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仙草听少年皇帝把底牌都掀开了,知道抵赖只会让皇帝更加嫌恶。

被蚊子咬过的腮跟嘴唇都在发痒,仙草伸手揉了揉:“皇上自然是明察秋毫,无人可及的。只不过,那毒虫的事情,的确是我顺势恐吓雪茶公公,至于跟罗美人串通……我上回见她还是在两个月前呢,哪里能够串通的起来。”

赵踞道:“哦?这么说你们两个算是‘心有灵犀’了?你恐吓雪茶,又引他去找什么西南来的人,雪茶去寻罗美人,偏偏她竟然能拿出什么治疗五毒的药膏……”

鹿仙草笑道:“罗美人虽然性子怯懦,但当日雪茶公公那般情急,罗美人怕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也算是顺水推舟地做了一件好事罢了,至于其他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赵踞盯着她,见她不住地去抓脸上的叮咬伤,一时笑道:“是吗,可惜她现在不在这里,不然也能给你尽一尽人事了。”

仙草觉着唇角又痒又疼,又热又胀,包括颈间,眼角都是,弄得她想抓又不敢尽情抓挠。

她自知道形象必然不佳,恐怕皇帝会更不喜欢,于是忙低头讪讪说道:“雪茶公公有一件事没有说错,这冷宫内的蚊虫的确是比别的地方厉害,差点让要把我生吃了。不过这也算是奴婢自作聪明的报应,倒也不敢抱怨。”

赵踞听了这句,眼睛重又眯了眯,片刻道:“别的倒也罢了,朕有一件事不解,你为什么要帮罗美人?”

“不算是帮她啦,”仙草说道:“我只是觉着在这么多进宫的秀女里,罗美人算是……比较好的一个人了。”

“你说的好,是什么意思?”皇帝问。

仙草眨眨眼:“大概就是、罗美人是跟奴婢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奴婢觉着皇上这般讨厌奴婢,或许皇上会喜欢她的。”

赵踞哼道:“你是说你是恶人,她是好人吗?你既然是恶人,又何必滥好心前去救她,只为了朕喜欢?朕喜欢谁不喜欢谁又跟你何干?”

仙草说道:“是是是,奴婢下回绝对不敢再自作聪明了。”

赵踞却道:“朕看你也不是自作聪明,你是不是觉着朕宠罗美人,所以想抱着她的大腿,想借着她脱离冷宫?”

还有一句话,皇帝没有说出口。

仙草给皇帝的“深谋远虑”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忙道:“回皇上,这个奴婢是真的没有想过。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能苟活已经是皇上开恩,做梦也没想过要到娘娘身边儿啊。整个宫中都没有待见奴婢的,只有罗美人心思单纯,可奴婢也明白她怎么想是无所谓的,关键是皇上跟太后绝不会答应。”

赵踞听至此,才说道:“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罗红药的确心思单纯,但是她单纯到愚笨的地步,这次居然逾矩命太医给你看病,如此自作主张,简直不把太后跟朕放在眼里。”

仙草啧啧说道:“罗美人毕竟出身僻远之地,见识有限,她哪里知道宫内的规矩,换了宫中其他任何人,当然只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了,谁肯为了一个将死的人惹祸上身呢。”

赵踞心头一动:“她救了你,你却这样说她?”

仙草忙低头喏喏道:“奴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不瞒皇上,之前罗美人不知哪根筋不对了,竟然跟我说想要我去伺候她,当时奴婢就吓坏了,如果真摊上这样的主子娘娘,谁受得了啊。”

赵踞原本面色淡然,听到最后一句才说道:“是啊,你之前伺候的徐太妃却是个聪明绝顶的,所以惯的你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仙草一反常态,低头不语。

赵踞道:“怎么不说话了?”

仙草这才重又抬头,笑说道:“我们太妃自然是温柔大方,娴雅高贵,聪明伶俐,花容月貌……别的人怎么比得上。”

赵踞听得嘴角抽搐:“这么说,你还不想去伺候罗美人?”

