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凤大惊:“娉婷!娉婷!你怎么了?”挣扎着要下床去看,则尹唯恐她摔倒,扶着道:“阳凤小心……”

“别管我,你快去看她!快去呀!”

则尹抱起晕倒的娉婷,喝令道:“大夫,把大夫找来!”

“快快,把最好的老参取出来炖了。”

“夫人,那是给你的病……”

阳凤见了娉婷,心疾顿去,病也好了大半,竖起眉道:“娉婷都活着了,我还能有什么病?快去!”喝令了一顿,见侍从们听命去炖老参,才稍停了停,她到底也是大病了一场的,觉得心突突地跳,手脚都没了力气,又喊住一个小侍女,有气无力道:“去,把我的药也熬一熬,给我送过来。”

活着。

还都活着呀。

第八章

好暖和。

经历了松森山脉的风雪,在岩石堆和雪地里过了夜之后,才觉得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断了的骨头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睁开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腿上的伤口。有人粗粗地帮她包扎了,纱布里散发着草药的香味。

但总觉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会,伸手探入被窝里,触手就是滑腻的肌肤。

“啊……”醉菊吃了一惊,吓得忙缩回了手。

“呵。”房间阴暗的角落传来男人戏谑的笑声。

醉菊瞪起眼睛:“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里。”

对了,雪地,阳凤,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赶紧摸自己的发髻,空空如也。

“我的夜光钗子呢?”醉菊着急地问。

“在雪地里。我还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尸,和它放在一起。不过,恐怕有大半已经进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么多久?”

醉菊心悬娉婷,连珠炮似的问:“你把我赶进狼群里离现在多久了?半天吗?还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钗子都留在雪地里了?怎么才可以找回来?我一定要找回来的。”

“半个月。”

“什么?”醉菊不敢相信地看着角落。

番麓从暗处走出来,手上仍旧耍弄着那把精美的轻弩,勾着薄唇:“街上的雪已经化了,你睡了半个月。”

醉菊胸膛彷佛被砸了一锤子,差点呼吸不了,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三天,娉婷说,她会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脉的岩区,她的脉息已经不稳。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不迷晕你,怎么带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话,问:“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不谢谢我?”

醉菊狠狠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这个混蛋!天杀的!该死的!你为什么害我?你又为什么救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力竭声嘶骂了小半个时辰,气喘吁吁,腿伤又开始叫嚣似的疼,只得停下来,拥着被子伏在床上喘气。

那番麓脸皮倒不知是什么做的,不管骂得多难听,只是站在那里不在乎地听着。见醉菊听了下来,便问:“你骂够了?”

“还没有!”醉菊悲愤哪里是骂得尽的,霍然抬头,又磨牙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六十岁没牙吃鸡蛋的畜生……”

她向来伶牙俐齿,竟将四国里骂人的话都顺水拈来用上了。

番麓听着听着,脸上居然渐渐带了笑,环起手来靠在墙边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气,骂得更大声。

番麓笑吟吟听了一会,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脸道:“够了,你再多骂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滞,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开棉被看个精光,那是连死了也没面目见人的,普天下的女人没几个不怕这种威胁。

番麓见她这样,不由又邪气地笑起来。

醉菊沉默了一会,似乎软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还是杀了我吧。”怒气一去,哀怨都上了心头,缩在被窝里,别过头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这么半个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泪不禁涌眶而出。

心里又存着一些盼头,想着这个坏人既然以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么松森山脉上害娉婷的人就会少了一批。说不定老天可怜,给娉婷一条活路。

想到这个,恨不得插翼飞到松森山脉那去看看。可她这个样子,怎么能走?

这个秘密更是不能告诉这个恶人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两腮。

番麓见她缩成一团,在床上显得更为娇小,肩膀不断抖动,看来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端了一盘饭菜进来。

“吃点东西。”

醉菊哪里有食欲,又恨得番麓要死,咬着牙不作声。

番麓见她不动,知道她想什么,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让我动手,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醉菊感觉里在身上的棉被让人轻轻扯了一下,吓得翻身坐起来,紧紧抓着棉被,又惊又怒:“你……你想怎样?”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却异常凶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来,路上每天还要喂你米汤,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让我先讨回一些便宜来。”

