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绛正在怒极加心寒之时,又因为想通了泄密之事,恰巧看到江水悠一行人来,以她的性子如何按捺。

地上陶嬷嬷见状知道不好,忙起身拉住了冯绛:“姑娘!小不忍则乱大谋!”

冯绛回头看她一眼,将她用力甩开。

这一刻,对面也已经将此处的情形看了个明白。

江水悠跟颜珮儿对视一眼,颜珮儿道:“冯婕妤这是怎么了?”

“不清楚,”江水悠打量着冯绛气恼的脸色,气定神闲般,“听说最近婕妤往乾清宫跑的很勤,看这方向,大概是又去过,莫非又遇到什么不顺心了吗?”

颜珮儿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当初就是因为蔡勉从中作梗,一定要保冯绛为后,给颜珮儿弄了这样一个看似不可逾越的对手,所以才让太后跟皇帝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当初颜珮儿也觉着冯绛盛气凌人,有些棘手不好对付,暗暗地还如临大敌。

可谁能想到,皇帝竟然真的自有安排,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颜珮儿,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已经封了她为昭仪,位份反而在江水悠之上了。

现在想想,当初皇帝借着罗淑妃之死将她降了位份,却像是权宜之计,实则是让蔡勉放松警惕,为此后的雷霆一击准备。

颜珮儿虽然城府颇深,但是一想起此事,仍是觉着这世间造化真真玄妙,不用自己动手,对手自然就不堪为自己敌手了。

这大概就是天意注定,是自己的注定唾手可得。

两人说话间距离冯绛已经越来越近了,灯光之下,彼此能将对方脸上的表情看的一清二楚。

颜珮儿在宫内向来是贤德端庄的,心里虽百般嘲笑,面上却仍温情脉脉:“冯婕妤,你为何在这里?”

按理说冯绛该向着两人行礼,但是此刻她却脸色冷峻,目光从颜珮儿面上扫过,冷冷地看向江水悠。

江水悠素来也是“与人为善”,跟冯绛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见她眼神不善,心中一动。

冯绛甩开了陶嬷嬷,走前一步:“江昭容,近来春风得意的很啊。”

颜珮儿也看出冯绛情形不对,略觉诧异。

江水悠垂首一笑:“婕妤在说什么,平白的又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仍是平淡度日而已。婕妤是从哪里来,可是有事发生?你的脸色不太好……”

“别跟我假惺惺的,”冯绛不等她说完,便啐道:“你背地里捅人刀子,嘴上却比蜜还甜,你当我不知道呢。”

江水悠诧异:“婕妤这话何意,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冯绛盯着她道:“你心知肚明。我听小鹿说,你常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今这句话,我再还给你。”

江水悠脸色一变。

冯绛却又转头看向旁边儿的颜珮儿:“当初朱妃有太妃做靠山,罗淑妃又得圣宠,哪一个都比江昭容出色,但现在她们人在哪儿?如今昭仪虽也有太后疼惜,但是论起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只怕还是昭容要强些。亏得你整天还跟她好的什么似的,可知宫内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是江昭容会比昭仪更先一步登上凤位呢。颜昭仪觉着这话如何?”

颜珮儿的眼神几度变化,听到最后,浅笑道:“都是后宫姊妹,自然要相互和睦,何分彼此。之前朱妃跟罗淑妃不过是运道不济而已,又非是昭容对他们不利。倒是婕妤你……是不是身子不适?这些日子你也没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先前还念叨你呢。”

话说到这种地步,颜珮儿仍应对自若,一点儿的气恼跟不悦之色都无。

冯绛冷笑道:“本来以为从此不要看你们这些假模假式的嘴脸,怎奈天不从人愿,既然这样……哼,难道我怕了你们?!”

她一甩衣袖,迈步往前,竟是没有避让,反而是从江水悠跟颜珮儿之间硬生生撞了过去。

颜珮儿给她撞的微微一晃,多亏身旁的嬷嬷跟宫女们扶住。

江水悠也差点摔倒,勉强驻足后叹道:“冯婕妤也不知是受了何等刺激,竟口不择言如此。”

颜珮儿定了定神,摇头叹道:“是啊,这很不像是她素日的性情,莫非是给皇上斥责了?竟然还想挑拨离间我跟姐姐之间的关系。”

江水悠道:“万幸昭仪宽和,并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颜珮儿温声道:“谁不知道冯婕妤的为人呢?从最初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不过是个莽人,胡言乱语,不必当真。”

这会儿颜珮儿身边的嬷嬷道:“虽然两位娘娘不计较,但是这冯婕妤着实有些太逾矩了,当初蔡太师在的时候,有人给她撑腰倒也罢了,如今太师都倒了台,为何皇上还这样纵容她?明儿倒是要跟太后说一说,也好有人管管她了。”

颜珮儿淡淡道:“多嘴。”

那嬷嬷忙低头,江水悠若无其事地说道:“夜深了,风也更冷了些,昭仪身子要紧,且先回宫吧。”

两人走到前方路口,各自分道扬镳。

回到平章宫后,江水悠皱眉叹息,她身边的宋嬷嬷忙问:“娘娘怎么了,还为了冯婕妤的无礼生气?”

