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天晕地旋,像是马车,山石,沟谷,身旁的人,乃至天、地都开始旋转。

皇帝艰于呼吸,仿佛提前天黑似的,目不能视物。

他蓦地往后倒了下去。

先前颜太后虽然相信了赵踞要去镇抚司,却也特叫内宫宦官出宫往镇抚司给颜如璋报信。

颜如璋等皇帝不到,又听了五城兵马司的禀告,即刻点了三百锦衣卫,跟高五一块儿飞驰出京。

这才及时赶到。

等皇帝醒来之后,却见天色已暗。

殿内黑沉沉地一片,让皇帝在瞬间觉着自己身处的并非世间。

只是身侧,雪茶,高五,颜如璋,乃至太后,颜珮儿等竟都在。

皇帝醒来,颜如璋最先察觉,忙扑过来:“皇上!”

赵踞对上他关切的眼神,眼前却突然出现了沟谷内所见的那具尸首,以及那再也不会错的玉佩。

一旦想起这个,胸口便又像是塞进了什么似的堵住。

皇帝抬手在胸前一摁。

“皇帝,你……”太后微微起身握住皇帝的手,眼中不由地也有泪冒出:“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把母后吓死了!”

赵踞的手仍旧冰凉。

心头惘然,过了好一会儿,赵踞才终于开口:“朕没什么,太后不必担心。太后……”却不似平日般淡定自若,神色里透着几许麻木冷淡。

颜珮儿跟颜如璋在旁看的分明,各自惊心。

皇帝却又道:“时候不早了,太后还是先回宫歇息罢,有话明日再说。”

颜太后道:“叫我如何放心,到底要在这里看着你才好。”

多亏了颜如璋从旁道:“太后别急,今晚上就让我来守着皇上便是了。”

颜珮儿其实也想留下来,但是见颜如璋跟皇帝都如此说,她如何不解其意?便也劝道:“太后还是先回去,这里有十四叔跟太医们守着,自然无碍的。若是太后在这里,却叫皇上如何能安心休息?”

颜太后听了劝说,又叮嘱了皇帝跟太医们一番,才好歹起身去了。

直到太后离开,赵踞才道:“那尸首……”

雪茶低着头不能做声。

颜如璋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赵踞道:“那尸首如今何在?”

颜如璋略一迟疑:“已经叫人烧化了。”

“你说什么?”赵踞蓦地抬头,眼中惊怒交加。

颜如璋跪地,却转开头:“皇上,人死不能复生……何况,皇上你也太……不管是为了谁,也不能那样,岂不知道皇上的龙体最为要紧?如果留着那尸首,皇上若还想再看,岂不更加的触景伤情,所以我才……”

“你……”赵踞咬牙,“你混账。”

“就当臣混账罢了,总之不能让皇上再有个闪失。”颜如璋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皇帝,“不过……”

他抬手从袖子里掏出那块玉佩,双手呈上:“这个,臣……就物归原主吧。”

赵踞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玉佩,竟无法接过。

又过了半晌,皇帝才问:“那尸首、你是看过了的,你觉着……是她吗?”

颜如璋道:“若是说实话,臣不能确信,但是既然有了这佩玉,应该是……不会出错了。”

赵踞突然觉着钻心的疼,他抬手捂在胸口,试图将那一股凝结的锐痛给揉散开,却又无能为力。

先前太后跟小国舅等在,雪茶只能在外头,此刻便跪着上前,含泪恳求道:“皇上……小国舅说的对,皇上还是要、保重龙体。”

赵踞的目光转动看向雪茶,片刻,却又看向旁边另一个人。

终于皇帝说道:“你们先退下,高五留下。”

颜如璋略微迟疑,终于俯身将玉佩放在床边,自己后退出殿。

雪茶从地上爬起来,也拭着泪而去。

等两人以及太医们都退了出去后,皇帝的目光在床边的玉佩上停了停,才看向高五:“你知道……朕为什么打你吗。”

高五已经跪在地上:“是,奴婢知道。”

皇帝道:“为什么?”

高五道:“皇上……是怪奴婢把她放走了。”

皇帝盯着他,终于缓声说道:“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朕一五一十地说明白了,如果有半个字不对,你就自行了结吧。”

高五微震,继而低下头道:“是。奴婢不敢隐瞒。”

昨夜皇帝听了高五禀告,去见仙草。雪茶本要跟随却给高五拦住。

只是高五跟雪茶不同,他是皇帝的心腹,其实也是暗卫一流,最是知道皇帝机密的。高五也不放心皇帝单独去见仙草,便暗中跟随。

起初……皇帝情难自禁,倒也罢了。

高五尚能镇定自若。

但是很快他察觉不对。

当仙草好不容易将皇帝推开后,却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

高五冷道:“你对皇上做了什么?”

他并没有着急上前查看,因为皇帝虽然昏迷,但以他的功力,却能听出皇帝的呼吸沉稳绵长,显然并无大碍。

仙草看他出现,却也并没有格外的慌张,只默默把自己的衣裳整理妥帖。

“高公公知道……太后许我出宫的事了?”仙草问。

高五冷笑:“你果然聪明。”

仙草道:“据我所知,公公向来不喜我,为何还要将此事告诉皇上?你若不说,放我干净走了,岂不妥当?”