仙草诚心诚意地摇头:“皇上,奴婢自己就够焦头烂额的了,与其摊上个没根基、不聪明还会惹事的主子,还不如在冷宫内种菜来的安闲,至少不会稀里糊涂就跟着没命。”

她竟然用了一个“焦头烂额”。

皇帝瞄着她额头上两个鲜明鼓起来的大包,还真应景。

皇帝之前疏远了罗美人,宫内所有人都在看风向。

但不知为什么,皇帝突然间发了一道上谕,命鹿仙草从冷宫迁出,到宝琳宫做一名掌事姑姑,专门伺候罗红药。

消息传出,许多人简直不能相信。

罗红药也算是两起两落了,而这鹿仙草更是个宫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两个人突然凑在了一起……

没有人知道皇帝的心中在想什么。

包括最近身的雪茶。

这天雪茶命小太监去传了上谕,便迟疑着凑到赵踞跟前:“皇上,您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要把鹿仙草放出来,还让她去宝琳宫呢?”

赵踞轻描淡写地说道:“宝琳宫距离乾清宫跟御书房都比冷宫近,你要是想去看她,也比较容易些。”

“谁想去看她?”雪茶激动地叫了起来,却忙又低头道:“皇上恕罪,只是奴婢原先是去看她笑话的,上次她病的那样,还以为她会死在冷宫里呢。怎么如今又放了出来?还让她去近身伺候罗美人,她岂不是更嚣张了?且太后那边儿又怎么交代?”

赵踞说道:“她就算再嚣张,难道能欺负了你去?你是伺候谁的,她是伺候谁的,你先怕了她?”

雪茶忙挺胸,脸上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轻蔑神情:“在奴婢眼中,她就像是一只虫子,奴婢抬抬脚就能踩死。”

“那记得别先叫人咬了手。”赵踞扬眉,又说道:“至于太后那边,朕自有交代,不必你操心了。”

雪茶听他说“咬手”,心怀鬼胎,又偷偷打量赵踞:“可是皇上,说来说去,您还是没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放她出冷宫……”

隔了半晌,赵踞才说道:“朕只是突然间想起来,她,是紫麟宫最后一点念想了。”

雪茶似懂非懂:“紫麟宫去就去了,皇上还要什么念想?那徐太妃之前做了多少坏事?可惜当时奴婢还小,不然……”

赵踞似笑非笑道:“不然你会怎么样?”

雪茶的心底突然浮现一张极为端庄秀丽、虽神情温和却内里冷肃的脸。

最终雪茶公公豪气干云地回答:“奴婢……奴婢会背地里打小人诅咒她!”

赵踞哑然失笑。

这一夜,在乾清宫侍寝的却是江水悠。

江美人的确是极伶牙俐齿,床笫之间服侍的赵踞也甚是熨帖,平日里其他采女侍寝不过最多两刻钟就罢了,独独江美人圣宠最隆,少则半个时辰,多则……皇帝甚至会留她过夜。

云雨过后,皇帝略有倦意,很快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又见到了昔日那个可怕的人。

她穿着逶迤葳蕤的宫装,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那时候赵踞已经快十岁了,在宫中的境遇更加艰难。

但他却也是个举一反三的孩子,自从上次听了徐悯那些“嘲讽”的话后,他果然不负所望,竭尽全力地生存了下来。

只是不那么容易罢了。

那个冬天格外的冷,赵踞为了躲避太子的伴读们,慌不择路,跑进了御花园的寒香亭内。

徐悯坐在一张小圆桌前,圆桌上放着个红泥小火炉,以及银吊子。

鹿仙草拿了个蒲扇,装模作样地在旁边扇风。

赵踞骇然地看着她们,本以为亭子里没有别人,可现在……岂不是才离狼群,又入虎口?

他甚至觉着,下一刻鹿仙草就会开门,把外头正在追赶他的人都叫进来,然后将他捉拿出去,尽情地戏耍,而她们就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观看。

或者徐悯根本不必费事,只要让仙草把自己推出去就是了。

赵踞跟仙草的年纪差不多,可同样年纪的女孩子却比赵踞个头更高,大概是境遇不同的缘故。

毕竟一个幸运地遇到了徐悯,饲养得当;一个却是满皇宫内放养着的,而且整天提心吊胆,险象环生,自然强健不起来。

赵踞身体僵硬,忖度着要不要在对方动手前,自己先行离开。

他已经听见太子的人在外头找寻,且渐渐靠近过来了。

正在他一咬牙想要趁着对方不备冲出去的时候,桌边徐悯幽幽地叹了口气,拿着面前的小泥杯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赵踞年纪虽小,却也看出她是在“附庸风雅”,连吟诵的声音都格外的刻意。

但是虽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可双眼仍是无法从她的脸上挪开。

就在这时,仙草拿着蒲扇走到窗口,推开一扇窗,探头喝道:“不许吵闹,我们娘娘在这里喝茶赏雪呢!别搅扰了娘娘的兴致!”

