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楚北捷心痛,她的每一个眼神都让楚北捷心碎。他从不知道,思念可以让人发狂。

大军已经集结。

娉婷,我就要向云常进发了。

不惜一切迎回我的王妃。

我要亲口告诉你,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你的一个笑容。在楚北捷心中,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我们再谈一次惊天动地的情,真正的,千回白转,不改初衷。

急促的马蹄声让楚北捷回头,一脸风尘的罗尚跳下马,飞跑到楚北捷面前跪倒:“王爷!”

“隐居别院怎样了?漠然伤势如何?”

隐居别院一战,漠然等以少敌众,众亲卫死伤惨重。罗尚算是其中伤得最轻的一个,受命留在原地,清理别院,照顾重伤的各位兄弟。

罗尚禀道:“别院烧了小半,现在已经清理好了,死者也已经下葬。大夫们正在为活下性命的兄弟们疗伤,漠然伤势已有好转,但军田他……伤重不治。”

楚北捷脸上黯然。

这些亲卫,都是他亲手提拔,亲自教导的。一个个年轻力壮,热血沸腾,怎不让人心痛?

“王爷……”罗尚显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未能出口,探看了楚北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禀上:“我们清理白姑娘的院子,在醉菊姑娘暂住的小屋中,发现了她自行熬药用的药罐,还有几个方子……”

“药罐?”楚北捷声音骤沉:“本王离开后娉婷病了吗?”

“属下命大夫查看了剩下的药渣,他们说……说……”罗尚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看楚北捷,立即垂下眼帘:“说是补胎的药。那些方子大夫们看过,也说是补胎的方子。”

突如其来的沉默,笼罩在头顶上方。

楚北捷凌厉震惊的视线定在罗尚后颈处,几乎要把那灼出两个洞来。

娉婷有孕了……

她纤柔的腹中,竟然已经孕育了他们的骨肉!

伤透了心的娉婷,是怀着他的孩子被带走的!

有生以来在战场上受过的所有伤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击给予楚北捷的痛苦。

惊涛无声无息袭来,在脑海中拍打呼啸,心脏的剧痛让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心上一直压着的巨石骤然重了千倍,压出更深的血痕。

心脏痛得麻木,身躯僵如化石。

“发兵。”楚北捷悲伧地抬头,发出命令。

“王爷?”

楚北捷目光如炬,燃烧着熊熊烈火,一宇一顿道:“传令,拔营上路,正式向云常发兵!”

娉婷,你和孩儿再等一会。

我立即就会奔驰到你的身边。

楚北捷向苍天发誓,我会永远保护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再被任何人和事隔开我们。

如你所期盼的一样,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们的爱任凭千回百转,永不改初衷。

第六章

东林大军正式向云常进发的当天,就是何侠辞别公主,从都城赶赴边境的那一天。

云常的军力大部分已集合在边境待命,只欠一名威震四方,可以鼓起士气使其无畏东林楚北捷的主帅。

就如只有镇北王才能击溃小敬安王一样。云常的人们都相信,只有小敬安王,才能带领云常军,与楚北捷在沙场上一决胜负。

一样是旌旗遮天,战鼓动天。只是少一分悲伧,多了一分壮志。

何侠一身崭新的帅服,神采飞扬,百官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可以抵挡楚北捷的,只有驸马。

云常的命运系于此战,此战的成败系于驸马。

万千注视下,何侠豪气凛然,仰头饮下公主亲手递上的送行酒,目光停在公主娇媚脸庞上,轻轻一笑。

虽无豪言壮语,这一笑,已经足够。

耀天的千言万语,化为深情凝视,知道纵使再不愿意,也已分别在即,低声嘱咐道:“驸马千万保重。”

何侠平静地看着她,听了此言,忽然露出一个极欣慰的灿烂笑容,用悦耳轻松的声音道:“有一个问题,云常上下百官都来向我问过了。我以为公主今日送行一定也会问,怎知猜错了。”

“何必问呢?”耀天眸子炯炯有神,自信地道:“驸马英雄盖世,绝不会输给区区一个楚北捷。”

何侠快意长笑,转身上马。

身后旌旗飞扬,何侠环视送行的文武百官,最后深深看一眼盛装的耀天。一国之主领着文武百官亲自送行,并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壮烈和尊荣。

对手还是楚北捷。

只是今日,送行的不是归乐王何肃,出发地不是归乐都城,要保护的国家,也不是归乐。

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也再不是娉婷。

若真将楚北捷首级携回,展现在被幽禁在驸马府的娉婷眼前,结果会怎样呢?

何侠的视线扫过整装待发的众兵将,迎风拔剑。

“出发!”