高五顿了顿。

平心而论,高五的确曾起过这个念头。

在从颜珮儿那里探听到真相后,高五曾犹豫过要不要告诉皇帝,还是假装一无所获,让仙草痛快离开。

但是……

此刻,高五淡淡道:“我自然不喜你,但我只是个奴才,皇上喜欢就是了。”

仙草笑了笑:“你这样反而害了他。”

高五素来漠无表情的脸起了一丝变化:“你说什么?”

仙草摇头:“没什么。如今皇上睡过去了,再过半个时辰太后的人便会来到。到时候请高公公不要阻拦。”

高五冷笑:“你命令我?”

仙草道:“我知道你只效忠于皇上,但是,你要清楚,这样做才是对他好。”

高五狐疑。

身子有些不适,仙草皱眉忍痛。

高五打量着她的神色,又看一眼旁边的赵踞,突然说道:“你为什么总想要走,皇上对你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你不要不识抬举。”

仙草笑道:“我说过了,只有我走,对皇上来说才是对的,我若留下来……”

她无法说下去,抬手在腰间撑了撑。

高五看着她的动作,眯起双眸道:“照你这么说,那么你若是死了,岂非更加一了百了?”

仙草一怔,然后道:“也可以这么说。但是……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我心里还有些惦记的人跟事情呢,所以暂时不能死。”

她的脸上浮现一丝半无奈半温和的笑意。

猝不及防看到这样的笑容,高五不由怔忪。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高五才终于冷哼:“你惦记的人跟事,比皇上还要重要?你可知道皇上为了你……”

仙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公公说什么?”

高五垂眸片刻,索性道:“你给蔡勉的人下毒,当初那濯缨老人并没有将你治愈,禹泰起送密信给皇上让他及早想法子,皇上便命谭伶带濯缨老人回京。”

仙草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可是……”

“可是你没有见到他,因为他在路上已经死了。”高五道:“皇上大为不安,又不想让你知道,所以暗中招揽天下的名医,又特意叫人把濯缨老人在五龙潭的医术、药物……种种东西,无一遗漏地带到了宫内。如此大费周章,目的就是为了找出给你解毒的法子,对症下药。”

仙草突然当初雪茶跟自己说,皇帝和高五“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机密。

以及自己稍微有些不适,皇帝竟紧张的那个样子……逼她喝了那些苦药。

高五说完,冷冷说道:“皇上还是头一次对一个人如此,你若留下来,迟早会找到解毒之法,可你若要走,非但皇上的心血付之东流,连你自己……也可能性命不保,这样,你还要走吗?”

直到此刻,高五仍记得当时她的表情,有些淡淡的惆怅,又有些无法言说的温柔,看着竟有些不像是平时那个嚣张的丫头了。

她转头看向旁边昏睡中的皇帝,嘴角带笑,眼中却是泪光闪烁。

这笑容又伤感,又动人。

连自诩心如铁石的高五,在那一刻,竟也隐隐地觉察到了从未尝过的一点心酸滋味。

第 132 章

高五将自己跟仙草见面之事告诉了皇帝。

皇帝听罢, 双眸微闭, 半晌才喃喃道:“真个儿是为了朕好,所以宁肯冒着性命危险, 也一定要出宫的吗。”

高五不便出声。

皇帝缓缓吁了口气,又道:“这件事,太后可知道?”

高五说道:“回皇上, 太后跟其他众人都不知情,小国舅只对太后说, 皇上是在镇抚司里偶感不适的。”

赵踞点点头:“这最好。”

高五想到白日所见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本还有些话想说,但又怕皇帝此刻心情不稳, 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反而坏事,于是只低着头。

半天,皇帝才又开口:“明日一早, 你派些能干可靠的人, 分两个方向而行。”

高五诧异地抬头,小心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赵踞的声音十分沉静, 像是咆哮过后的江河缓缓沉寂,他轻声道:“一是往夏州禹泰起那边, 一是往蜀中方向, 朕记得当初太师要追杀徐慈的时候, 不是说曾在往蜀中的官道上发现过徐慈的踪迹么。”

“是,只是最终并没有捉到徐慈。”高五心中似乎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但又不敢贸然猜测, 只能顺着回答。

赵踞抬眸:“知道朕这样做的用意吗?”

高五顿了顿,终于极艰难地开口:“皇上是不是想……想让奴婢派人找寻小鹿姑姑的踪迹?”

那死在九里沟谷底的女子,一眼看去的确跟鹿仙草有八/九分相似,可是如果加了那御用的龙佩,那自然就是十足十了。

可是皇帝好像并没有因此而确信。

高五提心吊胆地说了这句,生恐自己猜错了。

耳畔响起皇帝轻轻地笑声,然后说道:“你是不是觉着朕疯了。”

高五慌忙俯身,将额头贴在地上:“皇上!”