“多半是皇上跟她说了……”江水悠喃喃道,“如今我正是该低调行事的时候,若这会儿多了冯绛这样的敌人,再给人推波助澜,只怕很快就大事不妙了。”

宋嬷嬷不解:“娘娘这是何意?”

江水悠冷笑连连:“你真的当今晚上冯绛的话,颜昭仪没听进去吗?她早记住了,平日里大家表面和睦,只是她知道这会儿不宜对我动手,且也没找到合适机会罢了。如果这会儿冯绛针对我,最先出手推我一把的,只怕就是颜昭仪。”

宋嬷嬷一阵胆寒:“这……当真吗?那这可如何是好?”

江水悠想了片刻,说道:“倒也不必格外担心,至少皇上的心还在我这里。”

宋嬷嬷也忙道:“对了,还有方太妃呢。”

江水悠点点头,看着灯影出了会儿神,却又有些后悔般叹道:“唉,说起来是我操之过急了,本不该把冯绛的秘密告诉皇上的。”

宋嬷嬷却有些不以为然,道:“娘娘怕什么,冯婕妤没了蔡勉那最大的靠山,且她入了宫心里还记挂着别的男人,皇上自然也不会喜欢她,能容留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如今她在宫内是四面楚歌,就算是节度使之女,那冯云飞也鞭长莫及。”

江水悠笑道:“那你可听说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要真豁出去,再加上别人虎视眈眈……”

宋嬷嬷语塞。

江水悠凝眸想了半晌:“幸而我还有最后一招,若是逼不得已,只好用出来了。”

宋嬷嬷好奇问道:“娘娘是说……”

江水悠笑道:“没什么,明儿你去一趟冯婕妤那里,请她来我宫内一叙。”

宋嬷嬷大为意外:“娘娘要请她?她今晚让娘娘如此难堪,为何还要对她示好?再说她那个脾气,就算娘娘说尽好话,她也未必领情,何苦白白低声下气?”

江水悠淡淡道:“你只管去就是了。”

宋嬷嬷无奈:“那假如她不肯来呢?”

江水悠一想:“那你便告诉她,我有一桩河阳旧事要跟她说。”

次日,宋嬷嬷硬着头皮亲去请冯绛,果然冯绛满面冷笑,理也不理。

宋嬷嬷只得又将江水悠那句莫名的话告知了冯绛,冯绛先是一愣,然后拧眉思忖半晌,终于道:“那我就去看看,昭容摆的是什么鸿门宴。”

冯绛来至平章宫,进了内殿,见空无一人,只有江水悠坐在桌前,似等候良久。

她桌上竟放了一个红泥的风炉,暖意融融,旁边则放着些酒杯茶盏之物,看着十分风雅。

冯绛大步上前,并不落座,只按住桌面,倾身盯着江水悠道:“你说的河阳,是什么意思?”

江水悠一笑道:“婕妤既然肯来,必然是知道我的意思了。”

冯绛眯起双眸,声音略压低了几分:“你别指望糊弄我,我知道禹将军出身的故地是河阳,你想跟我提他?”

“不错,”江水悠缓缓点头:“我今日就是想跟你提禹将军。”

冯绛紧盯着她,半晌才道:“你有屁快放。”她虽然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眼中却隐隐地透出了渴盼之色。

江水悠抬手提起面前银壶,斟了一杯。

冯绛蓦地嗅到甘洌的酒气,原来这壶里盛的竟是酒水。

江水悠把斟满的酒杯放在冯绛跟前,自己也斟了一杯,道:“自古曹操有煮酒论英雄,如今我跟冯姑娘,也来一次煮酒论英雄如何?”

冯绛不动:“你的人暗算了我的人,现在你按捺不住,想亲自动手了不成?”