车轮马蹄,缓缓动起来,仿彿沉睡的天地醒来了,隐隐震动。

黄土飞扬。

从这一刻开始,云常所有的军权,终于真正落到何侠手上。为了对付东林,耀天必须在这方面再无保留。

边境的黄沙即将被热血浇湿,血腥味即将覆盖整片平原。不论死伤多少人命,他和楚北捷之间的恩怨,这老天一早就安排下的宿怨,必须了结。

一定要赢。

何侠马上的背影,骄傲而充满自信。

耀天登上城头的高台,目送何侠远去的身影。

当世名将,英姿勃发。

高处风大,吹动耀天凤冠上的垂珠下断晃动,就像悬起来的心,被狂风鞭子似的抽打。

“驸马会赢,他一定会打败楚北捷。”耀天表情笃定。

侍卫们都守在一丈开外,身边的臣子,只有贵常青一人获命跟随登上高台。

贵常青就站在耀天身边,深邃的眸中也印着何侠的背影。那已经成了一个小点,即将消逝在远方。

贵常青沉声道:“臣何尝不对驸马充满信心。但为一个女人打一场大战,永远都是不智的行为。要赢楚北捷的大军,需要牺牲多少云常子弟呢?公主看今天随同驸马出发的云常精兵,不少都是满腔热血的年轻贵族子弟,这场没有必要的战争如果不被阻止,他们能有几个活着返回都城?”他转过头,看着耀天:“时间已经不多,公主决定好了吗?”

风势忽然加强,远处标志云常王族的锦旗呼号般的猎猎作响。耀天迎风深深呼吸,严肃的脸上有着不容妥协的坚决:“决定好了。”

视线栘到都城城墙之内,搜索到远处巍峨矗立的驸马府。

牵动天下大局的白娉婷,就被幽禁在那里。

大军出发时沸腾的呼声震天,连城中的驸马府也隐约能捕捉得到。

醉菊侧耳倾听,兴奋地笑起来:“白姑娘,何侠出发了!”

少了何侠这个精明人物,以娉婷的智谋,要从这驸马府逃出去应该不是难事。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是用计,还是用药?”醉菊隹一急地努力思索:“何侠有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妄动,现在外面的情况都不知道呢……不如这样,我们先探一探驸马府的守卫布置,外面的路,唉,要是行一张云常都城的地图就好了。不知何侠的书房里面是否会留下地图?不如我们……”

“不必。”娉婷轻轻说了两字。

醉菊不解:“不必?”

“不必自己花心思。”

“我们时间不多,再不趁这个机会逃,你……”醉菊警惕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你的肚子就会被看出来了。”

娉婷低头看看自己还没有突出的腹部,被勾起满腔温柔的母性,不由自主用手轻轻抚了抚,才对醉菊道:“你觉得云常公主对何侠如何?”

醉菊知道娉婷这个问题一定不简单,认真想了想,答道:“上次她来的时候,我在远处偷偷看了两眼,长得很美,和何侠算是一对璧人。瞧她的模样,像对何侠相当在意呢。”

“确实相当在意。”娉婷点头:“自从上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位公主。这位公主好像也忘记了我的存在。”

醉菊听出点端倪,问:“既然两不相干,为什么现在忽然提起她来?”

娉婷悠悠将目光栘向天空,云淡风清地笑了:“箭在弦上,引而不发。不是真的不想发,而是要等到恰当的时机。她越表现得对我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

“她是要等何侠走后?”醉菊低头想想,蓦然惊道:“妒妇心计最毒,她又是公主身份,万一她趁何侠离开要杀你怎么办?”

娉婷很有把握地摇头:“妒妇也有聪明和愚蠢之分。耀天身为云常公主,在众多求亲者中却选择了当时已身无长物的何侠,她绝个是愚蠢的女人。她也很清楚,何侠费尽心血将我带回来,又如此待我,如果贸然杀了我,他们的夫妻恩义就算完了。而且,如果我死了,就算何侠碍着她的公主身份隐忍着暂不发作,楚……”惊觉自己差点吐出那个名字,娉婷神情一变,懊恼地闭上双唇。

醉菊已经听出她的意思,替她接了下面一句:“王爷也不会放过她。”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低声道:“王爷这次一定是违背了大王的命令,下了死心领兵攻打云常。他这也算……也算是……什么也不顾了。”

“不要再说了。”娉婷霍然站起。本打算拂袖而去,却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站在原地背对着醉菊,沉声道:“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无辜的士兵又有何干?此次云常东林大战中失去的每一条人命,都是我和他的罪孽。”

醉菊叹了一声,既困惑又伤感:“你到底想王爷怎么做?王爷又能怎么做呢?”

娉婷的背影仿彿僵住了一样,半晌幽幽传来一句:“我什么也不想,他也什么都不要做。”

“姑娘……”

“谁注定了要和谁一辈子守在一起?白娉婷就绝不可以离开敬安王府或楚北捷?”娉婷截断她的话,语气渐转坚定:“我从小受王爷王妃教导,要忠君,要爱国,要持大义,保大局。如今又有什么好下场?人就只能顾着大义,大局,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她转身,俯视已经愣住的醉菊,徐徐道:“你们都道我聪明,聪明人做事就一定要讲道理,有理由。被人问了千万个为什么,都要答得毫无破绽。醉菊,我不管你家王爷有多大委屈,有天大的理由赶不回来。我再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再不想看见他这个人。我不是朝廷上的文武官,每个决定都必须头头是道,我只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喜欢哪个,我恨哪个,难道我自己作不得主?我想一个人带着孩子安安静静活着,难道就不可以?”