赵踞长叹了声,慢慢说道:“朕不是疯了,朕只是相信她绝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死了。她不是跟你说了……心里还有惦记的人吗?怎么会那么轻易而死。所以……去找,把人给朕找回来!”

高五微微战栗:“奴婢遵旨。”

赵踞又道:“还有,这件事除了你之外,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如璋。”

赵踞在乾清宫询问高五的时候,颜珮儿陪着太后回到了延寿宫。

之前皇帝在九里沟突然晕厥,在场众人大惊失色,幸而有颜如璋在,当机立断的拦了一辆过路马车,一行人护送皇帝回京。

颜如璋本来不想直接回宫,毕竟怕消息传了出去弄的人心惶惶,何况太后也必会受惊。

但经过昨夜之事,镇抚司也并不是什么安稳的地方,何况宫内至少还有太医。

且高五私心也是想让皇帝直接回宫,生恐在外头又节外生枝。

于是才直接回了乾清宫,命太医来给皇帝诊看。

虽然颜如璋命封锁消息,但小国舅紧急进宫,早就给人瞧见,一来二去消息传到了延寿宫。

太后大惊,不知发生何事,急忙跟方太妃,颜珮儿,江水悠等前来,却给颜如璋挡住,只说皇帝给风吹了,略觉头疼,此刻不想见人。

颜如璋因有其他顾忌,自然并没有将皇帝出京等的一系列之事告知太后,所以太后一直都以为皇帝是在镇抚司。

跟颜珮儿回到延寿宫,太后有些忧心,忍不住抱怨道:“皇帝的身体本来很好,只是我听说先前他日夜为政事操劳,连歇息的时间都少的可怜,就算是铁石之人也撑不住,加上又为了蔡勉的事劳心,唉,以后你要替我多看着皇帝,至少把他的饮食起居之类的都调过来才好,年纪轻轻的,竟然晕倒,如何了得。”

颜珮儿道:“珮儿以后定会留心,就怕表哥不愿意听。”

颜太后握着她的手道:“他不喜欢听,你也要管,这宫内就你一个是家里人,你若不管,难道指望别的那些人?他若是不听,你再来告诉我就是了。”

“我知道了。”颜珮儿便答应了,又道:“时候不早了,太后不如先安歇吧,明儿也好早早地去看望皇上。”

颜太后叹了声,突然又问:“是了,怎么事儿这样巧,今儿才把那鹿仙草送出宫去,皇帝就也忙着去镇抚司,又晕倒……你说,这两件事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颜珮儿笑道:“多半不会,难道表哥会因为那鹿仙草出宫才着急、才急怒攻心晕厥的吗?”

太后皱眉思忖片刻:“我想也不会,若真的那样,为了一个奴婢而如此张皇失措不顾自己,皇帝就太让我失望了。”

颜珮儿道:“当然了,表哥绝非那样轻浮不知轻重的人。”

安抚了太后睡下,颜珮儿出了延寿宫,一路欲往富春宫而回。

秋夜有些凉爽,不知哪里传来的促织的叫声。

一行人正走着,突然前方的太监躬身道:“小国舅。”

颜珮儿止步抬头,却见前方的宫灯影里,显出一道银白色袍服的身影,看着如同暗夜里的皎皎白龙。

微微一笑,颜珮儿缓步上前:“十四叔。”她抬头看向颜如璋:“怎么没在乾清宫照看着皇上?莫非是要去见太后吗?太后才方歇下了。”

颜如璋道:“我只是随便走走。”

他说着转身,却并不着急离开,像是等待的样子,颜珮儿会意地走上前:“十四叔莫非有心事?”

颜如璋微微垂首,长眉微蹙。两人走了几步,颜如璋才说道:“你早就知道太后要送小鹿出宫的事,对吗?”

此事原本只有太后跟高五知道,如今听颜如璋提起,颜珮儿却也并未否认:“十四叔从哪里听闻的?”

颜如璋道:“那你知不知道,送小鹿出宫的那两个太监至今并没有回宫。”

颜珮儿微怔:“是吗?”

“你不知道?”颜如璋问。

颜珮儿道:“我今儿总陪着太后消遣,自然也没有留意这些小事。太后也没有告诉过我,怎么他们还没有回宫复命呢,难道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颜如璋将目光从颜珮儿面上移开,看向头顶暗色的天幕,像是夜色也坠落在他的眸子里,让他的眸色显得格外深沉。

“十四叔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颜珮儿仰头问道。

颜如璋道:“没什么,只不过我想,从此你可以安心了。”

“安心?”

颜如璋垂眸,向着颜珮儿淡淡一笑,却并没有说话,迈步负手仍回乾清宫去了。

在颜如璋去后,富春宫的掌事嬷嬷走过来道:“娘娘,十四爷跟您说什么呢?”

颜珮儿凝视着颜如璋的背影:“那两个奴才怎么还没回宫呢?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掌事嬷嬷道:“那两个也是宫内极有经验的人,做这么一点小事应该不会出错儿。至于为什么耽搁,奴婢也想不通,难道是觉着那鹿仙草毕竟是乾清宫当差的奴婢,所以动了手后也不敢回来,便悄悄的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