江水悠把她那杯酒举起来,慢慢抿了一口,又重新放回去,笑道:“我其实很敬佩冯姑娘为人,之前一时不慎,多有得罪。”

冯绛定睛看她半晌,终于落座:“你最好能说一些让我信服的话。”

江水悠莞尔:“姑娘大概会疑惑我为何知道禹将军的出身吧,其实我知道的,远在姑娘想象之外。”

冯绛不由好奇,按捺着拿起酒杯啜了口。

“这些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只是因对不住冯姑娘,如今也把自己的绝密跟姑娘交换,亦当赔罪了。”江水悠也慢慢地又吃了口酒,才说道:“当时哲宗皇帝在时,豫州王联合异族反叛,朝廷派军镇压,两军交战,乱军四散,河阳一夜之间成了鬼城。”

冯绛的心突突乱跳,知道她说的必跟禹泰起有关,竟不能出声。

江水悠继续道:“俞家乃是当地望族,却在一夜之间满门给屠杀殆尽,当时我父亲恰好是朝廷所派军中的一营监军,无意中在俞府废墟里发现一名少年,他虽奄奄一息,手中却还紧紧地握着一把刀,那刀正深深地插在一名叛军的胸膛里。父亲用尽力气,竟没有办法让这少年松手,叫了四五个人帮忙,才总算把少年跟那刀分开,在刀拔了出来之后才发现,刀刃已经卷钝起来,又细查现场情形,才发现竟死了十数个叛军,都是死在少年刀下。”

这些却都是冯绛闻所未闻的,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开始涌动,喉咙却发干:“那少年,难道就是……”

江水悠点点头,道:“父亲惊叹那少年之悍勇,本要收留他,但他在醒来后,却执意要离开。”

“为什么?”冯绛忍不住问。

江水悠轻轻地叹息了声,道:“据说,他好像还有个妹妹,也在乱军中……似是走失了。他执意要去找寻,可父亲说当时俞府里除了他是活口,再无别人,所以那女孩子只怕凶多吉少了,只是看他伤心坚忍、却又毅然决然的模样,不便多说罢了。”

不知为何,冯绛的眼眶开始潮热。

第 141 章

冯绛心情澎湃, 情难自已:“然后呢?”

江水悠又给彼此斟了酒, 道:“然后……你就知道了,他改俞为‘禹’, 在军中很快地崭露头角,声名鹊起,最终到了现在的‘夏州王’。”

冯绛呆了呆:“等等, 那他的妹妹呢?可找到了吗?”

江水悠笑了笑:“若是找到了,这会儿你会不知吗?早就天下皆闻了。”

冯绛的心里隐隐地十分难过:“难道、真的已经……”

江水悠的脸色却很淡然:“据说事发的时候, 那女孩子才只四五岁,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血火乱兵之中, 难道还能全身而退?”

冯绛一拍桌子:“别说了!”

江水悠道:“不过也说不定,禹将军心里只怕还没放弃,他如此情深义重, 念念不忘, 将来只怕真的有兄妹相逢的一日呢。”

冯绛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她抬眸看向江水悠:“所以你叫我来,就是想告诉我, 你们江家对禹将军有恩, 你想让我因此而不计较你出卖我之事?”

江水悠挑唇:“你错了, 恰恰相反。”

夏州。

因为地处北境,朔风凛冽,城中的房屋极少有超过三层的, 只有靠近知府衙门的云霄楼,楼如其名,足有五层之高。

虽八月未到,但已经下了一场冬雪,站在云霄楼的最高层往外看去,能瞧见城外的连绵雪山,江山一片银装素裹,又有夏州格外湛蓝的天色映衬,是别的地方都看不到的壮丽。

栏杆前站着一道十分伟岸的身影,红褐色的披风烈烈扬起,他凝眸所看之处,却并非城外,而是往南的方向。

身后站着两名副官打扮的军官,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人上前道:“将军,今日只怕也不会到,还是先回去吧。”

禹泰起垂了眼皮,正欲转身,耳畔突然听到一丝异动。

他蓦地转头,却见蓝天之下,有两道影子正在你追我逐,在前的竟是一只白色的鸽子,正慌张逃命似的,追逐在后的却是一只苍灰色的鹰隼,势若流星,很快将追上白鸽。

禹泰起眼神一变,喝道:“快拿箭来!”

另一名副将慌忙上前,将所配的弓箭交到他手上,禹泰起不错眼地盯着那边儿,苍鹰跟白鸽间的距离几乎只有一臂之遥了,禹泰起蓦地张弓搭箭,利箭咻地一声,破空而出,

旁边两名副将也暗自紧张,眼见白鸽扑棱棱地支撑不住,而那苍鹰张开了锋利的爪子,差一毫就要擒住白鸽,突然之间一支利箭破空疾入,不偏不倚,竟正中了那苍鹰的脖颈。

副将们大喜:“中了!”