声如琴声般清澈,余音散尽,屋内寂静无声。

醉菊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楚北捷两者择一,他选择了保全王族,选择了伤害娉婷。

那么,就让他继续保全王族吧。

那么,就让白娉婷远去吧。

再不得已的选择,也是选择。

再不得已,也有了伤门。伤口在,心怎么会不疼?

谁注定要与谁一辈子守在一起?

白娉婷也不过区区一女子,为何偏偏强求她就要想着大局,想着大义,想着国家百姓?

不讲理的人一辈子不讲理也无人诟病,素来讲理的人一朝想随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却定受责怪。

世事就是如此,比人更不讲理。

看着娉婷满腮泪水,醉菊忽然明白过来。

她仍爱楚北捷。

爱得深,才会恨得深。

恨楚北捷的负约,恨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命,永远被大义大局牵制着,受尽断筋剐骨的伤,却永远无能为力。

大义大局之前,要保留一点纯粹的爱意,竟是如此之难。

这纤柔人儿要的,她不顾一切要的,是她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得不到,就舍弃吧。

舍弃了,就不回头地逃。

逃开楚北捷,逃开如附骨之蛆的国恨家仇。

“白姑娘,做你想做的吧。”醉菊睫毛颤动,坠卜一滴晶莹的泪珠,仰头看着娉婷,轻声道:“这辈子,人要能为自己作主一次,那该多好啊。”

仿彿是,快融化的冰层被最后的一锤子凿穿了。

娉婷惨淡的容色蓦地一动,猛然跪下,搂住醉菊。

醉菊也紧紧搂住她,咬着唇,忍着哭泣。

做吧,做吧。

人生一世,要爱,要恨,要作主,要抗争。

要追那,抓不到的天上的风。

“别做聪明人了。”醉菊在耳边哽咽道。

做个小女人,做个幸福的母亲,做个不用再提心吊胆,为了大义大局伤透心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利。

别再管东林的硝烟,云常的战火,逃得远远的,永不回头。

告诉那一定会美丽健康聪明的孩子,人,其实可以为自己作主。

人,其实可以惬意地哭,大声地笑。

人,其实不但可以有理,还可以有情。

“谁注定要和谁一辈子守在一起呢?你说的对。”

“伤了心就是伤了心,说几句大局的道理,伤口就能愈合吗?”

“不能。”

不能的。

东林军逼近的那日,何侠启程离开都城的那日,白娉婷与醉菊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这是来到云常后的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哭泣,让泪水痛快地从心里淌泄出来。

冬日的艳阳推开左右的云层,也毫无保留地将光芒撒在她们身上。它明白,这两个弱小的女人,太需要力量。

“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嗯,一定。”

坚决地默默点头,坚强的日光。

娉婷抹干脸上的泪水,重新站起来,站得比原来更笔直,在阳光照耀下,恍如一尊流逸着五彩光芒的玉像。

她有力量,她的力量就在腹中。有这个小小生命在,白娉婷不再纤柔无力。

她挺直腰杆,稳稳地站起来。

门外侍从们的高声呼叫,恰好在这个时候传来。

“耀天公主殿下——驾到!”

醉菊猛然站起来,与娉婷交换一下眼神。

“来得好快。”

娉婷抿唇不语,半晌方淡淡道:“早晚要来的,不迎也得迎。”

和醉菊一道,刚出了屋门,已经看见耀天被侍女们众星捧月般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便停住脚步,低头行礼。

耀天下了决心,刚跨入驸马府,立即问明娉婷所在,一言不发,匆匆而来。过了后花园,远远看见娉婷低头行礼,心里一凛,反而放慢了脚步,在远处仔细打量了那单薄身影一番,才袅袅而至,在娉婷面前从容停下。

“公主殿下。”娉婷轻轻道。

居高临下,只能看见白娉婷低垂的颈项,白腻光滑。

此女虽不貌美,却另有动人处。

耀天静静看了片刻,才随口道:“免礼吧。驸马临行前再三嘱咐我看顾你,特此来看看。”边说着边跨入屋中,乌黑的眸子四周打了个转。

屋中布置华美,一物一器都是精致货色,俨然是府中主母寝房的架势。

耀天选了一张近窗的椅子坐了,吩咐道:“你也坐吧。”接过醉菊献上的热茶,视线落到帘内的古琴上,啜了一口茶。

娉婷和醉菊知道大事将来,不动声色,只一味表现得恭敬些,乖巧地不作声。

耀天瞧够了那琴,才看向娉婷,露山一丝温柔的笑容:“那日遇上你病了,走得匆忙,只听了曲儿,却未聊上几句。你在这里过得好吗?缺点什么没有?”

“都好。”

“那……”耀天打量娉婷的脸色,笑问:“想家吗?”

此话问得蹊跷,语气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动,露出讶色。

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只道耀天会在何侠离开后,想个名目让她去到王宫,或者别的让何侠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驸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厉害,定会放松警惕,那时候要逃不再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