太子的伴读们见是仙草,知道她生性凶悍,哪里敢跟她争吵,且又知道徐悯仙草主仆跟赵踞素来天敌一般,既然仙草如此呵斥,赵踞自然是逃到别处去了。

于是大家才一窝蜂地退下。

赵踞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能置信。

这边儿徐悯向着他招了招手。

赵踞本该扭头傲然不理,可不知为何,竟然往前走了几步。

徐悯打量了赵踞半晌:他之前给围殴过,加上逃跑的时候受了伤,不免鼻青脸肿的。

徐悯轻轻一皱眉,把手中捏着的小杯子递给他。

赵踞正在打量杯子里的是什么,只听徐悯说道:“别总想着逃,也别总倚靠别人。”

赵踞抬头。

“你母妃性子胆怯而糊涂,自顾不暇,颜家一时也不敢十分冒头。”徐悯趴在桌上,打量炉子里的炭火明灭:“自己机灵点。”

赵踞听她说自己的母妃,气的正要反驳,徐悯旁边的鹿仙草不满道:“娘娘,咱们好不容易酿的梅花酒,怎么先给他喝头杯?”

赵踞听了这句,鬼使神差地忙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清甜可口,不由地又看向炉子上的银吊子。

仙草忙道:“你别想再要!”

横眉怒目的,如同一只圆滚滚的恶犬,虽然年纪不大,但已初露护食的雏形。

赵踞咽了口唾沫,把杯子放下,哼道:“宫内没有人喜欢我,我自然知道,我也不会倚靠谁。”

徐悯看着少年咬牙的模样,笑问:“那为什么没有人喜欢你呢?”

赵踞扭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愤。

因为他不是太子,因为母妃不得宠,手段不厉害……原因太多了,但是他已经尽力地讨好宫内众人,但是直到现在,简直适得其反,到处奔逃如丧家之犬。

虽然赵踞没出声,徐悯却仿佛看了出来。

她抬起修长的玉指敲了敲酒杯。

仙草忙上前给她斟满,徐悯却并不喝,只是嗅那香气。

半晌她说道:“谄媚讨好的那叫狗腿,人家会越发瞧不起。想让人真心喜欢……那他们喜欢什么,就给他们看见什么,是要有真本事才行的。”

她的目光明亮,面上的笑令人无法琢磨其意味,“能做到吗?”

赵踞先是懵了懵,然后顿足:“别小看人!”

少年气冲冲地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

赵踞回头望着徐悯迟疑地问道:“他们都说你在皇后娘娘跟前一味的谄媚讨好,那么你是不是也是……”

当时,徐太妃的嘴角微微抽搐。

旁边仙草却走过来,她毫不客气地在赵踞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滚!”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这章是小皇帝的悲惨岁月~

第 15 章

夜半,江水悠睡在皇帝身旁,突然觉着皇帝在发抖。

她起初以为皇帝要起身了,悄悄地半睁眼睛看向旁边,却见少年皇帝背对自己缩起身子,竟如同受冷或者受惊一般的蜷缩姿态。

江水悠心中诧异,却又不敢惊动皇帝。

如此看了片刻,皇帝突然慢慢地放松下来,江水悠大胆倾身而起,向皇帝脸上看去。

赵踞仍是闭着双眼,显然仍在梦中,但此刻皇帝的脸上却透出了一抹极为恬淡的笑意,仿佛是梦见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

江水悠看着皇帝俊美的容貌,睡梦中的少年依旧是眉目如画的样子,江美人抬手,几乎忍不住想要碰一碰赵踞毫无瑕疵的脸。

但在纤纤手指还未碰到赵踞的时候,皇帝的神情突然产生了另一种变化。

剑眉的眉峰微微蹙起一个令人心疼的弧度,皇帝脸上的笑意在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仿佛怅惘,又像是有些悲伤的表情。

江水悠看的呆了,她的手往前一探,下意识地想唤醒皇帝,但手指将要碰触到皇帝脸上的时候,却又及时收住。

也许……是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偏偏就在这一迟疑的瞬间,江水悠突然听见,自皇帝口中喃喃地念出一个名字。