醉菊见他伸手过来,连忙往床里缩,满眼惧意。

番麓却只是存心吓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缩了回去,环手在胸,仍旧懒洋洋地靠着墙,朝放在床边的饭菜扬扬下巴:“给我吃干净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搀了血丝,狠狠地瞪着他,见他似乎又要动手,才不甘不愿地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地扒饭。

她在雪山上饱受饥饿,被迷昏后一直只灌米汤,心头虽然哀切怨愤,但吃了一两口,整肚子的肠子都呼唤起来,不禁越吃越香。

最后不但将一碗白饭吃个干净,连两碟小菜也一点没剩。

放下饭碗,一抬头,才察觉那恶人一直在旁边审视她的吃相,不由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将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却是不敢再骂出口的。

“你总是这样瞪镇北王?”番麓忽然问。

醉菊愣了楞,才想起他仍将自己当成白娉婷。她当然不会向番麓解释清楚,抿嘴道:“不干你事。”

番麓没再作声,静静打量着醉菊。

他的视线既无礼又大胆,醉菊纵然里着被子,也有里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窥见的错觉,忍耐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视线,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

番麓不答,又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传言都说你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里一阵发悸,警惕地看着他,十指将棉被抓得更紧。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变得黏稠起来,让人难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开,就不言不语地盯着醉菊打量。

醉菊觉得他的目光比狼还可怕,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脊梁上感觉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退到床的另一边,抵着墙壁。

“这是哪里?”醉菊开口问。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么?”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赌,一炷香之内你会开口和我说话,果然。”邪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话音未落,番麓猛兽一样扑了上来。

“啊!”醉菊惊呼一声,被强大的冲力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睁开眼时,眼帘里骤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脸。

“你……你干什么?”

“看你的样子,显然未经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这么久,难道他从未碰过你?”

醉菊从小跟着宠溺她的师傅,出入各处都有神医弟子的名头关照着,就连东林王族中人对她也规规矩矩,何曾被一个男人这么贴身威胁过。

番麓热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比被扔在狼群里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开,你快走开!”

“你到底是谁?”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声,放开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里逃生,松了松气,往墙里贴得更紧。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机敏,最懂察言观色,窥视敌情。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为何头上插着那夜光玉钗,她不是白娉婷。

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让他成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着死罪,弄虚作假,谎报白娉婷的死讯,满以为奇货可居。

结果,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番麓满脑子都转着不同的念头,眼角扫了扫正戒备地监视着他的醉菊。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点价值也没有。

再说,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条。

杀人灭口?

他的手,缓缓伸向放在桌上的轻弩。

触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绑而成的把手,他又停了下来。

杀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就算杀了眼痫这个女人,谎话一样会被拆穿。

番麓转头,凝视着床上对他充满敌意的女人。

鸟黑的大眼睛,浓密的青丝,倔强的唇。

那日为什么会神使鬼差般忽然救了她呢?

除了奇货可居外,她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自己冒那么大的险,不惜玩命地把她从狼嘴里抢回来?

他盯着她,又看了半天,才道:“这个地方叫且柔,是云常的一个小城。”

他瞅着醉菊,嘴角又扬起那种只属于他的邪气的笑容:“我刚刚接任这里的城守,是这里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会像追兔子一样地把你逮回来。”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然后,像剥兔子一样把你剥得光溜溜,挂在城墙上。”

阳凤在床上饮了药,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浑身都觉得清爽,心里牵挂着娉婷,招手唤了侍女过来。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将军说了,白姑娘就在廊尽头的那间客房里,只等大夫把完脉开了药方,上将军就过来见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着呢,夫人只管好好养病。”

阳凤在床上坐了起来,垂下脚去找鞋:“你别怕上将军,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强,只瞧一眼就回来躺着。刚刚那么一照面,我还没看清楚娉婷的模样呢。站着干什么?快来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则尹生气,见了阳凤的模样,又怕惹了阳凤,两头为难。最后只好上前扶了阳凤,再多叫了一个人过来,两人扶着。

侍女央道:“真的只见一眼就好?要是上将军怪罪下来,夫人好歹替我们说句话。”

“知道了。”阳凤忍不住笑道:“就你们机灵。都怕上将军,难道就不怕我?”双肩搭在两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挨出房门。

刚上走廊,则尹刚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则尹抬头看见阳凤,黑了脸,大步走过来,双臂将阳凤抱起,无奈地责备道:“叫你好好躺着,怎么又下床了?娉婷人在这里呢,要见什么时候不能见?”

