处幻化出别院的惨境。

他不敢想像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里将会怎样。

梅花开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