与此同时,原本沉浸在梦魇中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江水悠惊疑的的目光跟皇帝对上。

虽然才从梦中醒来,皇帝的眼神却是极凌厉的样子,跟方才江水悠所见过的那个并无锋芒的少年判若两人。

但迎着皇帝凝视的眸子,江美人也发现了自己如今的姿势跟处境是何等的尴尬。

“皇上……”幸而江水悠反应极快,眼神中的惊愕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微笑:“臣妾方才察觉皇上好像动了动,还以为皇上要起身了。”

赵踞并没有做声,一双冷冽的眼睛盯了江水悠半晌,才慢慢地坐起身来。

“什么时辰了?”皇帝转头问。

外头伺候的太监听见动静,早回禀道:“回皇上,还差两刻钟就到寅时了。”

江水悠轻声道:“皇上,时候还早,不如再睡会儿吧。”

赵踞扫她一眼,垂眸想了片刻,忽地问道:“你方才看见朕动了?还看见什么没有?”

江水悠忙道:“臣妾只察觉皇上微微一动,刚要起来看您,您就醒了。”

赵踞“嗯”了声:“那你,有没有听见朕方才说过什么?”

江水悠面露疑惑之色,又微笑道:“皇上几乎是跟臣妾同时醒来的,臣妾还迷糊着呢,皇上说了什么?是不是叫了臣妾?都怪臣妾睡得太沉了,竟没有一早察觉,请皇上恕罪。”

在江水悠回答的时候,赵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着面前这个人口中说的每一句话的真假。

终于赵踞道:“没什么。时候还早,你先睡吧。”

说了这句,皇帝便翻身下地,外头的太监见状,知道皇上要起身了,忙纷纷地进来伺候。

江水悠也忙起身在旁恭等着。

等到皇帝更衣离开之后,江水悠才敢重新退回了榻上,手指在底下的龙床之上轻轻抚过,江水悠想到方才无意中听见的那个名字,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异的表情。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江美人隐隐明白了皇帝对待小鹿姑姑的态度为何会是那样微妙。

寅时不到,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

虽然是六月了,这个时辰走在空旷的紫禁城中,仍有丝丝清冽森凉扑面而来。

头顶暗黑色的天幕上,还有星子闪闪烁烁。

整个紫禁城里,连最下等的奴役都还在睡眠之中,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却已经起身操劳。

雪茶跟在皇帝身边,几乎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偷偷地看了一眼身姿挺拔的皇帝,雪茶公公情不自禁在心中哀叹:“皇上如此勤快,虽然是国家百姓的福气。但对本公公而言却不是好事,皇上自然是龙精虎猛的撑得住,但本公公却实在是危乎殆哉,这样下去,恐怕这条小命要早早地断送了。”

本以为皇帝纳了后妃,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改一改之前的作息了,毕竟谁不稀罕抱着美人儿一觉到天明呢?

连不近女色的雪茶公公都知道那句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没想到赵踞除了有罕见的两次破例,其他多半时候却依旧雷打不通的寅时而起。

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算计起来,皇帝一夜的睡眠时间勉勉强强能够一个时辰。

这如何了得。

雪茶在胡思乱想之中,陪着皇帝进了御书房。

桌子上还有些折子并没有批完,赵踞一撩龙袍坐了,却并不忙着去拿,反而坐着出神。

御书房的太监送了参茶上来,赵踞也忘了喝。

雪茶在旁边看的奇怪,便大胆提醒:“皇上,这茶都要凉了。”

赵踞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雪茶一眼,待要去取那杯参茶的时候,突然说道:“以后不管是谁侍寝,一概不许留宿乾清宫。”

雪茶大惊,这道旨意虽然意外,但对雪茶而言,这简直是等于变相地告诉他:以后甭想再睡懒觉了。

“皇上……这是为什么?”雪茶狗胆包天地问,大概是怕皇帝斥责自己多事,雪茶忙又道:“前儿奴婢还听太后身边的红裳说,太后很担心皇上的身体呢。”

赵踞没有斥责,却也没有回答,只是垂了眼皮儿,吃了口参茶,然后拿了一份折子。

在赵踞处理政务的时候,照例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雪茶见状只得悻悻地后退。

皇帝连着看了五份折子,其中两份是跟当今的丞相蔡勉有关。

一份是蔡勉请求皇帝调回夏州节度使禹泰起,并问责他在之前跟西朝作战之时的失利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