两个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吓得往后缩了缩。

阳凤被他抱在怀里,又舒服又惬意,抬头对心爱的男人甜笑道:“你别怪她们,她们怎敢违我堂堂上将军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样?病得重吗?”

“她是身体太虚了,一路颠簸,也不容易。”则尹一边抱她回房间,一边沉声道:“她有孕了。”

阳凤愕然,满脸诧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错。”则尹叹道:“昨日若韩的书信中提到,东林王病重了。他两个王子都死在我们大王和何侠手上……”俯身将阳凤放回床上,为她掖好锦被。

“娉婷腹中的,是东林王族的血脉啊。”阳凤幽幽吐了一句,又问:“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里?”

“所有人都在打听他的下落。自从他知道娉婷的死讯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我们大王正为此事高兴呢,在王宫里办了三天的筵席。如果他知道娉婷未死,还怀着他的孩子,一定会立即赶来的。”则尹顿了顿,目视阳凤。

阳凤也挺踌躇,相心了良久,叹道:“他虽然可怜,但也可恨。别看他今日为了娉婷伤心欲绝,日后不知何时遇上国家危难,生死关头,又把娉婷给送给别个了。依我看,天下都当娉婷已去,不如将错就错,让娉婷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这……”

“这当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说,她会想明白的。”阳凤斟酌了一会:“这般乱世,我不会再让娉婷离开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贵也好,清苦也好,我们姐妹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则尹知道阳凤心中还为堪布之战一事内疚,这是一辈子也无法补偿娉婷的。只要阳凤安好,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则尹做事最不犹豫,毅然点头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们一同隐居,那我们就立即收拾行装,离开这里另觅他处。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若韩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摸了来,保不定日后还有谁会找到我们。”

“这次隐居后,再也不要和北漠联系了。就算若韩、大王,也断了音信吧。”

则尹凝视着她,沉声应道:“好。”

“夫君……”阳凤一阵感动。

冰雪融化,春风已在途中。

娉婷,记得我们在何肃王子府唱歌取乐,折了杨柳枝,笑拂水纹,在敬安王府弹琴竞技,贺你生辰。

如今何肃已贵为一国之君,敬安王府化做灰烬。

何侠一走千里,入了云常,做了驸马。

人世沧桑,不经历过的,绝难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还在啊。

则尹为着阳凤的病早日好起来,下了严令,不许阳凤下床。另行派人照顾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种珍贵补药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阳凤无奈,只能忍了七八天,遵听医嘱,日日按时喝药。她很快就好起来,偶尔则尹带儿子过来探望娘亲,她就喜滋滋地抱着儿子,又吻又亲,附耳道:“庆儿啊,你待会帮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里有个小弟弟,以后可以陪你玩呢。”

则庆将近周岁,怎会明白阳凤的话,乌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时咧开嘴对着阳凤呵呵笑。

则尹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好笑道:“你怎么知道娉婷肚子里面是个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点了吗?”

则尹脸色微黯,摇头道:“她不大说话,看来还在伤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阳凤也摇头:“敬安王府没有这个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给的。”她没有见过醉菊,虽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场可怜,却没有娉婷那样悲伤。

换了话题,问则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里到底还想不想着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恶,但娉婷腹中有他的骨肉,我只怕娉婷又会心软。”

则尹一愣,他带兵打仗头头是道,论起这个来可是一窍不通,挠头道:“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我怎么看得出来?”

阳凤娇媚地横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来呀。上将军,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发慈悲解除不让我下床的禁令吧。岂不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病人也要走动才能好得快呢。”

则尹见她笑靥如花,身心皆醉。想着阳凤被困在床上也已经好些天了,不由心软,抚着她鬓边软软垂下的青丝道:“你别逞强,才好一点就到处走。现在冬雪刚融,天冷着呢。你要见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将阳凤抱在怀里。

小则庆被留在床上,大声叫嚷,以示不满。

则尹笑着看他:“乖儿子,你还小呢,等以后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阳凤见他这般教育儿子,连连摇头,好笑又好气。

客房中寂静一片,两人甜甜蜜蜜的进来,晴天般的心情顿时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接了则尹不得下床的严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着床头靠枕,下身披着锦被。听见阳凤的声音,似有些惊喜,转头看过来,长长青丝缓缓拖曳过肩膀:“阳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