禹泰起却并没有放松,仍是紧紧地盯着白鸽,那鸽子原先给苍鹰追逐,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此刻好像是发现有人救了自己似的,在将要跌落之时又拼命地扇动翅膀重新飞了起来!

鸽子挣扎着往楼上飞来,快到栏杆前的时候终于耗尽了力气,蓦地下坠。

禹泰起及时地一扬臂,正好接住了跌落的白鸽。

鸽子奄奄一息,羽毛都乱七八糟的,显然这一路吃了许多苦头。

禹泰起轻轻地在在白鸽冰凉的羽毛上抚过,又将它翻了过来,却见鸽子的腿上安然无恙地箍着个脚环。

禹泰起松了口气。

但在他将鸽子递给副将,将脚环上的字条看完之后,禹将军的心却又蓦地提了起来。

仙草是在次日才知道苏少傅来到客栈的。

一清早袁琪便跑了来,俯身在她床边,笑嘻嘻道:“快起来,昨儿咱们见的那个神仙竟然来了!”

仙草一愣:“你说的谁?”

袁琪道:“就是在自在观的那个人呀。听说昨儿晚上就到了,你说他来干什么?”

仙草才知道是苏子瞻来了,她先是沉默,继而笑道:“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找咱们的。”

“那是,像是跟徐大哥有什么要事在说。”

仙草推了她一把:“你先出去吧,我要收拾起身。”

袁琪道:“我又是不是男人你怕什么。”

仙草笑啐了她一口,袁琪才吐吐舌:“那我到外头等着你。”

袁琪才迈步往外走,就听见敲门声响,她是个急性子,不等人开口便跳过去打开:“谁啊?”

蓦地跟苏子瞻打了个照面,袁琪睁大双眼:“咦,是你。”

苏子瞻道:“是袁姑娘,小鹿起身了吗?”

袁琪忙道:“你找她?她还没起来,你且等会儿。”

苏子瞻退后一步:“那我待会儿再来。”

袁琪见他彬彬有礼,一派儒雅斯文,便跟着走出门口:“你找小鹿干什么?”

苏子瞻“呃”了声,道:“有几句话想说。”

袁琪道:“我跟小鹿是好姐妹,有什么话你也可以跟我说。”

苏子瞻笑道:“这就不劳姑娘了。”

袁琪眨眨眼:“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女子的?”

苏子瞻微微一笑:“乍一看的确是少年模样,只是女孩子毕竟跟男人不同。比如姑娘便没有喉结,而且腰……也太细了。”

袁琪道:“没想到你的眼睛还挺毒的,你怎么好像很有经验似的。”

苏子瞻咳嗽了声,含笑道:“姑娘留步,我还是待会儿再来。”

在苏子瞻去后,门里仙草才探出头来:“他走了?”

袁琪见她收拾妥当,便又转身走了进来:“才走,你怎么不早点出来?”

仙草笑道:“你最好别跟他多说话,别看他看着像是个正人君子,事实上……也多情风流的很呢。”

“当真?”袁琪吃惊。

世人都知道苏少傅文采风流,人也十分风流,家里六房妾室,外头无数红颜知己。

当初蔡勉的人弹劾他“狎妓”,倒也不是十足的冤枉他。

仙草看着袁琪呆呆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你可要记得,你是喜欢我哥哥……喜欢徐爷的,可别给他骗了去。”

袁琪笑道:“那是当然,你说的我跟水性杨花似的。”她说了这句,又问:“不过,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仙草一怔,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一声咳嗽。

仙草变了脸色,袁琪听出是苏子瞻的声音,当下冲着仙草扮了个鬼脸,纵身跳出门。

果然见苏子瞻立在门侧,袁琪劈头盖脸地问道:“先生,你怎么偷听人说话?”

苏子瞻苦笑道:“我只是从这里经过,无意中听见的,并非偷听。”

袁琪看着他喏喏之态,笑了两声,自个儿去了。

那边苏子瞻迟疑片刻,终于迈步进门,却见仙草立在桌边上,两人不期然间打了个照面,彼此脸色各异。

顷刻,苏少傅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仙草道:“我并没有褒贬少傅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苏子瞻左顾右盼,最后在桌边的椅子上落座:“是吗,还特意提醒袁姑娘别让她吃亏?”